韩枝懒洋洋躺在草甸子上望天，天空中的云卷正出一匹胖马的形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是她的狗小胖子在隔壁坡上放羊。
她转过头，眯着眼看了看那急速跑动的黑点。羊群走远了些，但是小胖子已经把头羊拢了回来。于是她便又把目光转回了天空，看着那匹马渐渐在狂奔中被风拉长了脖颈，最终被不远处连绵的雪峰挡住了身形。
据说百年前，那雪峰下曾经发生过数场大战，鲜血浸透了那里每一寸土地。一位少年将军在这里建立了他最辉煌的功业。而在他短暂的一生结束后，坟冢也起了这片山脉的形状。后来，这里成了一条著名商路的一部分。
韩枝的家所在的这座山麓下的小城，便位于这条通路的中心位置。曾经这里也是各族商人云集之所在，相当繁华——这些都是哥哥韩柘告诉她的，她记事的时候，繁华早已经褪去，只留下了破败的街道和老人们对于繁华盛世的回忆。
“母亲当日便也是顺着这条路离开的。”
韩柘在这些事上总是十足地笃定。正如他十足笃定地在三年前也踏上了同一条路。
“小枝，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她……我会找到她的，我会和母亲一起回来的。”
从那之后，就没有任何人再见到过他。
韩枝很想相信他，但是与母亲相关的所有一切，对于她来说，和传说中那位少年将军也没什么区别——或许那位将军还要更真实些。毕竟那山脚下的草木都长得比其他地方都更繁盛些，说不定还真被血液滋养过。但是母亲？
她的母亲散落在小城众人意味深长的言语中和眼神中，散落在哥哥琐碎的故事里。她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又在韩枝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有的时候，韩枝会觉得她就像是风。所有人都生活在风中，却没有人能抓住它。
一阵叮里当啷地动静从远处一直响到近前。韩枝懒得搭理。但来人咋咋呼呼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又朝她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包袱皮。
“快走快走，今天咱们必须得走！”
韩枝闭着眼睛被被拽着跑了好几步，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拳挥出，顺便把那莫名其妙的包袱皮塞了回去。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一声痛呼。
“小枝子，你犯什么病？”
“这话该我问你。”韩枝转身，看到王斜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烂短衣，脸上还沾着灰，黑漆漆一片，正扁着嘴揉着被打疼的胳膊。
除了手里的脏兮兮的包袱皮，背上还有一个更大个儿的。肩上甚至还挂着几副马蹄铁，马镫和挽具，还在随着晃动叮里当啷响个不停。
“又挨你爹骂了？”韩枝早已见怪不怪，自顾自从他后背的包袱中翻出一块发糕，坐在地上啃了起来。
“说说吧，这次又怎么了？”
“我……我…谁他妈在乎这个了！”
王斜支吾一阵，又气势汹汹地喊起来。他把肩上的挂着的零零碎碎卸了下来举到韩枝面前。
“看，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自己打的自己做的，肯定好用。谁还不能吃这碗饭了……糙点又怎么了，能用就行，这次走了，再也不用管那老不死的怎么想了！”
韩枝急急忙忙把最后一口发糕塞进嘴里，凑近了瞅了瞅，点头道，“是有点糙……”看着王斜的臭脸，她自觉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站起身把地上那些七七八八随意包了包又放回他肩膀上，转身冲远处的小胖子打了个呼哨，就领着王斜向远处草场走。
“行了行了，知道肯定好用，我们现在就去试试。小胖子在北边海子边上找到了蹄印，今天肯定能蹲到马群。你既然带着这些，就是在打它们的主意吧”
远处，小胖子得到主人的信号以后，开始驱赶着羊群向回家的方向移动。王斜停下来看了看，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对付动物们，不管是家养的猫狗，还是草场中驰骋的野马群，韩枝总是有办法让它们乖乖听话。
“你的那个小胖子可真是靠谱。要不我们这次带这它一起？”他转身追上已经走远了的韩枝。又从手中的包袱皮中掏出个梨来，塞进她手里。
“这可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回去可以，死外面更好，羊可必须得回去。”
王斜噎了一下，拍着胸脯说道，“那咱有马就够了。小枝子，驯马这事我也看你做过这么多次了，这次就让我来吧。”他肩上的物件随着他的动作又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我绝对能挑出跑得最快的，日行八百里，明天我们就能到金城。”
韩枝啃着梨子，才想起来还有跑路这事儿，随口问道。“你刚刚说的今天必须得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斜这人，日常爱好就是离家出走，一年能跑百八十回。平日里挨了骂受了委屈都要来这么一遭。
最成功的一次，走出去了十里地。
这些个妨碍他远行的原因嘛，包括但不限于雨太大，风太冷，云太高，日头太晒，带的干粮太少，隔壁家狗崽子满月了，他家老娘晚饭要做黄瓜汤，他那个铁匠爹又接了个大活……总之，都令人十分信服。
一来二去，韩枝也已经习惯了每隔几天陪他溜达这么一次。毕竟自从韩柘离开后，除了小胖子，她也就只剩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活物。况且这小子每次带的东西都很好吃。
韩枝拍拍手丢掉啃干净的梨核，又开始在王斜带的那几个包袱中翻找起来。“这次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你这几天都没回去，还不知道。”王打掉她乱翻的爪子，从怀里抓了把瓜子递给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
“这几天我爹都不让我出门，最近挺邪门的。城里已经不见了好几个十来岁小孩，都说是被东面来的拍花子的拐了。但是前两天，旧巷子卖豆腐那家的章老五突然就疯了。那人你见过的，长得五大三粗腰比缸都粗。听说出门的时候人还好端端的，一晚上没回家，早上就被人看到满街撒泼打滚。城东的李老爷家的小妾前几天不明不白突然就死了。李家二公子也是，疯了好几天了，被关在屋里喊得街坊邻居都能听到，连人也认不出来了。街上老太太们都说他们是撞到鬼了，就那几个不见了的小孩，也八成是被鬼吃了。”
“有鬼你还敢跑？”韩枝疑惑。
王斜示意她别打岔，“今天白天来了一个道士，也不知怎的，说了几句话就让那两个疯子都安静坐下了。那位道爷还说，他今夜里要做法，收了这附近的妖魔鬼怪，让大家从今天落日前一个时辰直到明天日出之后一个时辰都不要出门，免得有谁再冲撞了。所以我们得趁着现在赶紧走，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不怕你爹以为你也被鬼吃了啊？”韩枝觉得这小子今天格外地紧张。
“他巴不得我被鬼吃了呢！”王斜撇嘴道，“也正好，给他个理由可以别来找我了。省得天天骂我和妖怪混在一处……”他像是咬到舌头一样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看韩枝，见她没有反应，才磕磕巴巴继续说道，“小枝你……我……总之你今天就……”
韩枝挥挥手打断了他，“知道，我和你一起，反正也不回去就是了。”
王斜闻言扁了扁嘴，也倒真的不再说话了。两人沉默着走了片刻，远远已经能看到海子的边缘。果真如韩枝所说，此刻正有一群野马正在岸边饮水。
太阳已经有些西斜，水面和马匹油亮的皮毛上都在夕阳下折射出柔和的金色光芒。这个马群他们很熟悉了。几年前，韩柘就来带着他俩来套过那匹黑色的头马。但是直到现在，它依旧耀武扬威地在旷野中活蹦乱跳。
两人蹑手蹑脚地躲进海子边上近一人高的草丛中。他们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不过在之前，套马驯马这些事都是韩枝来做的。
王斜嘛，前期主要负责保持安静，后续主打放归自然。
“慢慢靠近，不要惊动它，等它平静一些的时候，甩出马绳套上它脖子，锁紧绳扣。然后拽着绳子迅速翻身上马，被甩下来就接着爬上去。只要能在它身上呆满三刻，它就是你的了。很简单。”
“很简单的，很简单……”王斜回想着韩枝之前的动作，又把她的话默念了一遍。终于鼓足勇气走出了草丛。
马群惊起，扬蹄奔逃间，那绳索套落在一匹年轻黑马的颈上。王斜收紧绳扣拽着绳索，跟着跑了几步，翻身跃上了马背。
是挺简单，他转头呲牙咧嘴冲韩枝所在的草丛挥了挥手。
然后他就被掀下马背。
……
两刻之后，王斜第五次被掀下来。
这次似乎摔得有些重，王斜躺在地上，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马上爬起来。眼见着那匹黑马愈发暴躁，竟是直冲着他就要踩过去。
“快起来，快站起来！跑！”
韩枝早就冲出了草丛，一边大喊一边向王斜跑去。王斜也意识到危险，艰难翻身爬起就踉跄着往回跑。只是不成想那套马绳一端，已经在刚刚的一片混乱中在他脚脖子上打了个死结，而另一端，依旧紧紧地套在马儿的脖颈上。没跑出两步，王斜就又被拽倒在地。暴躁的马儿见这人竟然无法甩脱，遂前蹄一扬，拖拽着地上这个累赘便冲着草场深处狂奔而去。
“停下来！”
韩枝在他们身后拼命追赶，只是她又如何能追得上。眼见着前方巨石突起，已经快行至山脚下，那马儿依旧丝毫没有停步的打算。
如果，如果王斜撞上那些石头……还有，十步，九步……不……
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她跌进了一片绿色的云雾。
山脚林中所有鸟雀轰然间腾空而起，凄厉尖叫着在天空盘桓。无数巨大的绿色藤蔓瞬间从韩枝脚下地底破土而出，蟒蛇一般追逐缠绕住那匹野马全身，将它紧紧锢在了地面上。
电光火石间，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韩枝只觉得浑身脱力，等她视线再次清晰，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她抬头看看地上的藤蔓，又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不远处，被禁锢住的马儿已经不再挣扎，它原本强健的身躯随着藤蔓的蠕动迅速的干瘪下去。王斜已经自己解开绳索，抖抖嗖嗖地从那些藤蔓便逃开。见韩枝看过来，他瘸着腿又不自觉地向后跳了两步。
“小枝，你……你真的是个妖怪！……”
……
是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妖怪。
原来，我和她是一样的。
韩枝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脑海中有一万个人正在同时说话，
“小枝，你要相信她……”
“他们娘都是个妖，这两个小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她会回来的……”
“当初要不是他们非要留在这里，哪会发生这种事！”
“我会带着母亲一起回来的……”
“那妖精已经死啦！……”
……
朦胧中，却见王斜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捂着嘴急急忙忙冲她摆手。见她没有反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一跺脚，瘸着腿头也不回地向山麓下的小城狂奔而去。
周围的一切都突然间寂静下来，连刚刚还在嘈杂的鸟雀都似乎消失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韩枝猛然惊醒，她听到了。
身后，被踩踏的草木发出细微的断裂声，一个粗重的喘息声正越来越近。
她缓缓回过头，正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碧绿眼瞳。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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