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下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
韩枝还来不及细想，只觉后领一紧，周身似被大风裹挟，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山下——被赵偲拎着。
文栎和老邢也已经到了。三个人，啊不，算上被拎着的韩枝，四个人就这样并排站在山脚下，看见一个王铁匠，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从他们面前跑过。
“妖怪，有妖怪啊！”王铁匠边跑还在大声惨叫。等到他两只鞋都跑丢的时候，文栎终于上前，拽着他后背又把他拎了回来。
“放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王铁匠在她手中奋力挣扎了几下，瞥到了边上老神在在站着的老邢，立即转身紧紧抱着这棵救命大稻草。
“道长，救救我啊道长。刚刚妖怪……那那那，就在那儿”，他战战兢兢指向对面的山坡。像是证明他的话似的，对面坡上闪出一道瘦长的黑影，在林中横冲直撞，数棵几丈高的林木被拦腰撞断，断枝在倒地的过程中又倒撞在周边其他树上，发出巨大声响。一时间，半座山上烟尘四起一片狼藉。眼见着这黑影就要蹿出林子，直冲他们的方向过来了。王铁匠又大声惨叫起来，只是叫到一半，突然没声了。
韩枝见他依旧梗着脖子大张着嘴，只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了然的看向身后赵偲，赵偲眯着眼睛回她一个微笑，把拎着她后领的手松开了。
老邢清了清嗓子，十分浮夸的踱着方步走上前去。抬手对着那飞速冲过来的黑影捏了一个诀，口中大声喝到“破！”
只见一阵劲风拂过，那黑影身上腾起一阵黑雾，竟是一分为二，绕开了老邢的攻击。
老邢口中啧了一声，足下疾走，快速踏出几步，抬手向那黑影探去，掌上隐隐发出金光。较小的那道影子骤然停住，似是被捏住命门，在原地急剧地扭曲膨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但始终无法摆脱，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向老邢的方向飘去。而另一道影子，见势不妙，已然急速调转回头，消失在身后茫茫的山林中。韩枝只听身边一声轻响，赵偲已经追了上去，瞬间不见踪影。
那被摄住的黑影逐渐靠近，在挣扎间，一团混沌中伸出了一条细长的触手，闪电般缠上了王铁匠的脖子。
“是你……”
黑影发出一道嘶哑异常的声音。老邢皱了皱眉，手中一紧，那触手轰然消散。而那团黑影急剧收缩膨胀了几次，断断续续挤出了最后一点声音。
“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们都要……”
黑影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
王铁匠被眼前的场景所慑，早已瘫软在地。他伏在地上，身下已经湿了一片，口中不住地念叨着——不知不觉间，他又能开口说话了。
“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干。”听到老邢的脚步声，王铁匠抬起头来，手脚并用爬到老邢脚边，似乎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道爷……我儿子……求你一定要救救他。”
“你得先说实话，你儿子，还有其他所有人才有得救。”
老邢蹲在了王铁匠面前，文栎也走上前去与他站在一处。韩枝在边上看着他们，突然间福至心灵，终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为什么她一直觉得老邢不对劲了。
此时文栎和老邢都在目光灼灼认真看着趴在地上的王铁匠，相较之下，老邢的目光的落点却并不在王铁匠身上，而是落在他了身后空无一物的地面上。
难不成，老邢竟然是个瞎子？韩枝大惊。
老邢自然不知道韩枝心中这点论断，依旧紧“盯”着王铁匠。文栎已经盘腿坐在了地上，直视着王铁匠的眼睛给他递上了一块方巾。
“王老哥，当初你们一起来采药的，都还有谁？”
2.
在王铁匠还不是铁匠的时候，他是成天在野地里挖宝寻珍奇的采药小王。永城地形特殊，处在两道山脉间的狭长平地。南边山峰场面白雪皑皑，雪峰下有密林，密林下有草甸。冰雪融水潺潺而下，孕育了无数生命，也滋养着山下的小城。而越过北边荒芜的山脉，则只见无尽的戈壁。多种迥异的地貌间相距不过数里。这种多样而奇特的环境中，生长着许多别处不常见的药材。只不过真正的珍奇总是生长在险要处，他们这些采药人若是想要求财，往往便是要赌命。
他第一次来到韩家夫妇的小屋子时，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什么不同寻常——也没那个功夫。
他是被韩硕捡回来的。
在乌海岭的流石滩上，他看到了一株开花的塔黄。这种奇特的植物，在地上匍匐三十年才会开花。在短短数日的花期内它会拔地而起，长成一株金色的小塔，之后便会死去。也只有在这短暂的花期，它才会从一株植物变成一株药。他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在夕阳下在滩顶摸到那金色的叶片。也就在这时，他脚下地动山摇，流石滩流动了起来。
等到他恢复意识，已经是两天之后了。在这个陌生的屋檐下醒来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直到那个小男孩儿蹦蹦跳跳闯了进来。
整个小城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
他惴惴不安地爬起来，缩在屋角的铺盖上。而那个小男孩儿见他醒过来，欢天喜地将手中的热浆水捧到了他面前。
味道很奇怪，但是他身上伤口很快便不疼了。
一旬后，他带着一株寒莲小心翼翼再度敲响了这扇门。他们就这样熟悉了起来。韩家夫妇的院子不大，种满了他这个采药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各色植物。就连那株他带来的寒莲，也在这方远离冰雪的小院子中开出了毛茸茸的花朵。连带这这整片山林，也总会长出其他地方没有的珍奇来。
在韩家夫妇小院中往来的，不仅仅只有他一人。似乎在这个远离小城的山野之中，人们对韩家夫妇的恐惧也随着距离消散了。
而在传言之外的韩家夫妇都是爽朗的普通人，会为疲惫的过路人提供一碗热汤水，也会为他们这些行走在危险边缘的采药人提供庇佑。
变故发生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夏季的暴雨来得快且猛烈，他收拾了东西与人结伴匆匆往回赶。即便是在永城这样常年降水稀少的地方，山洪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在路过韩家夫妇居住的峡谷前，他还曾犹豫过要不要先去他们那儿躲一躲雨。
一进去那座山谷，他就看到了远远站在谷中的韩家娘子。她孤身一人背对着他们站在谷底，在大雨中衣衫干爽，丝毫不见狼狈。他想出声招呼，却被身边的章五拉住示意他噤声。他这才注意到，近乎漆黑的天幕下，有两个模糊的身影正遥遥站在山谷的另一端。
他们的闯入似乎打破了什么，雨声一时间更盛，除了雨滴落的噼啪声，他听不到任何声音。韩家娘子突然间跪倒在地，她猛然回头看向他们。
脚下震天动地似有山崩，山洪滚滚竟从他们身后而来。他一闭眼的功夫，远在山谷那头两人就已经出现在山谷中部。再一次睁眼的时候，那两个人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见。他浑身颤抖几乎无法动弹。而韩家娘子朝他们的方向伸出了手。
“快走！”
她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炸响在他耳边。他不知道被谁拖着，连滚带爬地朝谷外跑去。慌乱中他回过头，远远看到山洪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碍，水流裹挟着巨石泥沙发出隆隆地咆哮，却无法再前进一步。
山谷一侧的林子从韩家娘子身后开始迅速的凋敝枯萎。他看见韩硕提着一柄刀，从林子中跌跌撞撞跑出来，挡在了那两个人面前。
那隆隆巨响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当提心吊胆的人们去那山谷中查看情况时，他紧紧关上了家门。后来，他在小城街头巷尾的传言中听到了山间的熊熊烈火。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3.
“章老五，王福，李来有，杜麻子，于光头……当初就是我们几个一起……”
“我对不起韩家两口子，但她是个妖，她是个妖怪啊……”王铁匠伏在地上，低着头喃喃道。
忽而他又抬起头来，“她就是个妖！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就是她！她害人性命，不得好死！”
韩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头。她一把揪住王铁匠衣领，竟然将这个高她一倍的成年男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是妖又如何！没有她这个妖，你能活到现在？你这么厌恶妖怪，你这条妖怪给的命，现在便还给妖吧。”
四周地面涌动，隐隐已经有几株藤蔓冒出了头。
王铁匠双目通红，一滩烂泥一样被拎着抬起了头，他似乎此时才看清面前的人。
“你……？就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他转而又苦苦哀求起来，“你既然回来了，那看在我们之前也算相识，错的……错的是我们，孩子是无辜的……”
“刚才那个不是她，你也好好看清楚我是谁。”见王铁匠依旧浑噩，韩枝忽然又笑起来。“这样也好，你就当是她在这里吧。”
藤蔓已经将王铁匠的腿捆得结实，正缓缓攀上他肩膀，随着韩枝的话语缓缓在他脖子上收紧。
眼见王铁匠的面色已经发紫，文栎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按住了韩枝肩膀，那藤蔓瞬间松了劲，随着王铁匠一起瘫软在地上。韩枝转头怒视文栎，双眼已然通红。
“我不是想打扰你，算账报仇本就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文栎语气平静，抬手捏了捏她后颈。“但是你现在动手，气是出了，能得到教训的只有眼前这一个。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其中是否牵涉有其他人，你想放过他们吗？”
“其他人？”韩枝眼中红色逐渐褪去，似乎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王铁匠。她呆滞地松开手，把他丢在了一旁，苦笑出声。
是啊，其他人。
怯懦漠然者如王铁匠。
无知轻信者如小城众人。
那两个不知身份力量强大的陌生人。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又有哪些人应该付出代价呢？
还有，那刚刚消失在林中的黑影。那些消失的人，发疯的人。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
她想知道。
这么多年来，在纷繁的传言中她终于捕捉到了一些母亲的点滴，她想抓住她。
“你还是把他捆起来吧。”老邢已经把王铁匠捡起来十分嫌弃的抖了抖，甩在了肩上。
“丫头，报仇还是要趁早。对错不论，爽是肯定的。能揍一个是一个，想得太多早晚什么都捞不到……”
文栎在身后给了他一拳，老邢抬手挠了挠脖子，倒也不再多说了。
已经一片狼藉的密林间草叶翻动，小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回来，一头撞上了老邢的肚子。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鸟呱呱大叫着紧随其后，也一头撞在了老虎屁股上。
文栎在那鸟身上摸了摸，然后拍拍手站起身把它拎起来放在小猫背上，头也不抬的介绍了一句。“这位是鸫哥。”接着转身向山谷外走去。“走吧，老四刚在城里找到了点有趣的东西，狐狸他们也快到了。”
她的袖子被拉住了。
“你说过，她不是妖，我也不是。”韩枝拦在她面前，目光灼灼看着她。
“我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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