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烟雨朦胧。霖雨未歇，街上的人却不敢停下步伐，认准归家的路，在伞巷中穿梭。
赵家的马车碾过平仄的小路，激起的水花又归入不朽的浊水中。马车脩地停在街角，赵护不顾身后人的阻拦，捧着手中仅剩的玉玲珑，徒步于滂沱大雨中。
“少主，请您回车吧。”
李青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却充满了恳切。他紧握着伞柄，如同紧握着最后的希望。他一路跟随着赵护的步伐，苦苦哀求着。
“初识一瞥潭水哀，无人伴我金银台......”
赵护嘴里总是念叨这两句诗词，其捧着玉玲珑的气力又加了几分。
李青望着自家少主神魂失落的愁情，不禁垂头责怪自己的失职。他握着伞柄的手仍高举着，这已经是他随赵护淌雨水所行的第三条街巷。
李青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玉玲珑原是赵护亲自看护、花了大价钱才养成的，他不知自家少主受了何等的刺激，竟亲自冒雨，将几车的玉玲珑转送给街头赶路的百姓。这些玉玲珑成活不易，原是赵护用作为朝家女公子贺生的送礼。
街上已了无人烟，唯剩赵护和李青并伞而行。二人前行的脚步声淹没在雨鸣中，一声声、一更更。
赵护身上的衣物尽被雨水侵染，靴统的泥泞爬上了裤角，他早已是这朝都最狼狈之人。可他不顾磅礴的雨势，依旧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中穿梭着，了无归期。
李青心一横，撤了伞，膝行向赵护求道：“少主，你已经将车上的玉玲珑分送他人，没了牵挂。既如此，少主就此忘了吧，忘了您对朝家女公子的情吧......少主冒雨行了三条街，再不回府更换湿衣，怕是会染上风寒啊......”
许是李青的哀劝困住了赵护的双脚，他竟真敛步，转而回首对上李青被雨水模糊的面庞。
赵护眼神中闪过一瞬惊异，后又被悲戚所替。
“连你都能洞悉我的心事，为何她却始终无法感知......”
赵护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从心底深处挤出的哀伤。其绻缩的身体在无情的雨点下显得更加孤独，如同每一滴雨珠都在敲打着他破碎的心。赵护手中仅剩的玉玲珑顿然跌落于地，一同破碎的还有他深埋多年的情丝。
恍惚间，赵护仿若看到了朝锦歌的身影。还是幼年的潭水两岸，还是馥郁的金银台，还是惊羡的红裙娇女。
“锦歌......”
赵护的声音在雨中戛然而止，他的身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最终彻底沉入无尽的沥水之中，如同他心中那份未曾说出口的深情，一同沉没。
***
“太子，国之储君，社稷之本，宜有贤妃以辅佐之。朕观何氏，淑德兼备，贞矣哉！其行端良，其心慈惠，足以配太子，共承大统。今朕以天命之名，册封何氏为太子妃，遂准何氏入皇庙，行礼佛之事。太子妃何氏宜恭俭持家，以德化人，辅佐太子，以正宫闱，使太子之德行日增，以承天命，以安社稷。钦此。”
秦管制的声音在殿堂内回响，每个字都重如千钧，而何云蕖却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心神不宁。
“云蕖，还愣着作甚？赶快领旨啊。”
何莲娘轻推女儿的手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臣女，谢旨。”
何云蕖的声音如同飘渺的烟雾，她机械地起身，双手接过秦管制递来的诏书，却感受不到它的重量。
“还请太子妃尽快收拾行囊，前往皇庙的辇车就在外候着，太子妃切莫误了礼佛的时辰。”
秦管制的身影渐渐远去，留下何家人在堂下，各自心思重重。
“还未恭喜阿姊得偿所愿。”荣姨娘仍旧阴阳怪气道。
何莲娘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她淡然一笑，却遮不住眼中的忧虑：“云蕖，既然你胜了殿选，便应尽心辅佐太子，为国家社稷贡献绵薄之力。至此，不该念的人，也该忘却了......”
何云蕖错愕地抬起头，心中的秘密仿佛被母亲的目光洞穿，她深夜案台边刻画的姓名，是否早已成为母亲心中的疑云。
何莲娘轻抚着女儿的发丝，泪水在眼眶中闪烁，却迟迟不肯落下：“阿母已为你处理了杂物，今后的路便由你自己抉择了......”
***
辇车缓缓停下，朝蕊芝轻撑油纸伞，踏着雨丝，缓缓步入家门。阿秋似乎早就感知到自家小姐的归来，一直在府前候着。
“阿秋，我为锦歌备的生辰礼，你可替我送了？”
朝蕊芝拂去衣袖着雨的痕迹，转身向阿秋问道。
阿秋默默接过伞柄，随着朝蕊芝步入正堂，沉默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今日本是朝锦歌的生辰盛宴，然而朝府内却异常寂静，喜庆之气荡然无存，宛若一场未竟的宴会，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打断。
朝蕊芝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忧虑：“究竟出了何事？”
阿秋为她添了热茶，如实道：“二小姐及笄礼成，不想安和公主以请二小姐收贺帖之由，公然于宴席上带走了二小姐。夫人和主君还在营内应和宾客，奴被夫人派回了府，在此接应女公子。”
朝蕊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她不明自家胞妹与宫中的安和公主有何瓜葛，竟惹安和不顾礼节，当众给了朝家难堪。
朝骏和朝云娘踏雨而来，只寻见朝蕊芝的身影，却不见朝锦歌的踪影。
朝骏脸色一沉，怕是朝锦歌受控于人，暂且脱不得身。
“安和公主不请自来，定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若真是随公主一道取礼贴，锦歌早该回了朝府才是。”
朝蕊芝道出心中所惑，安和公主有心为难锦歌，而锦歌也不是服软的主儿，二者若是起了争执，她只怕自家胞妹落了下风。
朝骏猛地拍案而起，语气沉重：“南下征战，锦歌结怨甚多。随行的南岐王后落了狱，她曾是朝都的智元帝姬，更是君后的女儿。安和公主与智元帝姬姐妹相称，怎会甘心帝姬锒铛入狱？安和公主想要报复，第一开刀相向的，便是我朝家。”
“父亲莫急。判刑帝姬的是王法，不是朝府。何况朝家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仅凭安和公主一人之力，她还不至对锦歌动刀......”
朝蕊芝的声音被堂外管事的打断，“主君，宫里的人来了。”
朝骏躬身，本以为宫里送来了朝锦歌的消息。
秦管制轻咳一声，展开君令，高声念道：“我奉东宫之命，传君主亲笔诏书。”
朝骏携朝云娘、朝蕊芝跪身领命。朝骏垂眸，想来是关于朝蕊芝今日应选的诏令。
“朕闻，国之根本，在于储君及其贤辅。今太子贤明，德行高洁，天地为配，宜得贤妃辅佐。朕观朝氏，德容兼备，淑慎其行，温良其心，宜为太子之侧妃，以辅太子，以正家邦。兹以天命之名，册封朝氏为太子侧妃，遂准朝氏入皇庙，行礼佛之事。侧妃朝氏当以德配位，以礼自持，辅佐太子，教化宫闱，使太子之德行日增，以承天命，以安社稷。钦此。”
“臣女接旨。”
朝蕊芝压下心中的不快，恭敬地接受了旨意。
朝骏起身，向秦管制身旁凑去。
“东宫择妃，为何只有君主旨意，却没有随行的金册？”
秦管制淡然一笑，“君主念心诚之人，礼佛兹事体大，太子的婚事一律延后。按照君主的意思，还请侧妃收拾随行之物，随奴入辇车。”
“据君后娘娘之意，东宫所选唯太子妃一人。不知君主何故，竟降下册封太子侧妃之诏？”
朝云娘回想起欧阳舜华召集六司女眷时的吩咐，似乎并不愿自家女儿领了东宫侧妃的位置。
秦管制轻哼一声，“夫人这话说得就偏了。东宫殿选向来是君主下诏、君后承办，一切皆应听从君主号令。太子妃何氏已在府外的辇车上候着，朝家女公子虽位不及太子妃，但也受君主恩赐，承了太子侧妃的位。如此想来，朝家也算是从中得了君主的恩。”
“君主思虑周详，朝家必然感恩君主福泽。臣女未曾久离家府，只想和阿父阿母说几句贴己话，还请管制在外等候，臣女一定不会误了管制的差事。”
朝蕊芝及时打了圆场，又向阿秋使了眼色，让其亲自送秦管制出府。
朝蕊芝侧身跪于堂下，她稍作平复，心中所想，唯愿向父母交待：“女儿无用，与东宫主位失之交臂。可女儿以身应选也有了结果，只要女儿能靠近皇宫，接近东宫与君后，便可为阿父分忧。阿父为了朝家，深陷皇权争斗、官场狡诈，可女儿不是坐以待毙的输家，定会为我朝家谋求全身而退的良策。皇庙路远，礼佛为先，恐难有归期。唯有锦歌，阿父阿母定要让其远离迷局。如此，我才能安心。”
朝蕊芝站起身来，向父母深深一拜。她明白自己虽然未能成为太子妃，但作为太子侧妃，她同样能为家族带来荣耀与保护。
朝骏与朝云娘对视一眼，他们知道朝蕊芝不似一般的女眷，她的才智和胆识，必将在皇宫中掀起一番波澜。朝骏站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沉声道：“朝家历经风雨，从未屈服于任何困难。蕊芝，你不仅是我们的女儿，更是我们的骄傲。无论前方道路如何艰难，我们都会支持你。阿父从不苛求你为朝家换来荣光，阿父维希朝家常青，能为你和锦歌遮风避雨，足矣。”
辇车缓缓启动，朝蕊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朝骏和朝云娘站在府门前，目送着女儿的离去，他们的心中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深埋心底。雨丝如帘，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他们对女儿们的牵挂。蕊芝和锦歌，彼此都是有主意的主儿，他们也该放手任小辈拼一拼、搏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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