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杨筠溪开始给浮雕壁画上色，她画得很认真很仔细，除开喝水吃饭上厕所，几乎都站在马凳上。
这天，她没收到张飏订的外卖，吃的是李睿在外面订的卤肉饭。
吃完午饭没几分钟，她又爬上马凳，撸起袖子继续画。
李睿劝她多休息一会儿，她只是摇头说：“争取明天上午画完，下午黄太太要来验收。”
“姐，你也太拼了！”
杨筠溪暂时放下手中的画笔，侧了侧身说：“好歹我也是合伙人，又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我不拿出点职业态度和专业精神，怎能让人信服？”
李睿诧异，慌张地转头看大门，没人。他跑到大门前，左瞧瞧右看看，走廊上也没人，这才放宽心返回屋内。
杨筠溪见他那副惊弓之鸟状，叹了叹：“傻不傻？”
“工作没几天就被客户大骂一顿，有心理阴影。”
“这种事很常见，慢慢就习惯了。而且黄太太也不算难沟通的人。”
李睿迟疑地点着头，想着之前的对话，恍然大悟：“你刚刚说的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你，说的是我吗？”
杨筠溪语气很轻：“不然还有谁？黄太太可没那个时间，人家忙着打牌呢。”
李睿挠挠头，呵呵傻笑。
*
下午就要验收了，杨筠溪的墙绘已接近尾声，正专心地微调壁画。
突然李睿惊讶道：“大帅哥，你找小溪姐？”
杨筠溪回头，看到靠在大门边的张飏，他双手抱胸，一贯的高冷形象，像是来督查工作的领导。
张飏微抬下巴：“你出来一下。”
杨筠溪愣了愣，放下手里的工具，轻松地走下马凳，走向他。
张飏走在前，朝走廊尽头透着光亮的窗户走去。
杨筠溪跟在他的身后，她的面前仿佛一堵人墙，挡住了走廊上微弱的光线。
张飏面对窗户，杨筠溪看不清他的脸。
“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
这话倒挺让杨筠溪意外。
张飏转过身来，背着光，一半边脸被阴影笼罩：“今天完工？”
“如果客户验收满意的话，今天就完工。”
“那今晚一起吃个饭。”
杨筠溪微微蹙眉：“可能不行。”
“理由？”
“今晚应该会跟客户一起吃饭。”
张飏轻咧嘴角：“客户是上帝，老公是陪衬。”
杨筠溪诧异地望着张飏，他们徒有夫妻之名而已，而他竟然可以如此调侃他在婚姻里的角色。
结婚几个月，他回过几次家，打过几次电话给她，何时关心过她。
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婚姻里的一个陪衬。
要说陪衬，也是她杨筠溪。
张飏见她的脸色微变，抬手看时间，清了清嗓子：“时间不早了，那一起吃午饭。”
杨筠溪收回自己的目光，盯着墙面看：“画还要调整，下午客户验收，时间紧，脱不开身。”
“时间再紧也得吃饭。”
“我订了外卖。”
一连被拒绝两次，张飏的不高兴全写在脸上，丢下一句好吧，大步离开。
杨筠溪没有目送他离开，走到窗前，吐了一口气，心里的憋屈少了一点。
*
验收的时刻终于到了。
杨筠溪和黄太太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五点。
李睿站在一副约15平米的山水浮雕壁画前，细细欣赏着。其实他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
杨筠溪背对着壁画，双臂上举拉筋，连续画了4天，手都快费了。好在看到成品后，很欣慰。
“小溪姐。”
“嗯？”杨筠溪回头，只见李睿竖起右手大拇指。
“画得真好。”
杨筠溪淡笑：“希望客户的看法和你一致。”
“那是肯定的，我敢打赌。”
杨筠溪笑而不语。
“其实之前我还有点担忧。在中国山水画里，水墨画是绝对的主宰，虽然青绿山水画浓烈的色彩让人眼前一亮，就像长期阴雨天中突然洒进来一束金色光芒，炫彩夺目，但如果青绿山水画不好，就会给人一种俗艳之气。”
李睿停顿了两秒后继续说：“可小溪姐的这幅作品，却清新不俗，就像热情的夏天里吹进了一股凉风。”
杨筠溪莞尔一笑：“你挺会说的，要不然等一下就由你来给黄太太他们介绍。”
“我？”李睿想着黄太太训人的样子，直摇头，“还是算了，等哪天我有自己的作品后再说。”
杨筠溪见李睿不肯，也不强迫，走向大门口，站在那里等人。
须臾间，走廊上响起尖锐的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
黄先生黄太太早已迫不及待，提前赶来。
*
黄先生四十出头，穿了一套黑色商务休闲毛呢外套，衣服扣子敞开，露出隆起的小腹。他的面相和善，喜欢把笑挂在脸上。
他站在壁画前，仔细端详着。
黄太太穿了一件卡其色大衣，脚踩一双五六厘米高的黑色高跟鞋，气质立马提了上去，再加上皮肤保养得好，身材保持得当，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了好几岁。
黄太太挽着黄先生的胳膊，盯着壁画看。
杨筠溪和李睿站在黄氏夫妇的身后。
杨筠溪双手自然下垂，面色平静。
李睿难掩紧张，这是他工作以来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很希望能顺利通过。他时不时偷瞄杨筠溪，见她一副胸有成竹样儿，只得轻轻地吐一口气，来缓解自己的焦虑。
看了有一会儿，黄先生回过头来，笑逐颜开：“小杨，我仿佛看到了《千里江山图》。”
*
《千里江山图》是宋朝天才画家王希孟的青绿山水画，最近几年很火，即使不懂画的人，也会被那副长11.915米的手卷震撼到。
这幅画的确有名，却不是最古老的青绿山水画。
据考证，用石青、石绿矿物颜料画山川树木的方式，也就是青绿山水画可以追溯到六朝时期。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一副隋朝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该图被认为是存世最早的一副青山绿水画。
而青绿山水在唐朝时得到推广发展，其中从李思训李昭道父子开始，形成了青绿山水的基本创作特色和范式。
李思训更是被推崇为青绿山水的祖师爷。
长期以来，青绿山水一直是宫廷画的主流，皇宫贵族更偏好青绿山水。可后来文人画的地位却越来越高，并成了中国山水画的主流。
王维是唐代著名诗人，也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他是中国“文人画”的鼻祖，他用淡墨画山水，影响很大，使得之后的一千多年间，画山水多用水墨而非青绿矿物颜料。
在宋徽宗时，青绿山水画却迎来了一个发展黄金期。
宋徽宗赵佶是一个艺术造诣很高的皇帝，善诗词，书法了得，而且还是一个知名画家。
他大力发展宫廷绘画，广招画家，创造了宣和画院，并培养了像王希孟、张择端等这样的杰出画家。而《千里江山图》便是王希孟在画院时的杰作，当时他才18岁。
*
或许，黄先生并没有仔细研究过青绿山水画的悠久历史，不过他却是一个历史爱好者，对《千里江山图》这幅画背后的故事说得头头是道。
“18岁的天才画家王希孟将《千里江山图》呈给皇帝，宋徽宗一看，大赞一番，之后把画送给了宰相蔡京。”黄先生回头看向杨筠溪，“知道为什么要送给蔡京吗？”
杨筠溪浅笑，上前两步，从容自在：“中国史上艺术水平很高的皇帝有很多，比如有‘千古词帝’之称的李后主，有喜欢玩乐的明朝‘蟋蟀皇帝’朱瞻基等。”
她顿了顿：“不过要说艺术水平最高的皇帝，非宋徽宗赵佶莫属，是公认的书画双绝。他的‘瘦金体’运笔灵动、笔迹瘦劲，极具个性。他的画也很有名，有句歇后语叫‘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好画（话）’，便知这位皇帝在绘画上的造诣。”
黄先生默默地点头。
杨筠溪看似说了一些与问题无关的话，并不是为了卖弄，而是为接下的话做铺陈。
“宋徽宗虽然是一流的艺术家，却是三流的皇帝。徽宗将《千里江山图》送给当朝宰相蔡京，是希望蔡京能把宋朝的江山带上太平盛世，可是所托非人，蔡京却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臣。宋朝国运衰退，走上了亡国之路。”
“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掳走，后宫惨遭金人蹂躏，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奇耻大辱。”黄先生一声哀叹，“他是一个大艺术家，可他也是一个大昏君，要是......”
一旁的黄太太怕自己的丈夫谈起历史就没完没了，及时打断：“哎唷，老黄你就不要再说些国破山河在的事了。我们现在处在太平盛世，日子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不然那些高雅的艺术哪能飞进寻常百姓家。你可不要忘了我们为什么来？”
黄先生满脸堆笑：“我当然没有忘。看到小杨的画，我就想起了那段历史，这说明什么？”
黄太太急了：“卖什么关子，你倒是说呀！”
“当然是小杨画得好啊！要是画得不好，我哪有那闲心去回忆那段历史。”
杨筠溪一早就发现黄先生对这幅壁画满意，不过却谦虚地说：“谢谢黄先生的夸奖。可能是您深知《千里江山图》背后的故事，所以会对青绿山水画有别样的情感。与其说是我画得好，不如说是您有海纳百川的胸怀。”
黄先生大笑：“小杨，此刻我只能借用你刚刚说的那句‘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好画（话）’。”
杨筠溪垂睫微笑：“您谬赞了。”
“绝对不是谬赞。看到这幅画，我只想来一个......”
黄太太话还没说话，只见她头往后仰，慢慢下腰，腰部向后倾斜约90度，使上身与地面平行。
那是一个比较标准的“青绿腰”。
*
一个月前，黄氏夫妇找到杨筠溪，让她给他们的新房子画一副青绿山水浮雕壁画。
黄太太年轻时是舞蹈演员，当看到那支闻名全国的舞蹈后，便想把那片青绿留在新家。家里整整一面的电视墙都用来画青绿山水，为了便于欣赏画，没有买电视机，而是选择装投影仪。
*
黄太太维持青绿腰片刻后起身，黄先生急忙去扶她，关心道：“慢点，别闪到腰。”
黄太太站稳后说：“怎么，嫌我老了？要不是为你生儿育女，说不定我也能跳上国家大舞台。”
黄先生恭维道：“是是是，我太太本来可以成为舞蹈家的，都怪我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黄太太轻拍了丈夫的胳膊，笑道：“我就这么一说，你还敢这样接话，别让小杨笑话。”
杨筠溪在迅速组织语言中，怎么夸这对秀恩爱的中年夫妻才合适呢？
此时，李睿接话：“小溪姐才不会笑话呢。她跟我提过几回，黄太太命真好，有黄先生这样的好老公。”
杨筠溪回头看一眼信口胡说的李睿，她不生气，还挺高兴，自己不用绞尽脑汁夸人。
黄太太乐呵呵地：“是吗？小杨，你结婚了没？”
杨筠溪一滞，想到了张飏。
是，她结婚了，可那又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婚姻。
李睿：“恐怕小溪姐得先找个男朋友，才能走到结婚那一步。”
杨筠溪又看了李睿一眼，这个实习生还挺机灵。
“是吗？”黄太太拉着杨筠溪的手臂，“小杨，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像你这样长得好又有本事的女孩子，找个优秀男人一点不难。”
杨筠溪可不想卷入到一场场的相亲大会，一是她目前的情况不允许，二是她当下的重心在事业上。
杨筠溪委婉拒绝：“谢谢黄太太的好意。不过我想趁现在年轻，多画几幅画，多提升自己后才有底气去找优秀男人。如果黄先生黄太太的亲朋好友有想画壁画的，还请帮忙推荐一下。”
“没问题。”黄先生指着那面壁画墙，“这是最好的推荐信。”
黄太太还对给人解释男朋友那事意犹未尽，苦口婆心劝诫着。
黄先生转移话题：“别老是站着，小杨都站了好几天。走，我们去饭店里接着聊。”
“黄先生黄太太，要不你们先去，我们把房子收拾一下。”杨筠溪指了指自己沾满腻子、颜料的衣服，“而且我得先回酒店换身衣服。”
黄氏夫妇同意后，先行离开。
有关青绿山水画的资料参考了蒋勋的《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以及一些纪录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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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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