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淮止知晓她娇弱,却不承想她连粗糙衣料都穿不得。难怪在马车上,她总是坐立不安,毫无仪态的抓挠着身子。
似她这样娇贵的姑娘,若是去了乡下田间过日子,岂不是要她半条命?
从前他只是觉着周芮奢华无度是为了彰显自个儿的公主气派,如今瞧来,要怪,也该怪将她养成这副模样的人。
徐淮止别开眼,“东宫就在前头,你自行去吧。”
周芮挪动脚步,却是忽而朝着徐淮止靠近,“那我们等会在哪相见?”
从身后看去,二人的身影几乎重叠,周芮挪动的脚步与微微抬起的脑袋,放在有心人眼中可不是想要靠近小声说话,而是亲密无间。
躲在假山后的陆公公惊呼半声,便抬手捂住自个儿嘴,满眼震惊。
他是宫里的老人,又常年游走在后宫女人之间,女子的身段儿与男子本就不同,就是再乔装打扮,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惊恐消散,陆公公眼珠子提溜转动,提着长褂,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离开后山,朝着德贵妃的景熙宫而去。
“你说什么!”
西边几案上的紫金小炉乱了烟丝,原先侧卧在软榻上被宫女捶肩捏腿的女子猛地从榻上起身。那张依旧风姿绰约的脸上,因陆公公之言,满是惊诧。
孟春君抬手,满屋子的宫女纷纷行礼告退,只余下贴身姑姑扶她起身,缓慢朝陆公公走去,“你当真没看错?徐淮止有亲近的姑娘了?”
“杂家若不是亲眼所见,哪敢来找娘娘。”
孟春君紧紧攥住绣帕,贝齿轻咬朱唇,因着怒意上头,原先清冷寡淡的五官在瞬间鲜活过来,似一滴墨落入水缸,勾勒出世间唯一的画作。
“好你个徐淮止,本宫命人旁敲侧击那么多次,京中贵女都任你挑选了,你前头拒绝本宫,后头身边就有人了,这不是明摆着打本宫的脸吗!”
“娘娘息怒。”
“说,那女子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姑娘?”孟春君如要吃人的目光更衬得她眼角边的泪痣烨烨生辉。
陆公公犹豫道:“启禀娘娘,徐相护的紧,杂家也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想来应当是从宫外来的,且看那装扮,若是京中贵女,大可不必躲躲藏藏。”
孟春君蹙眉,“你的意思是,那人有可能是民间女子?可徐淮止带一个民间女子来宫里做什么?”
这也是陆公公没想明白的地方。
“以徐淮止那软硬不吃的性子,他不会做出将民间女子带进宫里的事情,况且你说他们走的是玄武门,徐淮止是为了去看望太子……”
孟春君松开搭在林姑姑身上的手,缓慢踱步,思索着,“徐淮止与太子之间并无情意,就算是春祭将临,他怎会将目光放到一个傻子身上,是啊,他怎么看中一个傻子呢,若不是因此,那他去东宫做什么?他……”
孟春君忽而抬眸,砖头看向陆公公,凌凌杀意自眸中一闪而过,“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身边的女人要去东宫。”
“娘娘,您的意思是,那女子不是徐相的人,而是太子的?”
孟春君深吸一口气,“本宫的意思是,一个废物太子,整个京城还有哪个女子会惦记他,且那个女子还能与徐淮止搭上线。”
陆公公经此点拨,立马明白过来,“娘娘说的是,昭和公主?”
“除了她,本宫想不到旁人。”孟春君冷笑。
“娘娘多虑了。”陆公公无奈失笑,“徐相厌恶公主殿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从前杂家在御书房伺候圣上时,多是见着圣上因徐相数落公主的言辞而发怒,是以娘娘说的,绝不可能。”
孟春君自然听过这二人的传闻,可眼下时局动荡,她不能不多想,可见陆公公如此笃定,她也有些半信半疑起来,只得对身侧的林姑姑吩咐道:“将消息告诉黎王,让他去查查,不管那女子是谁,都极力将人拉拢过来。”
“徐淮止手握重权,底下学子众多,以陛下当年对他的宠信,也不知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想到这个和周芮一样令她咬牙切齿人,孟春君就十分头疼,“先前他不贪不贿,钱权名利色,一个把柄都抓不到,眼下总算有了看得见的弱点,绝不能放过!”
-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偷偷溜进东宫的少女猛地打了个哈欠。
这一下,立刻惊扰到端着铜盆自假山前走过的宫女。
“谁?”
周芮神情一凝,连忙躲在假山后,暗自懊恼。
“是谁在那里?”
鞋子小心翼翼踩在草丛上发出的声音令周芮心口砰砰直跳,以至于她忽略这颇为耳熟的声音。
直到脚步声忽然停止,那宫女厉声道:“我说过,你们若是再来,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动太子殿下一下!”
“他都已经听话三日没有踏出房门了,你们还要叫他如何!”
“不管你们的主子是谁,可太子殿下还未被废,你们就不怕有朝一日,太子恢复如初,要你们的脑袋吗!”
愤怒中夹杂的泣声清晰可闻,周芮不敢置信的从假山后走出来,看向眼中含泪却惊愕不止的宫女,“你说……太子怎么了?”
周芮为何想要亲自来东宫一遭,便是她知晓她痴傻的弟弟一个人被困在这里,没有父皇母后护着,定会过的不如意。
可当她真正看见蹲在屋子里的少年时,她才知晓,原来不如意这三字,竟是对他最好的祝愿。
“殿下,公主来了。”
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少年,肉眼可见的身子一僵,扔掉树枝毫不犹豫的朝着桌下躲去,那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行过千万次,才让他这般熟练。
干涩的双眸猛地被泪水浸染,刺痛到周芮几乎睁不开眼。
碧色捡起树枝,同样熟稔的走到桌前蹲下,低声轻哄,“殿下,没事的,是公主来了,公主她不会伤害你的。”
双腿灌铅似的艰难往前挪动,周芮行至桌边,学着碧色的模样缓缓蹲下,她咽下喉口的滞涩,“阿樾……”
她以为她可以忍住的,可在瞧见与她的模样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时,如潮水般袭来的悲拗将她击倒,溃不成军。
骨瘦嶙峋的少年被锦衣华服包裹着,凹陷的脸颊再瞧不出往日的温和宁静,他看上去像是一具干尸,仅剩的一层皮肉还是青紫交加,不知受过多少拳脚。
最严重的还是他额头上被包扎好的伤口,因着他方才的磕碰,伤口裂开,一点点在白布上晕染出血痕。他好似感受不到疼,和受惊的猫儿一样,只会蜷缩在桌下,双臂环膝,露出一双警惕惊恐的眼睛盯着她,盯着他们。
轻若鸿毛的声音哽咽着,害怕惊走了他,“阿樾,是阿姊啊,阿姊来了……”
周芮试图伸手,可指尖还未靠近,周樾便瞳孔紧缩,疯了一般双手抱住脑袋,嘴里不停的喃喃着,“我是贱奴,我是贱奴,别打我,不要打我……”
‘轰’的一声,万籁俱寂,周芮脑海中一片空白,周遭阵阵晕眩,耳畔只有周樾喃喃自语的声音。
眼泪凝结成珠,又顺着脸颊落下,她浑然未觉,冷的牙齿打颤,迟迟回不过神来。
直到冰冷的掌心忽然被碧色握住,她才缓缓回过神来,“阿樾他方才……说什么?”
“殿下……”碧色哽咽到仿佛只能唤她,“殿下……”
周芮脸色煞白,“为什么?是谁?为什么……”
她的胡言乱语,她的目眦欲裂,吓到了碧色,她顾不得难过,双手死死握住周芮的掌心,只想让她冷静下来,“殿下,殿下你别吓奴婢啊……”
“为什么……”呜咽不住的从喉咙传出,嘴唇颤动了许久,周芮才艰难的又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自从太子殿下被困于东宫,隔三差五便有奴才打着看望的名义过来欺负他,一开始他们骂两句就走了,后来越来越不将太子放在眼里,轻则羞辱,重则打骂。”
周芮赤红着眼,嘶哑的声音仍旧在执着的问:“为什么……”
她的弟弟,是大周几百年以来,性子最温和的储君,是严于律己,从不曾犯错的太子。在这深宫之中,哪个奴才不曾被主子苛责,人人都羡慕东宫的差事,都想伺候阿樾这样的主子。
可为何夸他仁德的是他们,如今落井下石,将他的弟弟变成这样的也是他们……
“奴婢不知道他们是听从谁的吩咐,黎王还是宁王,也或许两者都有吧……”碧色吞咽着苦涩,早已流干的泪水再次模糊眼眶。
周芮这才注意到,碧色的身上也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方才一路走来,东宫冷清的和冷宫没什么两样,以往热闹的地方,如今只装着阿樾与碧色两人。
汹涌的悲痛与愤怒将她淹没,周芮一言不发的起身往外走。
碧色面露惊恐,连忙上前将人拦住,“殿下,你要干什么?”
“杀了他们!”
‘噗通’一声,碧色双膝跪地,急切劝阻,“殿下不能冲动啊,您若是有个闪失,太子殿下就真的没命了……”
“奴婢求求您了,求求您了……”碧色不停的磕头,每一下都像是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周芮心口。
是啊,她如今连进宫都要扮作小厮的模样,她拿什么给阿樾出头。
就是杀了那几个欺辱他的奴才,然后呢?
真正将他变成这样的,是孟春君、是周凌、周启!
周芮深吸一口气,死死攥住的拳头猛地松开,艰涩道:“本宫知道了。”
磕头的声音停下,碧色匍匐在她脚下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挂着满脸清泪,破涕为笑,“多谢殿下。”
周芮朝她伸出手,极力压下翻腾灼烧的情绪,“起来吧。”
这双朝着碧色伸出的手,何曾不是周芮眼下仅能给予的感谢。
碧色明白过来,缓缓将手搭上少女的掌心,突然间,一道极小极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姊……”
周芮身躯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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