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芮回到府中还没歇息片刻,青雉便闻风而来,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殿下……”
周芮倒下半盏茶,放在鼻尖闻了一瞬又放下,“青雉,茶凉了。”
“我去给您换热的来。”
青雉将热茶呈上来,又听周芮道:“肚子有些饿。”
“我去端些点心。”
来来回回好几趟,比之下人,更像半个主子的青雉,此时却为了从周芮这里得到一些消息,而任劳任怨。
青雉不开口,周芮便也稳当的坐着。
“殿下。”
周芮抿了口茶,抬眼轻应一声,将青雉急切的神情尽收眼底。
“太子他……如何了?”
在东宫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周芮眼底划过一丝冷光。
她并未将东宫的一切告诉青雉,以青雉对阿樾的心,便是知晓他如今的处境,除了徒增烦恼以外,并不能有所帮助。
“他一切都好,除了冷清了些,无法离开东宫以外,和以前并无不同。”
尽管周芮已经将太子的情形说的轻之又轻,可青雉眼中还是冒出一丝心疼。
桌上的糕点刚从庖屋中端出来,还冒着一丝热气,玉指搭在盘沿,将其推至青雉跟前,可她只瞧了一眼,并未在意,嘴里始终喃喃着替换之词。
若是当真能替人受苦,世间事倒是简单许多。
周芮见她全无心情,低头慢悠悠的捏起一块糕点放在鼻尖轻嗅,粉糯的团子看着便很有食欲,“其实阿樾被困在东宫也有好处……”
青雉抬眼看来,周芮继续道:“你瞧,以往在宫里是他总是爱和本宫抢这些糕点,眼下他被困住,没人与本宫争了。”
说着,周芮竟忽而得意的笑出声来。
笑声未停,手里的糯团子便被人一把抢过,伴随着咀嚼声响起的,还有青雉愠怒的声音,“殿下为了一个糕点,竟觉着将太子困在东宫是一件好事。”
周芮并未回话,反而偏头问她,“甜吗?”
青雉瞪着她,抬手又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那架势,仿佛要将糕点都吃下,一块不剩的为周樾出气。
周芮支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青雉将自个儿塞成一只仓鼠,两颊鼓鼓,气怒未消。因吃得太急,甚至呛着了自个儿,咳的豆馅儿横飞,差点糊了周芮满脸。
她好心的推去一盏茶,还未开口,便听见门边传来小厮的声音,“殿下,家主找您去一趟。”
周芮应声而起,目光却仍旧停在不停顺气的青雉身上。
小厮难以言喻的瞧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青雉虽算不得府中下人,可到底越不过殿下去,如今在殿下跟前如此失礼,他张了张口,最终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毕竟殿下都不曾怪罪,他自不可能在此时多说什么。
小厮恭敬的低着头,余光瞥见周芮从青雉身旁走过时,抬手想要拿走一块糕点,却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被青雉一把夺过。
他猛地抬头看向青雉,只见那人浑然不觉自个儿做了什么,硬生生当着殿下的面将糕点塞进嘴里,全无规矩!
周芮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噎死了,本宫可不管你。”
青雉动了动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芮抬步离开。
她费力的咽下口中之物,灌下好几口清茶后,才平复下来。
方才因得知周樾消息后,涌上心头的苦闷随着落进肚子里的糕点一同消散下去后,她才突然回过神来。
从前在宫里,太子什么时候和殿下抢过糕点了?
那时太子一直都怕殿下吃太少,恨不得将自个儿的东西都分给她,因着此事太子在殿下那儿挨过不少骂。
青雉怔怔的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半晌后,她眼底翻涌着浪潮,愧意自心头闪过。
-
这头,周芮随着小厮去望舒院的路上,嘴角一直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就连小厮都不太不明白,“殿下为何那般纵着青雉?”
纵着吗?
以前同样都是东宫的人,在看过那些趋炎附势之人的作为后,似碧色与青雉这般全心为阿樾的人,她便是纵着又如何。
“忠心为主之人,并不多见。”
在小厮琢磨这话中之意时,周芮已经踏进院中,朝着不远处等待已久的赵穹走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周芮本以为这些人怎么着都要消停些时日,直到她接过赵穹手中书信后,方才的好心情尽数湮灭,脸色青白交加,指尖一个用力,信纸的一角便撕裂开来。
“宁王想要你去和亲。”
信上通篇说的都是此事,可眼下上京并未传出苗头,是以这事或许是空穴来风,也或许是有人故意给他们通风报信。
“比起黎王,宁王急需兵马,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得设防,否则假的,将来也能变成真的。大周就你一位公主,便是宁王不将主意打到你头上,黎王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晓得。”
赵穹目光看来,“你晓得?”
对于和亲一事,周芮并不是全然不知。
被宁商榷掳走的那日,她便在马车上听见过那些人的说辞,没承想这才几日,宁王的动作便如此之快。
只是——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她担心有诈。
赵穹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复杂,半晌后才道:“广义侯府。”
与宁王同枝的广义侯府,莫说赵穹多虑,就连周芮也觉着此事颇为说不通。
忽然之间,她想到了一个人。
若说能在宁王眼皮子底下与他作对的自己人,除了宁熵雀,周芮也想不到旁人。
先前宁王就打着让她和亲的主意,宁熵雀不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掳走了?
若是这封书信是宁熵雀送来的,倒也不是那般难以理解。
只是她想不明白宁熵雀如此做的缘由,不过眼下倒也不急着去琢磨那人是如何想的。
周芮将先前在马车上听到的消息告诉赵穹后,原本还对此事多疑的赵穹顿时信了八分,只是看向周芮的目光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神情。
“外祖父……”
赵穹回过神来,还不等他开口,便见周芮深吸一口气,主动道:“我有一个法子,让宁王知难而退。”
她的法子是什么,赵穹只要略一思索便能猜到。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向来在徐淮止一事上不情不愿的人,此时竟会主动提出法子,而她的面上,并无一丝勉强。
“阿芮长大了。”
突如其来的夸赞并未让周芮侧目,她比谁都明白,这不是长大,而是别无选择下的反击。
-
在天子脚下的上京城乃是权力集中之地,除去繁华热闹之外,平素的传闻更是如春日韭菜,一茬又一茬。
前些时日风月楼一事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却又紧接着出现了一件大事——
昭和公主住进了通盛客栈。
公主府走水一事众人自然听说过,可堂堂公主,在上京城竟然住进了客栈,这事纵观上下百年,也从未听说过。
平日里生意并不好的通盛客栈,今个儿外边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拨人,甭管是不是虚假繁荣,都让掌柜的笑的合不拢嘴。
而这一切——
他双眼发亮的看向正坐在窗边喝茶的少女。
“你们说公主这是唱的哪一出?”
往日里他们这些百姓哪有机会面见皇家人,可如今这一段时日可好,不但能见,还几乎天天见。
“没听掌柜的方才说吗?殿下接下来一段时日都要在这儿住下了。估计是这位玩心大起,想要微服私访?
众说纷纭之时,一辆马车忽然在客栈外停下。
在遍地金子的京城,这样普通的马车并不会让人多想,是以从马车上下来那人打听的十分顺利,不多时便急匆匆的回到马车上,将方才听闻一字不落的禀报给了徐淮止。
事到如今,顺玉已然习惯他家大人听见殿下的消息便驻足的行为。
就像昨日从赵家回去的路上,那般颠簸,可殿下留下的甜酒,硬是没有从罐口漫出一滴来。
回府后,他不过是去如个厕,回来时桌上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罐酒。
而另一罐……
他看见院中唯一的梅树底下,泥土似乎有被翻过的痕迹。
“她与赵家不合?”徐淮止看向顺玉。
顺玉嘴里发苦,殿下与赵家的事情他怎会清楚,“大人,属下觉着眼下局势,赵家与公主应当不会不合。”
便是天大的事,能有命重要?
此时本就飘摇,若是他们还自个儿闹出些事来,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想必大人也能想明白。
顺玉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徐淮止开口说离开,反而等到了不知何时走到掌柜跟前的周芮。
不知那二人说了什么,掌柜的脸色顿时为难起来,而反观他面前的周芮,同样神色不自然。
正当他好奇之时,又听他家大人道:“去看看。”
顺玉刚到二人跟前,就听见掌柜的道:“殿下,我们都是做的小本生意,您要的还是最好的上房,若是一文钱不收,不出三日,我这客栈就该拱手让人了。”
公主没有银子,此事说出去都够让人贻笑大方的了。
周芮似乎也知丢脸,“本宫知道,本宫不白住,银子之后会给你的。”
“殿下,我这儿庙小,实在是……”掌柜的叹息一声,拿着算盘的手无意的拨动着木珠子,眼神游离,着实为难。
周遭看戏的百姓众多,寂静无声之下,周芮低头看了看,可这一身素衣,哪来的琳琅环佩,连做抵之物都没有,她再留下去,也不过是徒增笑话。
顺玉抓着袖子,犹豫着要不要用银两替周芮解围,可转念一想,他哪来的银子。
他没有,他家大人更没有,有心无力之下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芮从客栈离开。
周遭的百姓纷纷散开各做各事,可余光却始终留在从客栈中走出的少女身上。
今日过后,市井中有关昭和公主的传言定会再增添两笔,但那些都不是周芮如今最在意的。
少女抿着唇,目光从人群中一晃而过,经过一辆马车旁时,她察觉到帷裳掀开的一瞬间,那道清泠的目光准确的落到她身上。
可她并未回头,眸中的坚毅与屈辱交织汇集,最终落进徐淮止的眼里。
天色尚早,街道嘈杂,从前每每出行都有无数宫人簇拥的周芮,头一回自个儿走在街上,好在素衣并不惹眼,便是有过路人因着容色多瞧两眼,也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她步子缓慢,并未左顾右盼,仿若漫无目的,不知去向。
只用一根银簪挽起的长发风一吹,便散落几簇至耳畔,她抬手勾到耳后,露出半张未施粉黛的侧脸,眼下氤氲的青紫为她增添了几分憔悴。
一直在周芮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马车上,徐淮止静静聆听着派人去打探来的消息。
周芮之所以出现在客栈,是因着她私自入宫一事被赵家知晓,怪她行事莽撞,不堪重用,而周芮的性子本就要强,莫说责怪,便是与她说话的态度不正,都易将她惹怒。
这一点,徐淮止回想起那天清晨,深有所感。
是以当知晓周芮因此与赵家大闹一场,意气用事之下离开赵家后,并未起疑。
顺玉忍不住嗔道:“殿下的性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属下还以为是……”
他看了徐淮止一眼,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准备搭理这事儿后,才将欲言又止的话吐出来,“还以为是赵家与殿下又联手算计大人呢,不承想竟是殿下性子使然,眼下这种情形,还耍着骄纵的脾性与赵家闹成这样。”
“依属下看,就得让殿下吃吃苦头。”
“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没有皇家庇护,现在还离了赵家,她眼下落魄的连三岁小孩儿都能欺负到头上,属下敢打赌,不出三日,她就得灰溜溜的回去。”
顺玉一个人说的口干舌燥,半晌也不见他家大人回应,正疑惑呢,狂风忽而吹动帷裳,潮湿的气息涌进马车中,整个上京似乎在瞬间被灰蒙蒙的雾气遮蔽。
要下雨了。
徐淮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追随着不远处那道娇小的身影。
周遭行人神色匆匆,摊主从背篓中拿出油布提前支在棚上,走街串巷的人纷纷朝着两旁的店铺中走去。
不过片刻,街上的人便少了大半。
河水涟漪阵阵,倒影出桥边两侧随风摇晃的大红灯笼与迈着碎步小跑的行人,在一切慌乱之中,唯有周芮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
满是尘土的地上忽然多了一滴水。
有人抬头望去,密密麻麻的雨线接踵而至,众人脚程加快,连连朝着能遮风挡雨的店铺跑去。
顺玉只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下雨而已,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他继续道:“大人,眼下赵家与殿下不合,正是大人摆脱殿下的好机会,没有赵家在一旁煽风点火,殿下一个人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他们该回去了,而不是仍旧不疾不徐的跟在周芮身后。
“大人,属……”话音未落,顺玉猛地睁大双眼,看着徐淮止让车夫停下马车,拿起一旁的油纸伞毫不犹豫的走了下去。
“大人!”回应他的,是徐淮止并未停下,始终朝着周芮走去的脚步。
顺着徐淮止的身影看去,被人撞倒在地的少女散乱着发丝,裙角覆在被雨水浸染的泥灰上,如同一只被丢弃的脏猫。
尽管如此,可当少女含泪抬头时,仍旧如月下昙花,惊鸿一现。
顺玉始终不想承认他家大人也会有被美色所惑的一日,可近日来徐淮止的种种言行都在告诉他,殿下对大人而言,是不同的。
感受到头顶罩下阴影的瞬间,周芮眸中的委屈还未消褪,抬眼对上徐淮止不算愉悦的目光时,委屈顿时化为了水雾,“徐淮止……”
伞下无雨,可周芮的脸上却啪嗒啪嗒的落下泪花。
“殿下不回赵家,在这儿委屈什么。”
知道的以为他是好心相劝,不知晓的还以为他是故意来看她笑话。
相处这些时日,周芮自是明白徐淮止这张嘴的厉害,也知晓他向来嘴硬心软。
她抽搭的拭去颊上泪珠,倔强道:“本宫只是随处走走。”
若当真是随处走,怎会一副狼狈模样,连她身边的青雉都不曾随行在侧。
伞沿向她倾斜的那刻,徐淮止波澜不惊道:“那便不打扰殿下雅兴了。”
话虽如此,可他脚步却未曾挪动半分。
挂在眼尾的泪珠瞬息垂落,周芮氤着恼火的眸子直直的对上徐淮止。
盛着火光的双眼让本就艳丽的容色更添几分鲜活。
“徐淮止,你莫不是当真来看我笑话的。”
他面色从容,举止坦然,眉头轻动的那一瞬,仿佛在告诉她,她所料不差。
周芮气恼的提着裙角起身,堪堪没过男人肩头的身量让她显得有些娇小,毫无气势,只有抬起下巴,才能勉强彰显出她的傲然,“现在看完了,你还不走。”
若不是她几乎将委屈二字刻在了额头上,徐淮止当真要以为她在赶人。
那副藏不住心思的眸子,分明粘稠又满是期待,恨不能让他留下的样子比她口不对心的话更叫人信服。
握住伞柄的食指轻敲两下,徐淮止面不改色的道:“与其和我逞能,不若改改你的性子,想想如今处境,隐忍按捺,明哲保身,总好过处处与人为敌。”
他在教她,亦是劝解。
有一瞬仿佛回到两年前,在周芮眼中,徐淮止最初的模样便是这般,古板严肃,一个不小心便要被他数落教诲。
“徐相说的有理,可我不明白隐忍为何物。”略显骄纵狂妄的话听在人耳朵里并不令人舒适。
对牛弹琴。
明知结果,他方才竟还要多费唇舌。
徐淮止脸色稍冷,转身欲走时,却又听周芮道:“你教教我。”
他身形一顿,察觉到衣袖似乎被人攥住一角,以往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昭和公主,此刻竟细着音儿,仿若撒娇般低诉,“徐淮止,你教教我吧。”
雨势忽而大了起来,飘进伞下的雨水打湿了二人肩袖。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马车上传来顺玉的声音,“大人,雨下大了,宅院里晒的东西还没收呢。”
方才还从容淡定的徐淮止脸色猛地一变,连忙抬步朝着马车走去。
顺玉眼睁睁看着他家大人上了马车,而跟在大人身后的殿下,也面色坦然的走上马车。
“赶紧回去。”
而他家大人似乎并未注意到身后跟了个人。
亦或是知晓,却并未斥责。
“大人,殿下她……”
徐淮止看了一眼周芮,并未多言。
顺玉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人紧着家中之物不错,可对殿下跟着他回家一事,也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视若无睹。
他不信大人不明白,离了赵家,孑然一身的殿下,比之先前更是一块烫手山芋。
他此时的默举在顺玉看来,就是被迷了心窍,明晃晃的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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