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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二月廿六,大雨滂沱。

上京城一片死寂,只有林巳酒馆里灯火通明。

阴风飒飒,酒旗“扑扑”作响,震得人心慌。

寒食前后总是湿漉漉又冷飕飕的。

四处关门闭户,大街小巷看不见半个人影。

“哒哒哒!”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喘着粗气号丧似的喊:“救命啊救命啊林老板!”

其实林巳酒馆老板不姓林,而姓巳,单名予。

据说性格怪癖,不怎么爱搭理人,却并不妨碍小酒馆门庭若市。

客人们流连忘返牵肠挂肚,除了清明那几天,林巳酒馆日日爆满,一位难求。

门开了,是姜衡,黄栌认识他,林巳酒馆另一位老板。

二人的关系一直是上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黄栌?“姜衡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问:“这么晚,有何事?”

黄栌哭哭啼啼:“姜大爷,救救我家少爷吧。”

他口中的少爷,是上京太傅之子江泛,对巳予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三天两头以买酒为名来套近乎。

“我家少爷昏迷不醒,药石无灵,一定是中邪了啊。”

天天来林巳酒馆,邪祟见到都得绕道走,怎么会中邪?

斟酌须臾,姜衡认为黄栌在胡说八道。

碍于关系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直接,姜衡找借口推辞:“大雨天儿,阿巳不宜出门。”

阿巳——

叫得真亲热啊。

黄栌心里嘀咕一句,讪讪的:“能通融通融么?”

姜衡扶额:“阿巳病了,不能——”

话音未尽,一个茶盖飞出擦着黄栌鼻尖,深深嵌进酒馆门柱之上。

他家少爷说林老板柔弱不能自理,看这暴脾气怕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黄栌想到自家不争气的主子,不由得心有戚戚然。

“林老板这是怎么个意思?”

姜衡叹气:“算了,你给我说说,你家少爷怎么中的邪?”

黄栌顺杆爬,一五一十道:“那天少爷约林老板泛舟被拒,心情低落,就跟戚二爷一行人去了濉溪。到桃叶渡时下起了雨,他们就去亭子里躲雨。后来雨越下越大,他们被困在亭子里两个时辰。回来后,开始发烧,我请大夫开药,五天了,少爷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大夫都说是中邪。”

起承转合,巳予竟成罪魁祸首。

姜衡还没说什么,黄栌又开始哭丧:“太傅南巡归程在即,他爱子如命,少爷若有什么差池……我横竖是死,倒不如现在死了一了百了!”

念叨完拔腿冲向门柱,“咚”,当场撞得头破血流。

这破皮无赖,姜衡要去拉他起来,黄栌干脆“早死早超生”,往地上一躺。

临近寒食,阴气重,濉溪更是险象环生,要说撞上什么也不无可能。

姜衡:“我随你去看看。”

黄栌谄媚道:“姜大爷去我家少爷肯定有救,要是林老板也能一起,我家少爷肯定会好得更快。”

姜衡却道:“我是让你带我去濉溪。”

一听濉溪,黄栌立刻头皮一麻:“啊?”

如果大夫治不好,保不齐江泛的生魂已经被勾走。生魂离体七日必死无疑。

救人要紧,姜衡催促:“别磨蹭,带路。”

“嘎吱——”酒馆内堂常年掩映的大门倏地开了,被风扑了似的,哐当一下砸在墙上,紧接着袭来折胶堕指的寒气,黄栌不禁打了个寒颤。

屋子里冷得跟冰窖似的,不病才稀奇,他搓一下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心里直犯嘀咕。

门内正中央神龛上点着一盏油灯,青色火焰晃了两下,“嘁”地灭了。

木板轻响,里面的人缓步而出,青色长衫下一张脸比纸还白,彷如得了一场经久不愈的大病,恹恹的。

那可怜模样,任谁看都命不久矣。

黄栌心头大震,这朵娇花,怎就被折磨成憔悴不堪摘了?

素白的手指搀在门框上,巳予走出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黄栌头顶看了一会儿,说:“他说的是真的。”

黄栌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发髻,说:“我脑袋上有什么东西吗?”

巳予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你对你家少爷的一片真心。”

黄栌:“......”

巳予拥有一双慧眼,看人时,对方头顶上有一张图谱,记录着此人从小到大撒过的谎。

江泛在学术上吹牛,但关于他对自己的真心,那可比真金还真。

他说愿意为了巳予上刀山下火海,头顶的数愣是一动不动。

巳予也是因此才对他避而不见,没有来处不知归处的人不宜招惹真心。

万一哪天恢复记忆,突然冒出个什么忘不掉的前任,不是害了人家?

巳予没多的心思,姜衡打心眼里不乐意:“江泛对你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我去看看便罢了,你别凑热闹了。”

她死过一回,重生后没了记忆,开小酒馆谋生。

没记忆倒也不打紧,只是似乎因为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经常头疼欲裂。

每次做好事,这种感觉就会减轻。

久而久之,她把救人当成了使命,姜衡却为此十分不高兴。

虽然江泛缠人,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巳予没有任何迟疑:“姜衡,我一定要去。”

她向来固执,劝不动,姜衡无法,便气不匀饭不熟地命令黄栌给巳予撑伞。

闪电撕开黑云,闷雷炸响。

雷霆可怖,黄栌吓得当场跳起来:“怎、怎、怎么打雷了?是不是、邪祟跟着我呢。”

巳予抬起惺忪的眼皮,惨白的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万一我就是邪祟呢?”

“啊?”黄栌吓得面色惨白,姜衡服了她:“祖宗,你逗他作甚?”

巳予笑笑:“哪儿逗他了,我本来就不人不鬼。”

鬼不鬼的,黄栌不懂,只道自己身上忽冷忽热,恐怕不等江太傅回来就要原地去世。

上了马车,姜衡拎着被江泛盘包浆的那串核桃往奔晷琉璃盘上一丢,盘针飞速转动起来。

奔晷琉璃盘乃命盘,测吉凶,判生死,定方位。

上天入地只此一块,大罗神仙求也求不到的法器,却常常被不拘小节的林老板当果盘用。

黄栌墨目不错珠盯着奔晷琉璃盘,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家少爷已经凶多吉少?”

盘针转动指引方向则无恙,盘针一动不动便大凶。

巳予闭上眼睛,漫不经心道:“说明你家少爷的魂魄生龙活虎,比你还精神矍铄。”

谢天谢地,黄栌开心极了:“太好了。”

盘针欢快地转了十几圈,最终指向濉溪亭方向,姜衡:“生魂还在濉溪。”

濉溪,与上京不过二十余里,地属八塘,周围高山环抱,濉溪就在群山峡谷底穿行而过,千岩万壑,万般风光。

出上京,进入山路。

下了这么久的雨,泥泞难行,坑坑洼洼,马车晃得厉害,巳予撑着脑袋,斜倚在马车一角,耳边万鬼嚎哭令她头疼欲裂。

阴冷,巳予蜷蜷手指头。

车外轰隆,她撩起眼皮,抬手掀开车帘扫了一眼,道:“前面有东西。”

姜衡先一步动作,绒毛大氅往巳予身上一盖,“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巳予掐着软毛,临时改了主意:“等等,黄栌,下马,我们走过去。”

阴邪作祟,马一旦受惊更容易出问题,姜衡同意:“也好。”

扬手虚空画一个圈儿,连车带马倏地不见,放在寻常人眼里跟见鬼了差不多。

黄栌时常混迹在望溪阁,早习以为常,但第一次近距离看大仙施法,暗地里还是长了好大一番见识。

桃叶渡口与濉溪亭大约二里地,沿途设有木栈道,姜衡飞檐走壁不过眨眼之间,顾虑到巳予的身骨,姜衡打头阵,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雨势滂沱,溪水湍急,蛙声掩盖在其中,诡秘丛生。

先人常言,雨时不近树,独自莫凭栏。

这样的雨夜,往往危机四伏。

树影幢幢,有婴孩啼哭,亦有少女嗔笑,余音绕耳,一波三折,叫人后脊发麻。

那声音咬着他的耳骨喊欺负弱小:“黄栌,黄栌,你回头看看我呀,我是赵四娘。”

黄栌毛骨悚然,没忍住,循声回头:“谁?”

脑袋扭到一半被巳予硬生生给按了回来:“听着,无论听到什么声音,无论是谁喊你,都不要回头。”

“为.......”黄栌梗着脖子,要问为什么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被噤声了!

巳予把人嘴封上后还要出言恐吓:“走夜路回头会被脏东西缠身,跟紧。”

黄栌呜呜地点头。

她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打不赢任何人,好在姜衡给了不少傍身的法器。

刚掏出镜子架在鼻梁上,诡异浓密黑雾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荒而逃。

还能这样?黄栌开了眼,仰为观止。

濉溪亭浮现出一点轮廓,黄栌怀疑自己眼花,不然那亭身为什么在动?

他想叫唤又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鬼哭狼嚎,见鬼啦!真他娘见鬼啦!

雨越下越大,活像天被捅了个窟窿,溪水下游似乎被什么拦截住去路。

水位不断攀上,已经没过亭脚。

这样下去,濉溪亭、包括他们在内的一切,都将被淹没。

四根柱子和钩心斗角之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黑虫,巳予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姜衡:“上京本是少雨之地,可是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致使多地受灾,一定是犳窳,那东西见则天下大水。”

巳予:“犳窳被沈清明镇压在剡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到这个名字,姜衡流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

巳予浑然无觉,继续输出:“沈清明镇压天下一切邪祟,法力无边,怎么连头猪都看不住?”

到底是不是犳窳作怪,这事另说,但姜衡绝不能放任巳予这么无所顾忌反复念及那位的名讳,他耷拉着脸道:“祖宗,你快些闭嘴。”

“这些东西出现在此处兴许只是巧合,况且窳虫,不具有——”攻击性三个字还没说完,窳虫汇成一把狂刀,直勾勾劈过来。

“不好!有东西在操控这些窳虫!阿巳,站远些!小小孽畜,休要造次!云朝四面开,狂风催花雨,数声惊蛰雷,雷动风行,天开地辟,雷来,落!”

刹那间,火光四溅,雷霆之势将他们三人笼在结界之下。

银光照亮山谷,黑虫如飞蛾扑火朝他们涌来,碰触到结界的瞬间爆体而亡,噼里啪啦炸了一路,化为齑粉,漂浮在水面上,散发出呛鼻的焦糊味。

峡谷阒静一片,姜衡收起结界,欲去八角亭中央勘察,山谷里传来铺天盖地脚步声,犹如千军万马。

有书记载,犳窳受到刺激后会分裂出成千上万只虚体,只要没打中实体,虚体打倒一只,便重生一双。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十分难缠。

姜衡心道不妙,犳窳贪吃且报复心重,引雷烧光了他的食物,这家伙要发疯!

他收回要撤下结界的手,转道在八角亭开了一道口,二话不说,先把黄栌塞了进去。

窾坎镗挞,一声声愈来愈近,一颗心咚咚作响,巳予四平八稳抱着手臂还在嫌弃那位大佬:“这东西根本打不完,沈清明是不是归西了?”

姜衡额头青筋直跳,一提沈清明那嘴格外碎且刻薄。孽缘!真是孽缘!

顷刻间,暴雨骤停,金光乍现,峡谷中央被照得通亮,溪谷之上,峭壁之间,赫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脸上挂着血渍,像刚打过一场恶仗。

两道瞳光相撞,融进骨血的钝痛正抽丝剥茧往身体外抽离,扯得人心口一阵发热、发痒。

巳予升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脑海中倏然冒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她与面前这人夜游洞庭,醉卧扁舟,醒后,她靠在对方臂弯,而那人指间缠着她的三千烦恼丝,满船清梦压星河。

怪哉,不过是长得好看了一点儿,也不至于青天白日做春/梦,巳予暗自腹诽。

那人目光如炬凝望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隐忍多年的情绪,良久,才艰涩追问:“软软,是你吗?”

等等——

怪不怪的另说,这厮头顶上那瀑布似的图谱是怎么回事?

敢情这人从小到大没讲过一句真话吧!

在人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种超级大骗子,巳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刚刚叫自己什么?软软......

黏黏糊糊的。

巳予可不玩什么什么白月光替身爱而不自知那一套,“这位壮士,我不是什么软软,你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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