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衡倏地睁眼,空洞的眼神里亮起一丝光,打破这潭死水。
他要清醒了么?
识海里,蓦地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姜衡喊她:“阿巳。”
他笑起来,跟从前无数次那样,像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在唤宠爱有家的家中小妹,巳予心头一动,姜衡催他,“阿巳,我准备了你爱喝的酒,不进来坐坐么?”
不对。
燃起的希望骤然熄灭,入魔的节神比生而为魔更为可怕,他会利用人心,用最具迷惑性的行为使人心甘情愿走进陷阱。
真诚的狡猾,轻易让人放松警惕与戒备。
不过——
那又怎样?
花朝还在时,对她跟沈清明背着她和惊蛰偷偷搞在一起很有意见,为了捣乱,隔三差五就会拉着惊蛰到小竹屋里埋伏,弄出些不怎么恐怖但常常令人啼笑皆非的恶作剧,比如在她和沈清明的榻上放大公鸡,把沈清明爱喝的竹叶茶换成薄荷,以及在房梁上画一只自以为样貌可憎的小鬼......
被沈清明当场抓包时,花朝就会指着惊蛰,说一切坏事都是他做的。
惊蛰冤枉,但惊蛰不说,只是默默为花朝闯的祸善后。
巳予明白姜衡邀请她进屋,无非是想困住她。
正好,她想去阵眼看看。
巳予跟姜衡对视一眼,没在识海里应他,而是朝他勾了勾唇,“好啊,正好渴了,就怕你准备的酒不够。”
“保管让你尽兴。”旁的不说,无论哪一世,姜衡对巳予都好的没话说,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姜衡甚至比她自己更清楚。
故而,当巳予走到姜衡面前,推开那一扇门,先闻到桃花醉的香气,而后就看见满目琳琅,火腿炒鸡枞,茅草根炒嫩里脊,全是巳予爱吃的。
还真是做戏做全套。
对桌而坐,姜衡给巳予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举杯,姜衡道:“阿巳,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
巳予端起酒杯,这酒香得不像话,她仰头一饮而尽,空酒杯搁在桌上,“嘁”地一声,杯底把桌板烫出一圈窟窿。
姜衡只是虚虚握着酒杯,定定地看着她。
巳予:“你怎么不喝?”
姜衡突然笑得很诡异,那脸上的笑意不再温和,眼神变得凶狠,“你胆子倒是不小。”
在一脚迈入竹屋的那一刻,一些残破的记忆瞬间归笼,巳予想起了很多往事,她轻笑了一声,很多不理解的事豁然开朗,“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姜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从在历法时,你和花朝就最难管。”
历法诸神,比上巳神力强的大有人在,可只有上巳,心思细腻,她最先察觉出怨魔存在,并且多次想要进入怨魔藏身的那一面镜子里。
原来,这就是历法为什么从来只在镜中出现的原因。
只有他在虚空之境,才能困住怨魔。
上巳发现怨魔后,经过无数次尝试,用魂石做引,进入虚空之镜,可惜魂石受损,她灵力不足,没能成功杀死怨魔,反而被找来的花朝发现,她和上巳情比金坚,为了把上巳拉出来,怨魔趁机想要逃出来,占据花朝的身体。
为了天下苍生,历法不得不牺牲花朝。
历法亲手抹去了花朝的存在,降福人间的花神就此殒命。
为了保全唯一知道真相的上巳,历法用了一些手段,他封存上巳的记忆,并且偷偷把她藏了起来,几百年韬光养晦。
怨魔用了很多种办法都没能摆脱历法,直到一只蜘蛛从天而降,忽然计上心头。
小蜘蛛摇身一变夺命蛛,成功种在了姜衡身上。
虚空之镜已碎,历法只是强弩之末,怨魔自以为十拿九稳,索性连装都不装了。
巳予笑得漫不经心,笑意不达眼底。
姜衡怒目:“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只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往事。”巳予慢条斯理提箸夹菜,她似乎真的是来吃饭叙旧的,即使知道对面的人想要她的命,“以前惊蛰总是护着我和花朝,看沈清明尤其不顺眼,经常对他红鼻子绿眼睛,他俩还经常背着我偷偷打架,只是——”
说到这里,巳予倏地一顿,狡黠地看着对面的人,半晌才接着说:“只是惊蛰打不过沈清明,每次挂彩怕丢人都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让着沈清明。”
姜衡神色一凛,“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急什么?”巳予咽下一口鲜核桃仁,齿间残留着清醒的果香,眯起眼睛,“死期将近,不如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省得黄泉路上当饿死鬼。”
这话彻底激怒姜衡,他腾地站起来。
沈清明已经半死不活,巳予被他困在阵眼,惊蛰被他占了身体,没人能来救她。
只要除掉巳予,这世上在没人知道他怨魔的身份,他就可以改天换命,扭转乾坤,成为天地间唯一且高贵的神明。
他和历法本是同根生,凭什么历法受到万人敬仰,他却要因为吞噬了那些贪嗔痴怨成为人人喊打人人除之而后快的怨魔?
既然世道不公,那他就打破规则,创造属于自己的规则。
“别做梦了,没人能来救你。”他怒斥道。
看来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我巳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指望别人来救。”她没着急起身,而是淡定地坐在竹椅上,漠然地环视一圈,这间屋子装满了她和沈清明的回忆,要毁了,有点可惜。
姜衡笑得很疯狂:“知道这是什么吗?”
手里顿时多了一条长鞭,像是人的脊骨拼凑而出,每一节都闪着电流。
满身邪气竟然用这样仙风道骨的法器。
巳予一向敏锐,她很快察觉出什么,心口剧烈起伏,姜衡继续插刀:“这叫请神鞭,是用沈清明的脊骨做的,你猜猜,这一鞭子下去,请的是哪座神?”
巳予捏紧拳头,“你!”
姜衡:“怎么,想杀我啊,来啊。”
怨魔俯身姜衡,把沈清明当武器,巳予要是杀了他,等于亲手杀掉自己的手足挚友,可若是巳予杀不了他,那她心爱之人的脊骨就成了鞭笞她的武器。
“被心爱之人折磨致死,还是杀死自己的哥哥,我很好奇,伟大的上巳节神会怎么选。”说着,他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想要看巳予崩溃。
让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这就是怨魔的手段。
秋风剑起,风云变幻,掀翻屋顶,竹屋骤然消失,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深旋,卷着风翻着浪,衣袂翻飞,巳予说:“我选第三条路。”
到了这种时候,哪还有第三条路,姜衡以为巳予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可几百年前,无论是除夕这样灵力强大的战神,还是沈清明这样心思缜密行事果断的四大节神之首,都没能发现他的存在,是巳予,隔着那层禁锢,与他对视,起了杀机。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真让巳予死,他是舍不得的。
所以他很好奇巳予说的第三条路是什么,巳予没有故弄玄虚,只是在眨眼间,秋风剑已经抵住姜衡的喉咙,“我要你死。”
这就不好玩了。
姜衡换了个思路:“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来帮我,我可以放过姜衡和沈清明。”
巳予不为所动,只是目光越发坚毅,眼神里不愠不怒,“我说,我只要你死。”
看来没得商量,阵眼下有一股腾空而起的力量,姜衡眉心一跳,要是阵法破了,他就困不住巳予了,必须要速战速决,说话间,请神鞭子犹如快如闪电,先是缠住秋风剑,缠绕,一圈圈,缠住巳予持剑的那只手。
力道堪比千军万马,与那个总是很温柔地拥她入怀的沈清明天差地别。
差点上当了,巳予定神,剑气从手心沿着被请神鞭缠绕的地方开始撕扯,似乎想要生生把它扯下来。
“嘭——”金光炸裂,迸发出巨大的火花,一节一节的脊骨四分五裂,说时迟,那时快,天地间传来一声凄厉嘶吼,似人在痛苦时的悲鸣。
这声音,是沈清明!
难道,她猜错了?这请神鞭真是沈清明的脊骨做的?
巳予的眼神愈发冰冷,这魔头竟敢这样对沈清明,该死!
“找死!”巳予收起秋风剑,双手何时,“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丹砂未就鼎中龙,黄历频催镜里翁。”
姜衡大骇:“你竟然会请历书!”
巳予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敢跟着你进阵眼!”
刹那间,两页天书从天而降,悬在半空,那阵眼迅速拔地而起,姜衡站在那处,头顶虚影晃动,冒出一缕青烟,明明被抽离应该是宿主才能感受到痛苦,怨魔却承受着抽筋拔骨的痛楚,肝肠寸断,摧心剖肝。
历书一点点吸走怨魔之气,姜衡眼前一黑,倏然倒地,彻底晕了过去。
请历书要耗费巨大的神力,以巳予现在的灵力,根本不足以请的动,要不是听到沈清明那一声嘶吼,她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沈清明死了,那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以卵击石,试他一试。
历书不仅是二十四节神的庇佑,更能容纳吉神凶煞、彭祖百忌、流年、太岁、冲煞、合害,遑论一个区区怨魔。
巳予灵力耗尽,支撑不住,应声倒地,在闭上眼睛之前,唇间轻喃:“沈清明,我不让你死。”
......
她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下雪的祁连山麓,跟花朝喝酒。
彼时,她和沈清明理念不合不欢而散,不料被群鬼抓住,为了救她,以自己做诱饵进入万鬼窟。
巳予问他:“沈清明,为什么救我?”
耳边群鬼嚎哭凄厉无比,两个砰砰乱跳的心撞在一处。
沈清明揽腰搂紧怀里的人,狂乱炙热的吻大雨般落下来,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巳予轻搡未果,听见沈清明沉稠微哑低语:“软软,我很想你,我们和好,好不好?”
软软,是她的乳名。
那一张凉薄的脸却有一双深情的眼,巳予受了蛊惑沉沦其中主动回吻,呢喃着说:“好。”
画面一转,沈清明在小竹屋里孤苦无依四百年等一个不归人,从旧年烟雨清明,到新年烟花上巳。
巳予心疼不已,她张了张唇,想告诉沈清明,我回来了,我就在这里。
可是——
这是梦啊,沈清明已经不在了。
她流出了眼泪,冰凉的,绝望的,耳边传来低唤,“阿巳,阿巳,你做梦了,醒醒。”
巳予倏地睁开眼,看见沈清明坐在榻边,定定地看着她。
她咬了一下唇,好痛。
这不是梦。
“沈清明?”
“是我!”
太好了,沈清明没死,他没死!
巳予扑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太好了,太好了,她边哭边骂人,“你知道不知道,我以为你真的被怨魔扒了骨肉做成了鞭子,我心都碎了,沈清明,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沈清明任由她发泄,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都是我不好,你哭成这样,我也要心碎了。”
巳予突然停住,梨花带雨地看着他:“不,你好,你最好,是怨魔坏,怨魔最坏。”
沈清明配合道:“是是是,他坏,他坏死了。”
巳予重新环住沈清明的脖颈,这个跟怨魔对峙时铮铮铁骨的节神,抱住她失而复得的爱人,哭得像个孩子。
几百年了,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
过了几天,柳中元来了,带来了一本书——《黄历》。
据说民间依赖这本书记录二十四节气、吉凶宜忌、星宿、月相,指点物候农时。
沈清明牵着巳予的手,并不理会这本书,问:“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巳予后来才知道,她跟怨魔那一战后,她沉睡了将近一年之久。
她醒来身体一直不好,沈清明一直不让她出门,没想到今日竟然得到了特赦令。
依旧是上京城,依旧是林巳酒馆,门一打开,门口排起了长队,她看到姜衡在门口卖酒,街上人来人往,锣鼓声由远及近,沈清明牵起她的手,指着舞龙舞狮让她看。
妙龄少女端坐在龙头上,她怀抱着一束桃花,手里腰间别着一壶酒。
花巳予停住脚步,那少女从龙头上一跃而下,快步朝她跑来。
她被桃花塞了满怀,少女抱住她:“阿巳,我好想你啊。”
春风杨柳万千条,风吹过黄历,定在那一页,三月初三,上巳节,诸事皆宜。
攘攘尘世间,挚友在侧,恋人在怀,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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