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二上山后,先整理了山神庙的供台。几乎每日都有客,香火鼎里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线香。他麻利摘出了烧剩的末端,一把一把往簸箕里放,随后拖到门外。
一只鸽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落在门外的寿桃柱上,小脑袋顺着他的动作转动。
候二与它对视一眼,一猴一鸟在此刻达成共识。他拍了手上的灰,又往衣服上一擦,轻车熟路捻下鸽腹下的一根羽毛。
呼啦啦——鸽子扑棱翅膀飞远了。
候二看着手中流光溢彩的金羽,小声叹了口气。
烦,又来活了。
他往衣兜一揣,缩着脑袋,慢吞吞关上了殿门。
*
饶昱看过了金羽的讯息,一张手掌,它便无风自燃,顷刻便化作了灰烬。
“很好,那边说药很快就做好了。”他露出了笑,“你加紧准备好东西,过几日我要去南边一趟。”
候二点头,他小心偷瞄一眼,又垂下脑袋,声如蚊呐:“那个、那个……大人,沈扬戈一直嚷着要见那位,我快压不住了……”
他在饶昱的目光中,越来越小声,到最后涨红了脸,哼唧声几不可闻。
“无妨,既然药好了,我也该会会他了。”饶昱摆摆手,“我本想着药先到,再让他见安珣,如今看来,时机刚好——我若是用途径湫林的拜祭故人的名头,引他去南边,想必安珣也不会怀疑什么。”
“你就安排下去,就说我允了,明日可以让他过来。”
候二咧开了黄牙:“好嘞!”
这个消息中午便传回了小院。
彼时张堰桉正大口扒饭,沈扬戈却心不在焉,食不下咽,见着候二火急火燎地窜进来,满脸喜气地通知时间时,他下意识看了眼身旁那人。
张堰桉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他嚼啊嚼,咕噜咕噜地咽下去,随即一抹油腻腻的嘴巴,笑得灿烂。
“真的呀!候大师你可真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不吝夸赞。
候二扬起下巴:“哼,那可不,我可是大人身边的红人。”
“这样……”张堰桉撑着下巴,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又在使坏水,“候大师,你看看咱们这两兄弟,孤苦无依,身无分文,身上换来换去都是这几件破烂,如何入得了饶昱大人的眼呢?”
他扯了下衣袖,只见缝线处刺啦一声,顺势裂开,又无辜地眨眨眼,好似在说,你瞧瞧,又破了。
候二身上的毛都炸开了,他恶狠狠地瞪过去:“你们、你们还真是来打秋风了!”
“没啰,如果这样合适,那就去见呗,反正我们是不嫌丢人的。”张堰桉慢条斯理地揭下布条,随手打了个结,往桌上一放,气得候二浑身都在哆嗦。
“你、你你……”他一时气结,最后只能长叹一声,“算了算了,下午我带你们去镇上买两件新衣裳。”
还不等张堰桉道谢,就见他猛地凑前,竖起一根手指,威胁道:“记住了,就一件!”
“嗯嗯!多谢候大爷!”张堰桉乐开了花,小鸡啄米地点头。
等到候二气冲冲地摔门离去,沈扬戈转头问道:“堰桉兄,这是为什么?”
张堰桉继续盛了碗汤,哧溜哧溜地牛饮着,碗沿边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你明天都要去见那位了。”他灌完最后一口汤,吐了块姜,“按你说的,如果明天一切顺利,成功说服了他,解了云州的困,那咱们就得离开了。”
“离开之前,咱俩这穷光蛋不得好好宰他们一顿啊!”
沈扬戈还是觉得不对,他提醒道:“你可千万别乱来——找凶手的事,还得一步一步来,况且……”他有几分犹豫。
张堰桉替他说了:“况且,如果真凶真的藏在这里,指不定同那两人有瓜葛,甚至可能就是他们……所以,明天你才是兵行险着,一旦他们有异心,那我们难兄难弟,还真得黄土一抔,难舍难分了。”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沈扬戈笑不出来,他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过,我还是相信他的——我相信盛逢看人的眼光,他不至于下此毒手。”
“谁知道呢?”张堰桉嘟囔着,撸起袖子,继续掰鸡腿。
*
候二尽管不靠谱,但他喜欢逛集市,长长的小摊如流水般铺开,镇里居民见着他都笑开了花,纷纷迎前招呼着。
“候大师,今日不守殿呢?”
“大师,尝尝我家的糯米糕呗,新鲜热乎劲儿呢!”
……
每每这个时候,候二总是将单薄的胸膛挺得更直,他正正衣冠,捋顺长长的飘带,迈开八字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婉拒掉一切近乎。
同时收获更高的赞誉。
“瞧,候大师可真是高风亮节咧!”
今日也是如此,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跟班。
尽管模样生得俊俏,但衣着破烂,也就脸看得过去。
顶多算是好看点的叫花子!
从裁缝铺里取了成衣出来时,候二收好干瘪的荷包,脸都要气歪了。
他阴阳怪气道:“哟,还锦丝呢,挺懂行呢。”
张堰桉苍蝇搓手,嘿嘿笑道:“哪儿能呢,也就听说书的说过,不成想咱们镇里可真富饶,这宝贝都有。”
“若是候大师觉得不妥,现在我们就退了!”他一把拽住了候二的飘带,将人扯个趔趄,正气凛然地往回走。
“停停停!”候二忙不迭地叫住了,他解救下了飘带,又瞪了张堰桉一眼。
笑话,前脚买的,门都没出就去退,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败家玩意儿!”他斜了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张堰桉站在台阶上,抱胸环顾四周,用肘子捅捅身旁的人:“喏,扬戈,这儿可真安逸啊……好久没见过那么宁静的地方了。”
街上人头攒动,行人脸上洋溢着笑容,小摊的食摊热气腾腾地冒着气,唰啦一声,是热油浇在面上的动静。
葱油的香气便蔓开了,像是小勾子般,热热闹闹地勾着肚里的馋虫。
金色的阳光给每个人的轮廓镀上金边,像是铺了金箔的剪影画,一时有些晃眼。
张堰桉眨眨眼,阳光数着他的睫毛,他倏忽弯眉笑了。
“扬戈,你真有办法解云州的疫吧。”
沈扬戈转过头,“嗯”了一声。
随即,画面在他眼中不断拉长,那个瞬间他仿佛窥探到了光的路径,从张堰桉的睫上,落到他的发上,渲染了每根发丝。
那人踏碎了青石板上金灿灿的光,从台阶上蹦了下去。
此后数次噩梦里,沈扬戈都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伸手拽住他。
正如他从来救不了任何人。
张堰桉轻巧地蹬在地上,他大声喊着:“云州大疫!云州大疫!”像是巫祝祭祀中的大祭司,穿着色彩斑斓的礼服,举着法器手舞足蹈着。
他没有节奏,狂笑着,挥动自己的胳膊,开始舞蹈,旋转着,拥抱瓦蓝的苍穹,妄图撷取太阳。
“云州大疫……”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时间凝固了,葱油的香气飘到一半,便如石头般坠了下来,摔得粉碎。它肥胖的身躯又挤入人们的鼻腔,塞住喉头,成了油腻腻的棉絮,梗住他们的呼吸。
“云州大疫!”他展开双臂,仰天喊道,眼尾落了两行清泪。
他的声音如此悲怆,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让他们从血肉里长出倒刺,活生生被扎死。
终于,有人动了:“闭嘴!”
“啊!!!疯子!!!”
“闭嘴,你这个疯子!”
人群骚乱起来,有的逆行,捂住耳朵就往家逃,身后仿佛有猛兽在撕咬,有的顺流,赤红着眼,抄起家伙就往来赶,恨不得生生嚼碎那人的骨头。
乱了乱了!
原本安逸的小镇,瞬间炸开锅,热油四溅,要将他们炸得皮开肉绽,炸得骨头都酥烂,一抿就掉渣。
啪地一声,碎瓦四溅。
殷红的血顺着额角淌落,张堰桉微微侧头,沾血的瓦裂在脚边,他瞪着通红的眼,却没有看向动手那人,而是直愣愣地环顾四周。
喧闹的人群涌了过来,恍惚间,他笑了起来。
鲜血渗入齿缝,露出森白的尖牙,像是吃了人肉的狼。
*
夜里,霜叶镇外南行十里的破庙内。
沈扬戈用着张堰桉递来的药,糊着张堰桉脑门上的伤。
他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自从在人堆里把这人拖出来,歪歪斜斜地御风逃窜开始,就已经很难看了。
“嘶……疼疼疼!”那人还插科打诨着,“扬戈兄弟,你是不是公报私仇啊!”
沈扬戈哐地把小药瓶往地上一怼,冷硬道:“你也知道?”
张堰桉慢吞吞地收了东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我疯了,我不理智。”
“你做这些没有意义,除了让大家人心惶惶以外,有什么作用?”
张堰桉也不笑了,火堆在他面前跃动,忽明忽暗地打出阴影:“你知道我想做什么的。”
沈扬戈喉头一噎,破庙沉寂下来,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宁闻禛跟了他们一路,自然也知道张堰桉是什么意思。
明天,沈扬戈就要去见纪安珣了,可笼罩其中的阴云仍未散去,他们至今也无法确定,所谓的“幕后黑手”是否存在,甚至没法排除纪安珣的嫌疑。
最好的情况,就是纪安珣愿意动用木石之心的力量,祛除云州的大疫。
最差的情况,就是纪安珣为罪魁祸首,他是大疫的根源,沈扬戈羊入虎口。
一旦剥离了木石之心,都不用等剑阁寻来,他就能在这儿丢了命。
张堰桉那么一闹,必定成为凶手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希望趁着最后的期限,确定凶手是谁。
“扬戈,我拿你当亲弟弟,自然不会骗你——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可你不相信我。”沈扬戈一针见血,“你如果相信我,就不会拿自己当诱饵了。”
原来是这样啊。
自尊心受损了啊小扬戈。
张堰桉恍然大悟,他夸张地挪过去,勾肩搭背道:“这你可就说错了,扬戈啊,你也说了,我是当诱饵的,要是我不信你,怎么会把命交到你手里呢?”
沈扬戈没吭声。
张堰桉继续洗脑:“你想啊,我这么做,就是出于对你实力的绝对信任。我今天闹那么一出,若是凶手沉不住气,今晚就得来取我狗命,到时候你把他拿下,明天美滋滋去找纪安珣解疫,岂不妙哉?”
妙个屁。
沈扬戈堵着一口气,又恨恨瞪了张堰桉一眼,像是只气鼓鼓的河豚,挪到向门的方向了。
“睡觉,我守夜。”他抱住了拂雪剑,声音冷硬。
张堰桉无奈扶额,这臭脾气,和他那亲弟弟还真有的一拼呢!
都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叹口气,啪叽躺倒在地,背后凉飕飕的,左脸却被火堆烤得暖烘烘,连带着伤口有些痒,像是要春天的地里长嫩芽一样。
“扬戈,你没法确定的事,我来。”张堰桉注视着上头缺了一大块的屋顶,一颗颗默数着星星。
此时,他的语气沉静下来,才真正有了长辈的模样。
“我知道你心善,你赌的是自己的命,也只想赌自己的命。可你想想,你我的命,同整个云州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加一点儿胜算,都是值得的。”
“如果今晚一切顺利,没人来找咱们麻烦,那明天你就一个人去了。”
“我带你一起。”
“哎,有福同享,有难就不必同当了哈。”张堰桉打着哈哈。
“你一个人很危险。”
“谢谢哈,你比我更危险。”张堰桉摆摆手,“古人云,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在这儿,如果真凶找上门,那我给你留信,你替我报仇;你去找纪安珣,如果没回来,我也能确定是谁,找我弟给你报仇。”
“可……”沈扬戈刚想反驳,就听那人掰着手指长吟道。
“若是你没回来,我就给你挖坟、立碑、写悼词……就写‘霜叶忠魂,侠肝义胆’,这个怎么样?”
他又嘿嘿笑了起来:“我觉得挺不错的。”
许久,沈扬戈闷闷的声音传来。
“睡觉!”
张堰桉哂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唔,也不知道他那个傻弟弟在干什么?不会还在练剑吧……
呆瓜,都是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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