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沈扬戈。
可以说,他在下山途中恰好遇上了上山的那人。
化形的狼爪在泥土里落下深痕,深三寸。他弓着背,四爪着地,嘴边隐隐露出獠牙,见到来人,缓缓站直了身子,咧开了狞笑。
“我正要找你。”狼妖道。
“我也要找你。”
“你知道是我?”饶昱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敛了表情,他探出了覆盖黑毛的手,“不重要了,把它给我。”
沈扬戈面无表情:“先把你的命给我。”
他的眼尾下落,薄唇轻抿,眉宇间笼上一层肃杀之气,手稳稳扣在剑鞘之上。
饶昱沉下脸,阴冷地盯着他。
局势剑拔弩张,而魂体状态的宁闻禛游离其外,眉头紧皱,神情担忧。
饶昱一身钢筋铁骨,鳌据深山多年,不意味着他手上没有几条命。他能谋害云州,足以证明他心思狠毒,手段残忍。
沈扬戈的术法、剑法不算拔尖,经验不足,胜算并不高。
思及此处,宁闻禛喉间发苦,却劝不了什么。
毕竟,他亲眼见到沈扬戈欢天喜地奔回了破庙,见证挚友身亡,那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手都发抖,唤起了木石之心。
于是,在他的希冀中,翠绿的圣物接好了张堰桉的舌头,修好了他的咽喉,重塑了他的骨……
最后,他没能找张堰桉的魂魄。
沈扬戈就这样,捧着木石之心,呆坐在原地。宁闻禛眼睁睁见到他眼底的光,像是烛火,奄奄一息,倏忽间,就吹灭了。
沈扬戈一生想救很多人。
可很多时候,他都无能为力。
在想救阿鱼的时候,他没有木石之心。
在想救张堰桉的时候,他才惊觉,木石之心不能聚魂。
活死人,肉白骨。
只是重塑,不能凝魂。
他沉默着将张堰桉背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像是那个孩子,像是阿鱼一样,他亲手填上了最后一抔土。
沈扬戈告诉自己,这将是云州大疫最后一位牺牲者。
接下来就是——
杀饶昱。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来时路,依稀见着两人并肩嬉笑的模样,张堰桉似乎在笑着,嘴唇翕动着,他走近了,步伐轻快,表情和煦,眼底带着灼灼星光。
沈扬戈听见他说。
“不死不休。”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
*
饶昱笑了起来:“还好我寻来了最后一丝木石之力,才护住了安珣的心脉,现在才有功夫听你说大话。年轻人,不要不自量力。”
说到最后,他的眼神冷了下来:“趁我现在脾气还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如今雪衣剑阁张榜通缉,我甚至不需要你交出木石之心,只要把你的消息透露出去,你还以为自己会有命活着?”
沈扬戈依旧不语,单指掸剑,拂雪锵然出鞘。
“阿鱼死了。”
饶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呢。”
“很多人都死了。”沈扬戈拔出了剑,“就因为你的私心,云州大疫。”
“所以。”饶昱的笑意敛去,幽深的狼瞳里倒映着那个青年笔直的身躯。
“我要杀了你。”
“就凭你?”
“就凭我。”沈扬戈目光笃定,“我不会死,我要你死。”
……
轰隆隆!天幕不知何时沉了下来,大团的雷云絮结在山巅。
狂风料峭,雨点如石子般铺天盖地砸了下来,它们穿过半截叶,洗净断枝,最后汇入淡红的水泊中。
啪!一只脚狠狠踏起泥浆,还不等它抬起,另一只黝黑的狼爪便破空而至。
咔嗒!惊雷落下,天地瞬时大亮。
脚的主人顺势反折,他用膝盖抵住利爪,猛地下压,剑势凛然,恰好卡在利爪之中。
饶昱痛哼出声,他抬起湿透的脸,恶狠狠瞪着对方。此时他才明白,那人口中的“我不会死,我要你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扬戈身上有完整的木石之心,生生不息的力量不断注入他的体内,无论受多重的伤,他始终能维持着一线生机。
倒下,再次爬起,倒下,再次爬起……
像是杀不尽的魑魅,他浑身是血,铁锈味几乎沁入每一寸土地。
饶昱被激起了凶性,下手愈发狠厉,趁着沈扬戈剑势未收,他直迎而上,拂雪挑入肩胛的瞬间,他的利爪猛地划开了沈扬戈的咽喉。
鲜血如注,泼墨般地撒了下来。
沈扬戈踉跄跪倒在地,他颤巍巍地,捂住泉涌般的伤口。
可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饶昱,喉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破风箱似的:“我……会,杀了你。”
疯子!疯子疯子!
饶昱都要疯了,他身上满是割开的伤口,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虽说致命的都被避开了,但细细密密的刺痛几乎挑动着他的敏感的神经。
“一个云州城,几代人的命还不过一次闭关、一个睁眼,谁在乎呢?他们就像杂草,杀不尽的。”
一时间,天地间,哗啦啦雨声,啪啪打叶声,沙沙落入草丛声齐奏,大戏伴着急促的鼓点开腔,锣鼓喧天。
无数嘈杂中,沈扬戈的声音极慢,却格外肯定。
“盛逢在乎。”他赫然抬眸。
“张堰桉在乎。”
“我在乎。”
“他们所有人,都在乎!”
他松开手,喉咙有一道伤,血肉翻起,此时正在飞速愈合,依稀有绿光闪过。
“不过是一群命如草芥的凡人而已,我等仙途浩荡,何须在意这群蝼蚁。”
沈扬戈擦拭嘴角血迹,他的眸光锋利:“我只需要告诉你。”
“蝼蚁——”
他浑身的血脉沸腾起来,一转手,刃锋猝然饮火,烈焰顺着剑身霎时燎原,从尾后昂起火龙,怒目圆睁,森严冷峻。
它随着主人,一同注视着敌人。
“不可欺!”
那是——
饶昱骇然后退:“东方离火!”
沈扬戈旋身,火龙便猖狂环绕,身躯暴涨,狠狠地裹挟剑气而来,燎了狼妖的皮毛。
饶昱捂住焦黑的手臂,猛退几步,他忌惮地盯着面前人,目光阴冷。
“你是当真要阻我了。”
宁闻禛眼睁睁看着狼妖的爪尖绕上黑影,阴冷又不详,他骇然出声:“坤位,闪避!”
可惜,沈扬戈听不到他的声音,他顺着剑势,一个反身,还想再斩,恰好中了饶昱的计。
只见他化为狼形,四脚蹬地的瞬间,再度化人,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扑开了拦腰斩来的火刀。
随即,手作五爪,狠厉掏心。
沈扬戈收臂格挡,又被饶昱以爪作拳,猛地击飞出去。
饶昱纵横多年,武技早已炉火纯青,且与身法绝妙融合,放眼望去,在整个修真界也是鲜有敌手的存在。而沈扬戈的剑术,虽说比常人已经强上许多,但遇上这般高手着实不够。
如今加持了东方离火,也堪堪与他打个平手。
他砸在山壁上,重重落地,呕出一口血。
“扬戈,你打不过他的!”宁闻禛挡在他的身前。
“你打不过我。”饶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高高在上,冷睨着对手。
沈扬戈缓缓抬眸,墨发湿漉漉地粘在额上,他笑道:“我死不掉。”
闻言,饶昱脸色铁青,下颌紧绷,攥紧的拳头隐隐颤抖着。
宁闻禛陡然失声,他看着沈扬戈撑着剑,拄剑的手都在发抖,依旧踉跄站起。他被击飞,再度爬起来。
狼妖扯断了他的胳膊,可他依旧用头抵着地,跪撑起身躯。
像是废弃的石像,遍布青苔,在雨中叩首。
可沈扬戈又抬起头,眸中倏忽燃起了烈焰,炽热又蓬勃,几乎要烧尽云州绵延的荒原。
“杀了你。”
*
“快!快!”
辰峰钟急促地响起,声声催命。霎时间,整个雪衣剑阁沸腾起来。
无数弟子涌出山门,像是打碎琉璃盏后,倾泻而出的白蛾。他们陆陆续续御剑腾空,径直往南行。
“张堰厦,你还发什么呆呢?”师兄猛推了一把身前人,他急匆匆系着腰牌,慌里慌张打错了几个结。
“师兄,我们要去哪儿啊?”
问话那人不过十七八岁,眉眼间依稀有张堰桉的影子。他抱着剑,眉心拧成了川,却迟迟没动。
“云川。”眼见张堰厦眸子亮了,师兄哂笑:“是你心心念念的云川。”
“我们要去除疫了吗?”张堰厦快步撵了上去,“峰主同意了?”
“你想什么呢?不是这个……”师兄领着他挤到了山门的队伍前,他做了个手势,从熟悉的弟子手中接过一个小罗盘。
木质的,简简单单刻了八卦纹路。
他递给张堰厦:“木石之心现世了,是云州的方向。”
“只是因为这个?”张堰厦没接罗盘,“那云州大疫呢?”
此时,师兄也略有不虞:“云州大疫云州大疫,你成日就念叨这个,莫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我都说了,已经帮你问了,只是遭难的人那么多,剑阁也没有三头六臂,哪里顾得过来?
“可现在,辰钟响了,急召所有人去云州,只是为了木石之心!”
张堰厦急了:“云州大疫,难道比不上一个它吗?”
“那是天生的灵宝,前些日子恶鬼道人血祭一镇,杀了百十口人,不过也是为了个炼魂幡。”
“堰厦,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等修道之人,早与那些凡人不同了。且不说药谷的人去过了,无功而返,换句话说——救,是我们仁慈;不救,也是上天给他们的考验,胜者生,败者亡,这不是因果循坏吗?”
师兄收回罗盘,往衣上擦了擦灰,不耐道:“爱去不去,凡人而已。”
张堰厦看着他急匆匆御剑离开,汇入漫天雪色中,倏忽就不见了踪迹。
他站在空荡荡的石阶上,顿感茫然,像是走进了光怪陆离的吃人世界。
凡人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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