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沈扬戈格外兴奋。他就像是得到心爱玩具的狗狗,欢喜地跑来跑去。
天还没亮,他就窸窸窣窣地打好水,将花圃里的花都细细浇透后,就开始动手热粥。
等到米粥香刚一弥漫,他就开始收拾东西,将柜里的流光盏取出,擦拭得光可鉴人,随后就风尘仆仆地离开草庐。
他到达浮云巅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忙碌一早上的小狗才有机会喘口气,他独自荡着腿坐在崖边,等待着朝阳的升起。
真好看。
他抽抽鼻子,放空思绪,想着明日要带闻禛来看。
可是要起得早,想到这里,他又舍不得了。
等到第一缕霞光融入流光盏,收集到当天的琉璃熔后,沈扬戈就开始下山,他东瞅瞅西看看,一路带回了无数“珍宝”。
有翠绿的叶,被虫咬出了崎岖的形状;有艳红的花,微微羞卷了瓣片……他甚至捡了笔直的、粗细均匀的树枝,楔进腰间。
回到草庐,宁闻禛已经盛好饭了。
他有一只白瓷的碗,晶莹剔透,有美玉质感。身旁的狸花猫则是老老实实将头埋进了瓷碗里,中规中矩,上面画着小鱼,却比一般的碗要大上一圈。
沈扬戈最不讲究,他用的是陶碗,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烧出来的半成品。
他却无所谓,毕竟师父刚刚成为狸猫的头三天,包扎的时候被药一激,像个小炮弹似的飞了出去,不小心打翻了碗柜——他们捧着叶子吃了一天,这才重新去买的。
俩都不是讲究人,他带着狸花猫走遍了坊市,让他选了最喜欢的一只,自己的碗是同小摊讨价还价,送了好几只烧坏的陶碗。
结果,宁闻禛醒来了。
那碗就不能用了,粗糙还喇嘴。沈扬戈便连夜揣着私房钱,去了最好的瓷器店,选了一只最精美的白瓷碗。
捧着小碗献宝的谄媚模样,气得他被狸花师父连蹬了好几下。
败家的玩意儿!
**熏心的小子!
同现在的模样倒是一般无二——狸花猫从碗里抬起头,无语地瞧着自家蠢徒弟喜滋滋地回来了。
他先是礼貌招呼道:“师父早呀,今天早饭怎么样?”
还不等狸花猫咕噜咕噜咽下鱼片粥,就见他自顾自地黏了过去,掏出了一根笔直的树棍:“闻禛,瞧我捡到了什么好东西!”
此时,宁闻禛一定会弯起眉眼,笑吟吟地接过东西,顺势拉过他的手:“真好看。”
那人本就一副好皮相,带上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看谁都会让人心神晃荡。
祸国妖姬!
果不其然,意志不坚定的小狗便摇着尾巴,颠吧颠地凑上前,他的眼里亮晶晶的:“是吧是吧,同拂雪一样好看!”
宁闻禛哄着他,将小棍放在一边,又取了帕子替他擦手,最后稳稳攥了一下:“好了,都等你吃饭呢。”
等他?狸花猫甩着的尾巴一顿,睨了他俩一眼,又把脑袋埋下继续开吃。
谁等他了,自己等的可别带上我啊……
等到沈扬戈端起碗,宁闻禛才拿起筷子,他抬头看去,只觉今日天气甚好。
阳光耀眼,落在他的眼里,在沈扬戈身后铺开大片光斑,那人的轮廓渐渐晕开,融在光里。
他耳边的声音逐渐隐去,像是沉入水中,朦朦胧胧地与世隔绝。
宁闻禛变得茫然,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扬戈从惊诧,转为慌乱,那人红着眼,猛地伸手,想要抓住自己——狸花猫也俯下身,如箭矢般冲了过来。
他的视线往上抬,先是看到了满树苍翠的叶,过了绿色的边缘,就是瓦蓝的天。
没有一丝云,明澈得像是一面镜子。
微弱光点从他的身体里逸出,晕散开来。
天旋地转间,他的世界暗了下去。
*
“闻禛,你在吗……”
“你是谁?”
“跟我走、跟我走……”
“什么?”
“跟我走。”
他像是漂浮在海里,周遭起了大雾,漫天苍茫,一望无际,沉沉浮浮。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一路渗入骨髓,他却挣扎不开。
虚空中,似乎传来了一个声音,很耳熟,却格外遥远。
他迷迷糊糊向着雾里看去,依稀见到了一道缝隙,它嵌在前方,像是天裂的口子,依稀有光透出。
“跟我走……”那个声音很执着。
他犹豫片刻,想控制身体往前,抬手拨开雾气的瞬间,四面八方又传来了一道声音,似乎就在身边,比那个要清晰。
“师父,我试过了,他不能再融入了。”
融入什么?
他停下了手,侧耳细听,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回答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琉璃熔只能存在七天。”
七天。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他心头一紧,混沌的思维似乎清晰一点。琉璃熔是什么?好耳熟……
原来的声音沉默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句。
“为什么。”
语气带着浓浓的愧疚。
另一个声音认真道:“扬戈,他只有两天了,你莫要沉溺……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一片寂然。
扬戈,沈扬戈……
他眸中燃起了光,脑中清明一片,霎时间,迷雾顷刻散尽,随着周遭的明朗,前方裂缝显得愈发黯淡。
身后的声音还在固执呼唤。
“跟我来。”
谁要跟你走!
宁闻禛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七日、琉璃熔……不知为何,他胸口似乎堵着一团火,几乎要烧干血液,将他燃成灰烬。
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他想起了门外的花,那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亮着眼睛,亲昵地唤了一声。
“闻禛。”
你在叫谁?我又是谁……
他几乎浑身战栗地从梦境的边缘醒来,浑身湿透。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惊惶的眸子,它噙着泪,将落未落。
所有质问卡在喉间,宁闻禛被一把拥入怀里,贴着滚烫的胸膛,他才察觉到那人正在轻微发抖。
他吓坏了。
他承受不了那么多了。
宁闻禛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心如针扎般,传来了绵密的钝痛,他不知道自己在悲哀什么,究竟是自己莫名其妙的存在,还是那人的欺骗,亦或者是他身上传来的绝望。
“你别离开我了,求你……”沈扬戈在他耳畔小声哀求。
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肩上,洇开小片湿意。
若隐若现的矛盾感终于得以解释——他终于懂了,为什么那人总是会用一种怀念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看的不是他。
一直都不是。
宁闻禛缓缓抬手,轻轻回抱了面前人,他笑道:“没事了。”
那又怎样呢?他无比悲哀地想,替身又怎样呢?仿冒品又怎样呢?
我已经陷进去了。
这仿佛是个小插曲,醒来后,宁闻禛表现一如往常,而沈扬戈却神经高度紧绷着,活像是惊弓之鸟,一双眼睛死死黏在那人身上。
狸花猫看他状况不对,便赶他们下山逛逛。
沈扬戈刚想拒绝,却见宁闻禛上前一步,笑应道:“好啊,好久没有走走了。”
于是,他便老实咽下了话,附和道:“好。”
到了邳川城,沈扬戈心不在焉,脸上也没了笑意,等他如游魂般逛到药铺门口时,手心被轻轻一攥,才回了神。
“怎么了?”他回头看向宁闻禛,面露迷茫。
“到了。”宁闻禛指了指药铺,“师父让你买的东西都记好了?”
沈扬戈顺势看去,又发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带了……吧。”
他显得几分犹豫:“你不喜欢药味……”
宁闻禛安抚道:“我就在门口等你,绝对不走远。”
“好。”沈扬戈蔫头耷脑地进去了。
宁闻禛退到门外一侧等他,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旁小摊上的糖画,身边突然传来一个低缓的男声:“打扰一下,公子可知周府在哪儿?”
他循声看去,只见来人如朗朗清风,一身暗云纹圆领袍,外罩淡蓝鲛绡,眉目俊朗,一身凛然正气。
“我也是外来客,阁下怕是要问问旁人了。”
那人一愣,又作了一揖:“是在下冒昧了,看公子模样,像是修道之人,不知师承何处?”
宁闻禛依旧温和:“无门无派,未有师传。”
“那……”那人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呵斥。
“你想干什么!”
是沈扬戈,他拎着药材,怒气腾腾地快步走来。
宁闻禛看去,正想回答,却发现那人并不是向着自己说的。
只见他横在两人中间,将宁闻禛牢牢护在身后,肌肉紧绷,像是警戒的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正恶狠狠地盯着来人:“黎照瑾,有什么冲我来!”
他们认识?
还不等宁闻禛疑惑,对面那人周身气势一变,也冷下神色,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盯着沈扬戈。
“你在这儿。”他没有用疑问句。
话罢,黎照瑾的目光又越过面前人,在宁闻禛身上绕了一圈,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看起来像是仇人。宁闻禛暗忖。
沈扬戈转过头,他显得生气又委屈,活像是被揪了尾巴毛的小狗,呜呜渣渣地红了眼圈:“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宁闻禛耐心解释。
“那他怎么会找你!”沈扬戈的语气急切,带了几分质问。
宁闻禛本就揣着心事,被这样怀疑,更是不虞:“他只是问路。”
“为什么是找你问路,明明那么多人!”沈扬戈愈发不安,他梗着脖子,喉结上下滚动,一把抓过宁闻禛的手,紧紧攥着:“我们走。”
宁闻禛垂眸看着沈扬戈泛白的骨节,微微蹙眉,却没有挣开。
沈扬戈憋着一口气,他的脚步很快,像是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像是拉紧的弦。
绕过路口,直到将药铺远远甩在身后,他才松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似乎握得狠了,在宁闻禛手腕上攥出一圈红痕。
“对不起。”他讷讷道。
宁闻禛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的手,终于慢吞吞开口:“是仇家?需要处理吗?”
“……”
短暂停顿后,沈扬戈否认:“不认识。”
撒谎。
宁闻禛胸口堵着一口气,他也不知道那种烦闷从而何来,只淡淡抽回手,转身就往前走。
“闻禛……”沈扬戈看出他心情不佳,连忙追上,他想要拉住,却又无从下手,忙手忙脚的,活像咬尾巴的小狗。
他急得团团转:“是不是……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
宁闻禛停住了脚步:“你觉得他该和我说什么?”
沈扬戈心一惊,下意识反驳:“你别信他——他就是个骗子!”
他大脑空白,只想着黎照瑾那些虚伪至极的关怀,最后骗得他生生穿心,兴许他们又想故技重施了。
他的心被拧成一团,呼吸紊乱:“他们都在骗你的,无论说什么都是假的!”
还不等他说完,却见宁闻禛安静回眸,他目光通透,似乎早就看破了一切。
“你就没有骗我吗?”
铮——沈扬戈脑海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他几乎找不回自己声音:“什、什么。”
“我问你,你难道没有什么骗我的吗?”
沈扬戈伸出的手缓缓落下,他红了眼眶,翕动着唇,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声。
“你说我们是道侣,是假的吧。”宁闻禛没有想绕过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总是那么冷静自持,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
“我……”沈扬戈还想辩解,却被堵了回去。
“毕竟你根本不了解我。”
“不了解……”沈扬戈喃喃重复一遍,“什么意思。”
宁闻禛看他几乎要碎在光里,莫名有几分不忍,他撇开眼,可事情始终要面对,那是横亘在两人中的刺:“我不喜欢甜,不喜欢画,也不喜欢练剑……”
他推翻了“宁闻禛”的所有喜好。
“你说我们是道侣,可如果是真的,你却一点都不了解我。”
你了解的只是那个“我”,你永远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沈扬戈却愣在原地:“你都不喜欢啊。”
“为什么骗我呢。”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不喜欢。”宁闻禛道,“那些是你喜欢的,‘我’陪着你一起喜欢,所以你才会默认我也喜欢。”
沈扬戈嗜甜,他喜欢明艳的花,练剑很刻苦。
所以那个“他”,就跟着喜欢甜食,喜欢描摹花鸟,陪着他一起练剑。
沈扬戈定定看着他,许久,他惨淡一笑:“这样啊……”
“闻禛,我骗了你——我们当然不是道侣了。你是我兄长,我只是故意捉弄你罢了。”
他弯起眉眼,用笑意掩去颤抖的声线:“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发现了。”
“沈扬戈。”宁闻禛不想再同他绕圈子,叹了口气,“你一直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不喜欢。”
“什么……”沈扬戈彻底僵住了。
“我都听到了,琉璃熔,七日。”宁闻禛格外冷静,“已经第六天了,这个身体快坚持不住了吧,你还想瞒我?像我醒来那样,让我在谎言里不知不觉地死去——”
他每说一个字,就往前一步,步步紧逼。
“你在看着的那个人,他会像我这样吗?不择手段地替你去除所有障碍,事事以你为先,忍受着你的欺骗,假装成他的模样……”
沈扬戈被逼得步步后退:“对不起。”
“他会像我这样爱你吗?”
四处喧哗霎时褪去,万籁俱寂,此时,沈扬戈才看清了那人红着的眼眶——
宁闻禛依旧在笑着,可嘴角是苦涩的弧度。
“七天,我能感受到的东西可真短啊,甚至一点也不完整。”
你给我的爱,一点也不完整。
“对不起。”沈扬戈鼻尖发酸,似乎除了道歉他再也没法说出什么。
“我……”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垂下眸,搅着衣角,像是做错了事被责罚的孩童,“对不起。”
他好像说三个字太多次了,每次都象征着一场错误。
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做对过任何事。
“我会死吗。”宁闻禛问他。
沈扬戈沉默,片刻答道:“我不知道。”
宁闻禛却猜到了结果,他说:“我听闻有蝉地下蛰伏十七年,在十八年初脱胎换骨,鸣一夏。”
“也许我就是那个蝉吧。”他自嘲笑笑,“我该感谢那个人给了我活一次的机会,不该想着能代替、能占有,能让你……”
让你……爱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最后只是转身离去。
“算了,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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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空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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