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某个瞬间。
你突然发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存在很多逻辑漏洞。
当这个想法落定的时候，它就不再是没来由的一瞬，而是——理所应当。
illusion。
请仔细盯着它。
十秒之后，告诉我它的意思。
＊01
朝历4202年·东极大陆·长安
昼夜更替的刹那，险象环生。
艾瑞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雾气掩映下的百丈高楼，每一只瞳孔般魆黑的窗洞，在日头即将消失的片刻，都显得那样的深不可测。而像这样瑟缩在城市最偏僻处，冷渗渗地窥审视着世界的，还有无数只这样的“眼睛”。
这里是长安最大的巢城，也是艾瑞克每天都要驻足的地方。
幸好只是在外面待一会儿，巢城里——可是什么怪物都有。
艾瑞克不免担心起他的那位搭档来。作为执灯，艾瑞克只需要把控好点灯的时间，再尽可能地驱赶掉每一个可能误入巢城的人，这些对于他来说其实都不是大问题，因为太阳彻底落下的时间就是点灯的时间，这点毋庸置疑，即便他没有及时传递信号，里面那位伙伴也会凭着多年的经验为夜晚的长安城及时送上灯光。
而误入巢城就更不可能了。哪怕只是缺胳膊少腿，也没有人做这种大街上扔钱一样的蠢事。
艾瑞克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盯着巢城很久了，而太阳却没有任何要落下的迹象。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向喜欢杞人忧天的艾瑞克开始往最坏的方面想。
“今天雾气这么重，难道太阳早就落下了？不不不，就算我判断错了，我身上的光温仪也不可能失误，所以今天这是怎么了…”
艾瑞克停下抱怨，转而去拨弄嵌在手臂内侧的光温仪，它会根据温度和自然光帮他判断该点灯的时间。
然后他再将讯息传递给里面那个伙伴——因为巢城内高低错落着各种违章建筑，层层叠叠，不见天日，光温仪根本无法正常工作。
就在艾瑞克怀疑光温仪出现故障而手忙脚乱时，太阳——已经落下了。
天哪。
这是多可怕的一个失误！
艾瑞克按了一下太阳穴，在投影加载的间隙，他已经向上帝祷告无数遍了：希望边缘兽还没有涌入辐射之地。希望那位伙伴平安。
画面加载失败。
光明并未如期而至。
艾瑞克仰望着这片令他恐惧的高楼，两截身子要闹分家似的，他咬咬牙：
“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执灯…”
艾瑞克在心中默念了数十位神明的名字，最后一位是赫拉克勒斯。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像个无所畏惧的勇士，而不是逃避责任置同伴于不顾的懦夫。
他点燃了沉香。
沉香散发出的气味可以令无色人族和边缘兽退避三舍，是鬼市上最昂贵的违禁品之一。
“麒不语！你在哪里？！”
穿梭在狭窄逼仄的两栋高楼之间，艾瑞克觉得这两栋楼歪斜得仿佛马上就要把他夹成肉饼。
“拜托回我句话！”
“这样真的很吓人！”
任何普通设备到了这样一个一个近乎三不管的地带都会失去信号，所以他现在和那位叫麒不语的伙伴一样，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麒不语！”
话音未落，艾瑞克听到耳边“嗖”的一声划过，如果是在外面，他会本能地以为这是风声，可在巢城里就不一样了，任何恐惧都可能放大，任何风声都可能变形。
马上就要接近辐射之地了…麒不语还会在那里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瑞克只看到头顶上本就漆黑的夜空更加暗沉了，一个庞然大物瞬间遮住了他的视线，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下砸去，惊慌失措的艾瑞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他眼睁睁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
死到临头了吗？
艾瑞克是被吓晕过去的，意识消失前，他看到一件熟悉的铂灰色长袍。
如果他有着白色长发，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02
巢城厚重的墙壁使得沉香的气味难以弥散，逐渐堆积在狭窄的巷道。
延误了点灯的最佳时间，不少边缘兽已经窥伺在辐射之地周围，爪子摩擦地面，发出细小的“沙沙”声。
灯光亮起前的时刻，永远是最危险的。
对于生活在东极大陆的人们而言，如果哪一晚没有灯光的庇佑，等待他们的将会是边缘兽的蚕食鲸吞。
不早了。
无论太阳有没有落下，时间都已经不早了。
麒不语在掌心掏了个洞，对着地面释放九天玄火，火光会将大批边缘兽引到辐射之地附近，但火元素是打开辐射之地的唯一密钥。麒不语没有理会，作为从业二十多年的点灯人，这些污秽的东西还不值得他正眼相看。
紧接着，一道青冥色的感应门在地面上显现出来，这扇门直通辐射之地——也就是点灯的场所，每名点灯人释放的元素都是不一样的，这就意味着它只会对麒不语开放。
麒不语纵身一跃，双脚平稳着地，凭借多年的点灯经验，他很快便摸黑找到了地方——那是一个钟形玻璃灯罩，里面静置着接满电线的椭圆形感温器，当感温器收集了足够多的热量以后，热能会驱动电流产生，密集的电线会将电流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整个装置是热感应的，因此不需要过于担心摩擦力的影响。
边缘兽的嚎叫声响彻天际。
麒不语听烦了。他走到感应门正下方，拔出随身佩带的青玉剑向上抛去，让剑尖笔直地楔进土里，总算止住了那些聒噪的叫声。
罪孽深重的点灯人，请用辐射来洗涤掉你身上背负的罪孽吧。
在输送九天玄火的前一刻，麒不语脱掉了铂灰色防辐射服，这么做的目的是让火元素无阻挡地释放到极致，代价则是缩短寿命。
麒不语已经重复这套流程二十多年了，和东极大陆所有点灯人一样，他也是罪大恶极之人，只有兢兢业业地点灯才能偿还他所欠下的罪责。
“…咕咚…嚯嗞咕咚…咕咚…”
是边缘兽吮吸泥水的声音。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将近十秒，释放九天玄火的时候，麒不语依旧对自己没能按时点灯这件事耿耿于怀。
好在没出什么大岔子。
九天玄火源源不断地提供热能，慢慢地，感温器开始转动，随着电流涌入，连接在它身上的电线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在接下来的0.01微秒以内，光会覆盖整座长安城。
麒不语简单做了收尾工作，略显疲惫地重新穿好防护服，在他向感温器提供九天玄火的同时，辐射也顺着皮肤渗透到他的血液里，随着血液在全身流转，这些辐射将会由内而外地灼烧，腐蚀，甚至渗透到基因核中。
沉香的味道…
是艾瑞克吗？
发生了什么事。
执灯是不被允许接近辐射之地的，他这是疯了吗？
麒不语皱起了眉。
“砰——咕咚…咕咚…咕咚…”
怎么还有边缘兽？还是沉香和青玉剑都震慑不住的边缘兽。
“…咕咚…咕咚…咕咚…”
感应门已经关闭了，巢城里依旧暗无天日。幽深的巷道里，亮起来无数盏溜圆的灯，它们闪烁在低矮的半空中，上下浮动，时而闪烁，散发着蓝绿或者猩红的光，灯芯多为墨色的菱形，颇有规律地嵌合在灯的正中央。
当然，比起长安城的灯光，它们还是过于暗淡了，这些不属于东极大陆的灯，如同来自幽冥地狱的信使——如果没有及时铲除，它们就会拉着你一起堕入深渊。
麒不语再次拔出青玉剑，借助地上的杂物堆，向着左侧墙壁猛蹬一脚，铂灰长袍带过的地方，掀起一阵锋利的风声。他调整身体，使整个身子腾越到巷道上空，然后以那些闪烁着的灯芯为锚点，一一将它们刺穿。
最后一只边缘兽的血溅在了艾瑞克脸上，原本还在瑟瑟发抖的艾瑞克瞬间被强烈的厌恶感笼罩。
“天哪，好恶心…有纸吗麒哥？…不，你不可能带纸。麒…”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段后，艾瑞克才发现他的搭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怪人啊…”
麒不语有一次来到了感应门附近。
地面上的门已经消失不见，并且在下个夜晚到来前他不会尝试用九天玄火唤醒它。麒不语这次折返主要是为了抓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只异化的边缘兽，一个长有啮齿类动物的耳朵和尾巴，但脸和四肢已经完全异化为人形的怪东西。
“找到你了。”麒不语面无表情地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住它的脖颈，或许是刚刚异化的原因，它的皮肤很嫩，仿佛只要麒不语轻轻一挤，它的骨头就会碎成齑粉。
麒不语面无表情，可在那个认真吮吸着泥水的小家伙看来，这副面孔已经相当惊悚了。
小家伙的嘴唇已经磕破了，嘴巴周围沾了一圈湿漉漉的泥，它直愣愣地看着麒不语，嘴里发出浑浊低沉的“呜呜”声，也许是声带坏了，也许根本就不是在说话。
这只边缘兽为什么会突然异化呢？
是沉香和辐射的共同作用吧。
在麒不语的认知里，从来都没有“沉香和辐射会导致边缘兽异化”这种说法，放眼整个点灯人行业的圈子里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既然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就代表着明天所有人都会接受并默认这个事实：沉香和辐射共同出现的时候，边缘兽会发生异化。
谛听者会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异常如实禀告给联合执政。
然后呢？然后人们就会接受这些异常，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而不会在乎它们的起因。
可是，为什么日落会推迟？
为什么沉香和辐射会导致边缘兽异化？
为什么。
这些异常事件的发生原因不会有人在乎。
麒不语承认，在今天之前他也不曾在乎过这些事，只是追溯记忆的过程中，他恍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的逻辑性，即便以前经历的事情里有那么多“不合理”现象。
当麒不语穿过薄雾来到艾瑞克身边时，艾瑞克本想给予他一个拥抱，却在双臂张开的同时看到了他手里拎着的玩意儿，夸张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额…”
“一只异化的边缘兽。”
“你应该没有杀它吧？！我是说…你打算留着它做什么？”
“为什么太阳落山的时间足足晚了10秒？”
麒不语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根本没听清艾瑞克说了什么。
“我哪儿知道…不过以后要多提防着点儿…可这和你带回一只边缘兽有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我把它带回来的原因，对吗？”
“废话，当然。”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带回来，却不想知道日落为何反常。”
“……”
这段莫名其妙的话给艾瑞克听的一头雾水：“我想知道啊，想知道我们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不过明天五大执政一定会给出我们答案的，所以用不着提前思考这个。听着，麒不语，我非常认为我们需要多准备一些沉香，或者你找一个胆子大、身手强的执灯——最好是长安人，确保那些边缘兽不会从巢城里出来。”
如果放在一天前，麒不语会觉得艾瑞克的分析很在理。可现在情况变了，他更关心的是艾瑞克为什么会说出前半段话，而不是滔滔不绝的分析。
“好了，先回去吧。”
有那么一瞬间，麒不语觉得执着于艾瑞克是不会有结果的，对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如果连他的执灯都理解不了的话，还有谁能听得懂呢？
“麒哥，现在我觉得你之前对我提出的建议很不错…”
“什么？”
“就是你很久以前说过比起担任执灯我更适合在东市开一间酒肆。”
“哦，这个。”麒不语想起来了，他曾毫不留情地当面指出艾瑞克虽能言善辩，但过于胆小的事实，与其和边缘兽打交道，还不如离巢城远远的。
“你说了算。对了，沉香借我用用。”
“你打算拿这只边缘兽做什么！”
“找题眼。”
“疯了，简直是疯了…那么恶心的东西有什么可研究的…”
＊03
……
麒不语一路拎着边缘兽的后颈，回到家后，更是把不断抽气的它丢在硬邦邦的地上，小家伙打了好几个滚儿，两手艰难地撑了撑地，最终也没能站起来。
“你回来了。回来了。”
见到主人回来了，鹦鹉0429扇动着翅膀，盘旋在主人周围。
它有着完整的基因核与记忆壳，因而它被定义为动物而不是边缘兽。
麒不语顺手关上了门，脱下防护服挂在衣架上，用九天玄火点着了小半截沉香，蹲下身，拇指和食指托起边缘兽的下巴，狩猎般将沉香举到它的鼻孔前。
由于刚从辐射之地回来，他的九天玄火里还残存着没来得及吸收掉的辐射，所以…能不能模拟沉香和辐射的反应，让异化过程继续下去呢？
沉香的浓郁味道弥漫在木屋当中，小家伙瞳孔紧缩，剧烈地扭动身体，喉咙里发出阵阵嘶哑的叫声，它大口喘着气，面色苍白如纸，毛发凌乱地铺在脸上，皮肤下面似乎有什么黏连着的东西在撕扯，翻滚。
尾巴从根部断掉了。而头顶那对啮齿类动物的耳朵依旧没有变化。
没有反应啊…
小家伙已经昏过去了，冰凉的脸蛋无力地枕着麒不语的小臂，长长的睫毛垂下，庇护着单纯透亮的眸子，在它枕着的那片区域，麒不语感到又湿又凉，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麒不语灭掉沉香，依旧是拎着后颈，将小家伙提出去，扔进外面的池塘。
为了防止小家伙溺水，麒不语抓着它两根细细的手腕，让它的身体充分浸泡在水中。
比起边缘兽，它现在明显更像人吧。
赤身**。比最瘦最矮的纯血人族都要小上一圈儿。
比起出生就拥有既定身高的纯血人族，这个小家伙更像身体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的无色人族，不过它并没有呈现出无色人族特有的半透明状。无色人族的繁殖方式也很特殊，通过□□，然后母体分娩…麒不语对无色人族了解不多，只是从艾瑞克嘴里经常听到咒骂他们恶心的脏话。
事实也是如此，无色人族和边缘兽是这个社会最低级、肮脏并且邪恶的存在，它们会破坏人类创造的千年文明，无差别地袭击人类，然后用它们那肮脏的繁殖方式一代又一代地苟延残喘下去。
清洗的差不多了，小家伙也在池塘里呛了不少水，这一顿粗暴的操作愣是把它强行唤醒了。赤身**总不像样子，可麒不语也没有合适大小的衣服给它，于是麒不语干脆拿了自己的防护服来，只系胸口处的扣子。
“你是谁？”
就在麒不语打算放手将小家伙扔在地上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他是麒不语。是麒不语。”
嗯…0429。
不要谁的话都接好吗。
“你为什么…在对我做什么？”
小家伙似乎正在熟悉语言系统，讲出来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疑问句。
“它”——或者该说是“他”，正在向我提出问题…
他和我一样，都在寻求答案。
麒不语敏感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件事情：假如自己不把答案告诉小家伙，明天他会问出同样的问题，而非被动地接受——这点就和纯血人族很不一样！纯血人族只会在乎“怎么做”而不会在乎“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艾瑞克口中的“好奇”并不等同于麒不语的“好奇”。
这就好比存在一个无形的规则，限制住了纯血人族的思考，而且是从源头处的掐灭，让大家意识不到规则的存在。只要不在意“为什么”，诸多的逻辑漏洞就可以不存在，这个世界就可以是完美的。
可是麒不语意识到了规则的存在。
今天与以往二十多年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除了晚于平常的日落。
以及一只异化的边缘兽。
“主人。”
不知道0429和小家伙说了什么，它张口就喊了麒不语一声主人，直叫麒不语有些发怵。
“别这么叫我，听着很别扭。”
“…我该叫你什么…”
“叫师父。”
麒不语也说不太清楚为什么脱口而出的会是这个称呼，甚至“师父”这个字眼都没怎么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只不过隐约记得印象当中似乎也有过这么一个人被他称作师父…那个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如同长安城夜里的光亮，近在咫尺，却又扑朔迷离。
“什么是师父？”
“你不知道吗？”麒不语眯起了眼。
对。他不是纯血人族，不会生来就知道这些基础词的意思，这就意味着自己要一点一点地教他，并且还要通过重复来防止遗忘。
简直是最不擅长的事情啊。
“你叫明玄，是我的徒弟。”
明晰根本，洞察玄奥。
教他的事还是让0429去做吧。
麒不语讨厌聒噪的说话声，一直以来他都独居在长安城郊的木屋里，方圆十里内无人叨扰，虽说过于冷清了些，麒不语倒十分享受这份孤独，能在长安城这样的大都市里拥有一处僻静之所，已经相当来之不易了。
…算了，还是我去说吧，0429嗯…还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
麒不语推开屋门，想了一下，从橱柜里取出蒙了好几层灰的激光理发器，自从这东西普及以后，西溟的剃头匠几乎绝迹，东极人喜欢蓄长发，所以没有在长安城得到推行。
这只激光理发器还是艾瑞克在麒不语“生日”那天送给他的呢。
明玄以为麒不语又要用沉香刺激他，眼神冷冰冰的，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你师父是好人。是好人。”
“…别动。”虽然懒得说话，看到明玄这副大限将至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解释了几句：“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去会被谛听者弄死。”
“谛听者会伤害你吗？”
“你都不知道谛听者是什么。是什么。”0429无力吐槽。
“不会的。谛听者只会攻击边缘兽。”
身在长安就该符合东极大陆的规矩。
额前保留一些碎发，脸侧头发稍微留厚一些，营造出遮盖耳朵的感觉，脑后长发打薄，自然下垂，麒不语从抽屉里翻出跟红绳在他后颈处捆了一下，将柔软的长发松散地拢在脑后。
…头顶那对象征着边缘兽的耳朵可太招摇了，还是很容易被谛听者发现…还有得去给他打印一件。
“师父，我很麻烦吗？”
估计是想表达自己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一类。
“你说什么？”
“我说。师父，我很麻烦吗？”明玄转过头，非常认真地问。
“你不麻烦。”
“他说你不麻烦。不麻烦。”
“谢谢师父。”
“为什么呢？我杀死了你的同类，你应该想杀了我才对，而不是谢我。”
“边缘兽也分好多种类。”明玄眼神空洞，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杀死它们，它们会将我撕得粉碎，我们的族群是最弱小的，走到哪里都没有我们的生存之地。”
明玄的族类是边缘兽中最弱小的，即便纯血人族不杀死他，他也会死于其他边缘兽的攻击。而麒不语身为长安城的点灯人，罪孽深重，血液里流转着根本无法被净化掉的辐射。
他和明玄都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那种。
同命相怜…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你说的那是过去。今晚以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显然，麒不语并不怎么擅长安慰人。
“师父，谢谢你。”
……
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依靠。
＊04
……
“麒不语…你在做什么，你玩真的啊？！…如果被那些谛听者发现，你会被开刑的！”看清麒不语身边站着的人后，艾瑞克痛苦扶额，将他拉到一旁，急促质问。
“我需要一颗永极丹。”
纯血人族一般能活200岁，而啮齿类边缘兽平均寿命为5-7年，因此明玄的成长速度非常之快，现在是少年模样，过个三五年，恐怕就变成了弯腰驼背的老者。
虽然麒不语没有考虑太远，但一想到几年后自己明眸皓齿，徒弟却垂垂老矣，总会忍不住犯尴尬。
“永极丹你可以去鬼市上买嘛，毕竟那些有特殊癖好的财阀老爷喜欢给自己养的无色奴隶和宠物用，我只能给你提供个渠道…等今天点完灯你带着你的宠物去找一个叫御姊和嫣的娘们，我就不奉陪了。”
师父骗我…谛听者会伤害到他…他在骗我…不，不能让它们伤害麒不语，不止它们，谁都不行…谁·都·不·行。
身为啮齿类边缘兽，明玄的听觉和嗅觉是相当敏锐的，那个叫艾瑞克的人把师父拉去了几米开外，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明玄耳朵里。
“明玄，跟着我。”
就在巢城黑洞洞的入口处，麒不语挥剑朝明玄身后砍了一下，“叭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从半空中掉下来了。
麒不语按了他后脑勺一下。“别回头。是谛听者。”
“师父，我可以离你近一些吗？”
“为什么？”
和别人距离太近会让麒不语很别扭。相较于并肩作战，他更倾向于独来独往。
也许麒不语并未意识到他和明玄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甚至在明玄想要跟上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
“我可能…有点害怕。”明玄压低了声音说。
麒不语走在前面不可能看到，那些蠢蠢欲动的边缘兽在对上明玄凌厉冷峻的目光后立刻缩回了巷子里。
“对于你们来说，辐射是什么？”麒不语放慢脚步，问道。
“我说不太好。我想…以我现在的形态接受一次辐射的话，应该就能说清了吧。”明玄仰视着麒不语，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认真地说。
点灯的流程麒不语操作了二十多年，就算一心两用也不至于在点灯的过程中出错。
“过来。”
其实不发疯的时候，麒不语的声音也算温和。可能是体内积攒的辐射太多，连他自己都觉得精神崩溃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辐射之中会有答案吗？
我…为什么…辐射…
我到底想要什么？
“师父。”
明玄抬头看着麒不语，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跟在我身后。”麒不语的声音比三九寒冬还要冷上几分，甚至在说这话的时候都懒得正眼看他。
……
明玄动了动嘴，将准备好的话连同唾沫一起咽了下去。
可是…我好想站在你前面啊…不是跟在你身后，是站在你前面，保护你…为你付出全部…
伴随着临界点的到来，感应门缓缓打开，与之一并打开的是辐射之地深不见底的洞天。明玄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火光带来的温暖吸引边缘兽的靠近，而辐射，则如同藏在美食中的毒素，在它们最沉沦的一刻，将其拖入地狱深渊。辐射会侵蚀它们身体，给它们带来切肤之痛，直至身体变得麻木，僵硬，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受。
也许在欺骗麒不语的那一刻，明玄就深知这一点。
师父，你骗了我，所以我也要骗回来。
你…肯定不会不管我的吧？
明玄毫不犹豫地迈向辐射之地。
“回来。”
麒不语本想拽他的衣服，结果一不小心掐到明玄的胳膊了。
“走远点。在上面等着。”
“为什么？！”
麒不语本能地愣了一下，不是因为明玄强烈的态度，而是因为他口中的“为什么”。
“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下去。”
“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跟着我安全些。”
正如艾瑞克所说，大部分纯血人族对边缘兽和无色人的态度都是深恶痛绝的，成群的边缘兽令他们畏惧，落单的边缘兽使他们感到恶心。
“麒哥，时间到了。”
投影上显示出艾瑞克的脸。话音刚落，信号就被艾瑞克单方面掐断了。
“嗯。”
跳进辐射之地前，麒不语冷冷地看了明玄一眼，这表情分明是在警告他不要乱动。
日落如常。
点灯人的寿命普遍只有七十几年，和无色人差不多。麒不语算着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检测仪上显示以他的身体状况顶多能再活十年，而余下的十年他的唯一使命依旧只有点灯。
长安城的灯光如约而至。
同一时刻，世界上所有地方都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光的亮度远远超过白昼。仿佛太阳根本就没有落下，黑夜也永远不会到来。
而巢城——真的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巢，将社会最底层的人——连同不为社会所容的无色人和边缘兽，通通纳入其中。
麒不语从辐射之地出来时，放眼望去没有看到明玄的身影。
他向前走了几步，把目光降到最低，这才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明玄。
明玄确实离的够远了，他趴伏的地方正是距离感应门十几米开外的窄巷口。昨晚麒不语在那里遭到成群边缘兽的袭击，而现在两栋高楼中间的窄巷口除了明玄外空无一物。
麒不语走到明玄身边，像昨天捡到他那时一样，蹲下，手搭在膝盖，用观察者的态度漠然审视着他，像极了药堂的郎中。
明玄眸子紧闭，被汗水浸过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脸上，脖子深埋进领口，蜷缩成小小的一只。他的呼吸声异常粗重，企图用压低呼吸的方式来克制身体的颤抖，尽管已经非常难受，仍然并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脸好像比昨天更加苍白了。
不，是白里透红的，看着能掐出水来。
麒不语想了想，然后克制住了。
即便离这么远，依旧能感受到辐射吗？
麒不语单手拎起明玄，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什么感觉？”
“…浑身都在疼…就像在我的身体里安装了一个可以伸缩变形的金属网，一动就会牵扯到其他神经，不论皮肤还是内脏都在疼…师父…但我的意识很清醒…师父…”
明玄其实很想让师父把他放下来，虽然辐射很难熬，被拎着的感觉更难受。
“以前呢？”
“……”
明玄许久没有说话，麒不语这才发现明玄已经疼晕过去了，就算是疼到晕厥，这孩子也没有哼哼一声，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师父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脾性。
明玄垂着脑袋，麒不语拎着他，如同拎着一个死物。
“麒哥！你总算出来了，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里面出什么乱子了呢…诶，你的宠物这是怎么了？死了？”
麒不语纠正说：“不是宠物，是徒弟。”
“好家伙，徒弟，啧啧啧，你居然一声不吭地就要做师父了，还收了这么个恶心的玩意儿当徒弟，啧啧啧。”
感叹之余，艾瑞克眼神里流露出鄙薄的神情。
“怎么才能快点找到御姊和嫣？我不想在鬼市上浪费时间。”
“哦——”
艾瑞克瞟了明玄一眼，脑子转的飞快。
“你一定能找到她的，她是纯血人族老爷和无色人姘头生的杂种，所以身体是半透明的，哪边都不待见她。”
艾瑞克一刻都不想在边缘兽面前多待，说完这些话后就找了个理由走人了，留麒不语一个人拎着他的徒弟站在巢城入口。
“醒醒。”
“……”
拎着这么个半大小子很费力气的，麒不语施展轻功飞上三层楼的高度，眺望周围有池塘的地方——实在不行就用昨天的法子，丢进池塘，物理清醒。
也是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明玄翻了个身，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师父揣着青玉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师父…”明玄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硬邦邦的石板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追着麒不语，“师父…等等我师父…”
…麒不语，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明玄一边忍受着辐射带来的刺痛，一边加快脚步跟随麒不语。
麒不语没工夫搭理他。从巢城出来以后，谛听者的数量越来越多，只是几分钟时间，他手里已经捏死已经六七只谛听者了。这些东西无处不在，如影随形，而麒不语真正对它们大开杀戒确是在收留明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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