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花园角落的树丛间,一点红光明明灭灭,衬着四周的婆娑树影,更添几分瘆人,江再云不算是个胆小的人,乍看之下也不免后脊一凉。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有人在抽烟。
俱乐部内禁止抽烟,花园里也不行,要抽烟必须从正门出去,到马路对面去抽。
然而大学生就不是听劝的年纪,无论再怎么说,还是时不时就会有人偷偷跑到这来知法犯法。
江再云收回目光,把酒桶抬到花园墙根边的空地上,这里是俱乐部专门堆放可回收垃圾的地方。
斯维利亚的垃圾分类规定得很严,厨余、塑料、报纸、电池、纸制品……分门别类各有去处,就连同样是玻璃,透明的和不透明的也得分开放。
江再云在塑料垃圾的区域放下酒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一边擦手一边向点着烟的方向走去。
鼻尖隐约传来淡淡的烟味,江再云闻不惯烟味,微微皱了皱眉,一路走到离那人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她的脚步陡然停住了。
不远处,建筑里投下微弱的光,隐约照亮了那个顶风作案的“烟鬼”的轮廓。
那是个长头发的女人。
江再云心中莫名一跳,她轻快而急切地又踏出去两步,与此同时,渐渐适应了黑暗环境的眼睛终于看清那人的样子。
果然是牧青。
女人侧对着江再云,坐在一张藤椅上,左手手肘屈起支着扶手,指尖夹着一支烟,袅袅的烟气从燃烧的烟头缓缓漫溢出来,像轻薄的纱,笼罩着她的脸庞。
她微微仰头,专注地望着空气中飘荡的烟雾,像是那烟雾里有什么江再云看不见的精彩画面正在上演似的,全然没发现有人靠近。
江再云盯着牧青的侧脸,多年不见,女人的样子和她记忆中几乎没什么变化,一张清丽的鹅蛋脸,眉目深浓,眸如点漆,鼻梁挺翘,青丝如瀑,不要说皱纹了,就连发量都一点没少。
她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心里像是有一百一千只兔子在上蹿下跳,无数想说的话像野草一样疯长出来,然后迅速被兔子们啃个精光,最后,她动了动有点发紧的喉咙,最终说出口的竟然是:“不好意思,根据俱乐部规定,这里不能抽烟。”
她说的是中文,女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下意识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了江再云,又看向自己手上的烟。
她站起身,在一旁的砖墙上随手摁灭烟头,姿态极其熟练,俨然是个已有多年烟龄的老烟枪。
“不好意思。”
可能是刚吸过烟的缘故,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你是刚刚吧台的那位……”女人认出了江再云。
“是我。”江再云伸手,“你好,STH,江再云。”
STH是工学院的简称。
女人回握,她的手很凉,江再云能感觉到她手指上的硬茧,“你好,音乐学院,牧青,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1)的牧,客舍青青柳色新(2)的青。”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的牧,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青。
江再云一瞬间有些恍惚,她很久没听到这两句诗了,这是牧青标志性的自我介绍,不管是乐队演出还是上节目,只要是介绍自己,她都这么说。
说起来,这其实有点奇怪,一般解释名字,都是越简单越好,方便别人理解,但牧青这两句诗,反倒有点把简单名字复杂化的意思,难免有点故意卖弄之嫌。
但牧青一直这么做,久而久之,大家倒也习以为常了,都把这当做是她个人癖好的一部分。
搞乐队的嘛,难免有点不同于常人的地方,甚至还有拿着尖叫鸡上台,自己发声之前,必须要先让鸡叫三声的主唱,相比之下,牧青只是念几句诗,算得了什么。
牧青的很多乐迷还学着她,专门找出带有自己名字的诗句来做自我介绍。
“我知道。”江再云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青姐,我是你的粉丝,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的演出。”
女人先是一愣,随后目光在江再云身上微微顿了顿,嘴角轻弯,露出一个温和礼貌的笑,这是她一向面对乐迷的样子,“谢谢。”
她顿了顿,问:“江再云,是哪三个字?”
“春江潮水连海平(3)的江,再拜愿君千万年(4)的再,青山一片同**(5)的云。”
“江再云。”牧青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很美的名字。”
很平常的客套恭维,江再云却一怔,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国外,大家自我介绍一般只说名字,因为中夏名字的发音对外国人不太友好,很多人又取了外国名,江再云因为名字末字好读的原因,省了这桩事,不过也习惯了就说一个“YUN”,至于“YUN”的背后是什么,就连她自己都很少想起了。
“谢谢。”江再云轻声说,“你的名字也是。”
牧青笑了笑,“谢谢。”
江再云有心想再和牧青说会儿话,道:“今晚的演出很棒。”顿了顿,想起西蒙那句“他们觉得不值得”,又补了一句:“特别是最后一幕之前的那段“Retake”,我听西蒙说,是你们的即兴发挥,非常精彩。”
“之前没想到会有人在那里喊“Retake”,提前没准备过,差点开天窗。”牧青笑笑,“影响你们看演出了吧。”
这里面明明另有内情,她却一点没提,全都自己担下了。
“完全没有。”江再云没料到牧青会这么说,下意识反驳,“虽然能看出来是即兴,但一点也没有影响表演的效果,甚至比原来更好,我觉得那段曲子就像是在演绎洛基的心声,他的压抑、痛苦还有挣扎,都能从音乐里听到。”
这不全是江再云作为粉丝的彩虹屁,牧青的那段吉他solo,堪称乐队今晚演出的最高光时刻,从有人在本不该喊的地方突然喊“Retake”,到乐队猝不及防地愣在台上,眼看就要出篓子,再到牧青站出来力挽狂澜,赢得全场掌声。
这一段起承转合简直比台上的戏还精彩,可以说要不是有那一出,乐队单纯作为一个背景音乐的提供者存在,绝不可能这么引人注目。
牧青看起来却仍然并没有太多被夸赞的喜悦,听完江再云这番话,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又说了句:“谢谢。”
江再云做了牧青12年的粉丝,这么长的时间,即便只是远远仰望,也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攒出足够多的了解,牧青在乐迷面前一向很随和,虽然她不是个会为了别人的夸赞沾沾自喜的人,但这样冷淡的反应并不正常。
江再云是心窍很灵的人,只是面对着牧青,被太多情绪冲昏了脑子,冷静下来后,恢复正常运转的脑子让她迅速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江再云对于牧青有八百米厚的滤镜,但即便如此,她也得承认,牧青毕竟不是钞票,不是人见人爱的,甚至恰恰相反。
夏天乐队的老乐迷都知道,牧青这个人虽然有才华,但对于音乐要求很高,甚至到了苛刻偏执的地步。
据说,夏天乐队每次录歌,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已经足够好了,只要牧青不满意,不管要多耗多少人力物力,她都会坚持要求重录,直到她认为可以为止。
也正是因此,牧青在业内的风评颇有些微妙。
有爆料称,和夏天乐队合作过的某知名制作人就曾私下里抱怨:“跟牧青合作就是一场噩梦。”
当年曾有件在乐迷圈中广为流传的事,牧青写了一首歌,想作为乐队第二张专辑的主打,花费上百万重金打磨,因为在国内找不到合适的制作人,还专门跑到了国外去,一番折腾,最后好不容易录制成功,听过的人反馈都很好。
但最后这首歌还是被放弃了,直到今天也没有发行,理由是牧青认为它“没意思”。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
一次,牧青的吉他在飞机托运中受到损伤,影响了演出效果,从此她每次巡演前坐飞机都会专门给吉他买一个座位。
还有一次,某地方大台邀请夏天乐队在跨年晚会演出,牧青没有接受,给出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最近嗓子状态不好,唱不好歌。
再有一次,某国内知名泰斗级大导看上了夏天乐队的一首歌,希望购买版权作为新电影的主题曲,条件是要让乐队和男主角一起录制一个新版本,牧青拒绝了,理由是那位男主角“唱不了这歌”……
这些事情在喜欢牧青的乐迷眼中无伤大雅,甚至被一些人视为她才华的佐证,毕竟古往今来,天才总有些怪癖。
而在不喜欢牧青的人嘴里,这些则成了她“脾气差”、“耍大牌”的证据。
但不管是喜欢她的人,还是不喜欢她的人,都必须承认,牧青在音乐上的坚持总是对的。
就像是夏天乐队的第二张专辑,那首被牧青放弃了的歌到底好不好听不得而知,可众所周知,该专辑发行后广受欢迎,成绩斐然,至今还高悬在各大音乐平台的历史下载排行榜上,其中许多歌曲后来都成了无数人的KTV备点曲目。
总而言之,有这些过往“珠玉在前”,江再云隐约猜到了几分牧青的心思。
临场补救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准备不充分以至于差点在台上开天窗是另一回事,而对牧青来说,前者远不足以弥补后者的失误,从这个角度看,江再云刚刚的话算是“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她心里有点懊恼,但还是装作没有察觉,接着牧青的话道:“应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1)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哥舒歌》 唐·西鄙人
(2)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 唐·王维
(3)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春江花月夜》 唐·张若虚
(4)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答洛阳主人》 唐·陈子昂
(5)青山一片同**,明月何曾是两乡。——《送柴侍御》唐·王昌龄
单机写文 ——
哎,不是单机写文了!真不错!十章以前有评论的成就达成!
祝看文的小可爱们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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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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