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的冬夜,冷得入骨。
鹅卵石街道上铺满了融化又凝固的冰雪,一层层叠起来,像是时间反复打磨的痕迹。街角传来的提琴声,忽而温柔,忽而尖利,听着不像音乐,更像是岁月的呜咽。
吴逐风裹紧了风衣,脚步踩在冰雪上,发出细碎的声音。远处的布拉格天文钟,像一张凝固的脸,冷峻沉默。
风穿过她的脖子,凉得刺骨,她却没有停下。步子加快了些,不为别的,只是想赶紧走到那家熟悉的餐馆里去。
去见林慕云。
查理大桥边,那间古旧餐馆还在。
砖墙裸露,灯光昏黄,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窗外的雪落下,薄薄一层,像给街道披上了一件不舍得真盖住的外衣。时间在这里似乎格外小心,连脚步都轻。
林慕云果然已经到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柠檬水。身上是一件深酒红色的连衣裙,颜色浓得像一场压抑的梦,却偏偏被她穿得不动声色,似乎连梦也变得清醒起来。
和第三次迭代时候一样,吴逐风站在门口,停了几秒钟。冷风从身后灌进来,像在催促她,莫让心爱的人久等了。
与上次一样,她的心跳快极了,快到她自己都有些慌。
远处的大钟也在敲,分针一点点挪动,像要把这颗心剖开来看清楚。
她终于走过去,推开门。
侍者引着她,在林慕云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林慕云的目光落在她脖子上。那里的红围巾,松松地系着,像刚刚随手一绕,却绕出了甚么意味。
“红围巾。”林慕云开口了。
她的语气轻,像是在随口说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又像早就预料到了答案。
精致迷人的嘴角微微一扬,笑意不深,却刚好够暖:“很适合你。”
吴逐风没有急着回应。
她抬眼看着林慕云,目光慢慢地从她的眉梢滑到嘴角,像是想从她细微的表情里,拼凑出什么答案来。
可惜什么也没有。
眼前这个人,这一次,竟然藏得太深,深得像一场复杂的梦境,也像那些重叠的时间线,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有一股说不清的逻辑。
侍者送上了开胃酒。
“你似乎对很多……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都很确定。”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缓,像是在试探,又像故意说得模糊了一点,好留一条随时撤退的路。
林慕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恬然自安地用指尖划过酒杯的边缘。玻璃发出轻微的颤音,轻得像一根看不见的弦,被拨了一下,声音还没落,就已经碎在空气里了。
吴逐风垂下眼睛,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她不止一次在类似的场合,类似的灯光下,见过林慕云的样子,时间线三、时间线七,甚至时间线十二。每一次的林慕云都那么相似,连脸上的笑意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在这第十八次光影交错的瞬间,她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是同一张脸,却藏了更多的东西。藏得更深。深到让人忍不住想去追问,又明知道问不出口。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被放慢了。
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地加了停顿,每一次目光相触都像一场试探。稍微越界一点,又被克制了,硬生生地拉回去。
桌上的装饰性小烛光轻轻摇曳,不肯真的照亮什么,也不肯熄灭。
这一顿晚餐,还未开始,已经和什么摩拉维亚红葡萄酒或捷克名菜毫无关系。
桌上每一件东西——刀叉的冰冷光泽,餐盘里的面包,窗外落在鹅卵石路上的灯影,都陷在无声的僵持里,像拉锯,却又像一场无解的局。
吴逐风手指在桌沿上一敲,如同琴键落音。她嘴角微微一弯,笑意里有一点安然,又藏着些许疏离。
她知道,到现在,她们的时间,早就不属于她们了。
可有些东西,比时间更危险,却也更值得用时间去填补——虽然最后填满的,往往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寂静本身了。
晚风从客人推开的门里挤进来,带着一点冬日的凉意,餐馆里的灯光却是暖的,昏黄里透出几分旧时光的味道,一如她们面前,黄铜烛台上的细微氧化痕迹。
林慕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深红的液体在杯中漾出一圈圈涟漪,像时间从容散开的弧线,滑入口中时已不辨滋味。
她抿了抿嘴角,似在品酒,又似在品一些无声的东西。
“摩拉维亚的茨威格红葡萄酒,还是那个年份。”她缓缓开口,自言自语般低低的嗓音里,裹着恬然自安的怀旧,“和那时候喝的,没什么分别。”
吴逐风抬眼望她,眼神里掠过什么极浅的东西,像一滴水落进湖心,荡起的波纹还没来得及扩散,就归于平静。
林慕云放下杯子,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也许,我只是善于观察罢了。”
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像一笔极细的勾勒。笑容不浓,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意味,如同她所观察到的,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真相。
“那不正是优秀犯罪心理学家的必备条件?”吴逐风开口,语调轻轻的。
这话头,又退回了职场安全范围。
这时候,侍者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菜单,微微躬身,将它递到两人之间。
两人却都没接,像是早有默契。
菜单不过是形式,答案也是。
世上大多数形式都不重要,可人们还要装模作样地去遵循,如同那样就能把混乱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
林慕云扬了扬眉,精致修理的眉梢挑起一道极细的弧线,像一笔画到最精巧的地方,忽然停住。
她的唇角微微一翘,笑容染上了略略暧昧的意味:“老样子,两份Sví?ková,怎么样?”
吴逐风轻轻点头,眉眼沉静如水。
Svícková是捷克菜里最经典不过的,外地游客来了总要点上一盘,如同打卡仪式。
吴逐风低头看了眼表。表针停在七点四十二分的位置。
普通的时间。越是普通,越像甚么无声的提醒。
还有四个小时。
午夜后,管理员会来,把她接走。
四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时间像一张紧绷的弦,足够用来吃一顿饭,说一些该说的话,也许还能解开某些该解开的谜。
“四个小时,”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像给自己下了最后的判决,“也只能这样了。”
烛光不动声色地摇曳着,像一个耐心的观察者,静静地注视着时间,被有心的人,一片一片撕开。
“跟我说说你的梦吧。”
吴逐风抬起头,声音像从羽毛上拂过,轻飘飘的,带着一抹随意。可就是那份随意,分明像一张无形的网,她早已撒开,只等对方一步步走进来。
林慕云没有立刻接话,只低下头,手覆上酒杯,指尖在杯脚上缓缓打着圈。她的指甲修得圆润,像一片薄薄的月牙,指节纤细,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那样的白,如同从未染上尘世的烟火,却又带着点旧物的温润,像被深冬的光照久了,反倒蒙上一层柔和的冷意。
十七次的相遇里,她总有这样的动作,轻盈、缓慢,如同布拉格古典乐团第一小提琴手那训练有素滑过琴弦的手,熟稔得像下意识的习惯。
吴逐风看着。目光绕着那只手转,像是看一场无声的舞蹈。那舞蹈她看过无数次,却从未厌倦;甚至,连自己为何这样专注,也说不上来。
终于,林慕云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像一缕刚点燃的烟,温吞,却又带着细长的余韵。
“这些梦,”她说,“越来越清晰了。”
她的语气轻得像风,风里还裹着些微的迟疑。话落时,她又顿了顿,像是在梦里闻到什么味道,忍不住回头去看。
“昨晚,我梦见我和你在巴黎。”她慢慢地说,如同在翻一本旧册子,每一页都沾着些微潮气,翻得极慢,优雅的动作,却清晰得叫人不能忽视。
“我们在追踪一个连环杀手。他每次作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折纸鹤。”
吴逐风仍没出声,只是定定望着她,像在看一幅半掩的画,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捕捉什么。
林慕云的声音仍在缓缓地流淌,带着一种梦里发酵过的真切感:“那时候的你,也戴着这条围巾。不过是蓝灰色条纹的……像是天空和时间的分界线。”
她停了一下,目光微微有些发怔,嘴角轻轻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后半句话。片刻后,她眯起眼,像是某一瞬间的记忆被日光刺得太亮了,让她不得不稍稍后退一步。
“但那时候的你,和现在……不一样。”
吴逐风语调很轻,却裹着一抹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急切:“哪里不一样?”
林慕云低垂着眼,眉间有一道淡淡的影。
“……不那么累。”她的声音更低了。
累?
吴逐风的眉角轻轻一动,却没有作声。
时间的重压,果然是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刻下一道道细小的裂纹吧?
林慕云声音慢了下来,比刚才更轻,语调里拖着一缕北方的尾音,若有若无,像风吹过竹帘,余韵悠悠。
“还有那些蝴蝶儿。”
她低低地说,语气里有点懒散,却带着举足轻重的笃定:“这些蝴蝶,无处不在。像背景里的甚么潜伏。看不见,却挥之不去。”
吴逐风怔了一下。
灯光从林慕云精致的侧脸拂过,像只温吞的手,轻轻描了一笔,又很快收回去。
她侧颜的轮廓如同一件精雕细作的能得到审美标准颇为苛刻的少数几位皇帝赞赏的上好官窑瓷器,在光影间显出一层薄薄的冷意,微微一晃,又看不真切了。
吴逐风看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恍惚。
梦里的蝴蝶,和梦外的人,究竟哪个更真实?
她眨了眨眼,语气带着些许不确定:“这些蝴蝶,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吗?”
林慕云抬眼看了她一会儿,目光静得像一片深潭。灯光下,她的眼睛黑得精致,像墨滴进宣纸,一圈圈晕开,乱中裹着甚么奇异的秩序,越看越觉得深。似乎光一旦掉进去,就再也浮不上来了。
“蝴蝶,”她开口了,语调平平的,好似缓缓挑开了什么,又小心翼翼地不让它张得太大,“只是停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们的经历。像是个见证者,又像是什么童话里,记忆的小精灵。”
“梦里的蝴蝶,”她继续低声道,“不是最真实的部分。”
她的目光落到吴逐风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极了,静得像月光洒在一汪池水上。水面什么也没有,可吴逐风越看越觉得,里面好像什么都有。连自己的影子,都分不清是映在水上,还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吴逐风脱口而出:“那什么才是最真实的?”
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像被什么从背后推了一把,没来得及细想。
林慕云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轻得像风,却又沉得像水。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是我们。”
“我们”,不是“我和你”。
声音轻软温柔得像一片羽毛,从半空飘下来,落在吴逐风心上。
她的目光没有移开,裹着坦然,如同这些话无需思考,从来都在空气里等着,只需她开口,就自然成形。
“因为在那些场景里,你看我的方式,”她顿了顿,像是在细细咀嚼自己的话,又如同刻意给吴逐风留下喘息的空隙。
她又低声补了一句道:“就像现在这样。”
语气不急不缓,如同笃信每个暧昧的字,都会落在该落的地方。
“像是认识我很多年了,又像是害怕——害怕一伸手,就会失去了什么。”
一句话剥得太干净,好似锋利的刀刃,切开了吴逐风小心包裹着的遮掩。
她的手指猛然顿住,攥着的餐巾被握出了深深的褶皱,褶皱一层叠一层,像她此刻的心。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可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喉咙发紧,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桌子的宽度,忽然像是缩短了,近得让她无处可逃。
她低下头,眼睫垂得很低,低到几乎遮住了一切情绪。餐巾在她的指尖揉搓着,一遍又一遍,如同在描一幅无形的画。那画上究竟藏着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每一笔都要刻进心里,不能遗漏。
空气凝住了,像是一张无形的网,越拉越紧。
直到侍者走近,托盘轻轻落在桌上,瓷盘与桌布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吴逐风才略略舒了口气。
一盘捷克经典风味的 Sví?ková。牛里脊切得薄,规整地排列在白瓷盘上,洁白的瓷映着肉片的柔嫩。
桌上的奶油酱汁缓缓升腾出香气,却是温吞的、淡的,与她们毫无瓜葛。
两人距离里,那香气在半空徘徊了一圈,便无声地散了。
侍者拿起浓稠的奶油酱,绸缎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缓缓地浸润过牛里脊的边缘。
那松软的捷克饺子,安静地躺在盘中,似乎刚出炉没多久,还带着一抹好客的热气。
蔓越莓酱静静卧在一旁,鲜红如胭脂。撒在顶端的欧芹碎带来了冬日里的绿意,终究也掩不住整盘菜的沉静疏离。
侍者大概是今天第几十次用带着捷克口音的英文,勉强携着商业热情介绍了菜,便离开了。
两人目光在一瞬间的触碰后,便迅速分开,各自散落在盘中的某个角落,像两只被突然惊动的鸟,仓皇间各自飞回巢穴。然而这样的慌乱,只在一瞬,便被掩饰得天衣无缝。
她们恢复了静默,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
那静默,表面上光滑冷淡,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面无痕迹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深得让人难以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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