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未绝,连带着室内也有些湿。
“幸得江南水暖宜人,若是在长京,眼下已经寒起来了。”陆翁送来方砚台。
项景在纸上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才抬头问道:“这是?”
倾白正认真抄写着老师布置给他的诗文。
“夫人给送来的,说是底下人新得的洮砚,品质上乘,想来夫人也是挂念公子了。”陆翁说这话时面上平淡。
倾白正抄到“一时用舍非吾事,举世炎凉奈我何”,听见陆翁语气冷冷,便抬头看了一眼。
那砚台色泽温润,绿如碧湖,周边雕刻着的花纹栩栩如生,看起来十分舒心。
不过倾白只觉得这砚除了好看,与其他的砚台并无不同,他便又低头写那诗去了。
“既是母亲送来的,”项景看了眼案上正用着的砚台,“便寻个地儿好好收起来吧。”
陆翁了然,差人给收着了。
陆翁推着轮椅将项景送到倾白身边,“识字倒快。”他颇为赞许。
项景也说:“是,老师也夸他肯用功呢。”
倾白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蹭上些墨,不好意思道:“但不解其意。”
“你若这么小便能明白这诗中的意思,岂不就是神童了,前人可怎么活呢。”项景瞧着他的花脸笑道。
“我听闻公子三岁识字,七岁作诗,十岁便得圣上夸赞,公子不就是神童吗?”倾白直起身子说得认真。
项景大笑了起来,“你这都是听谁说的,竟将我传得如此厉害。”
许是难得如此开怀,又刺激到了肺腑,项景咳嗽了几声,他抬袖掩面,陆翁端来茶水喂他,温热入喉后,他面上笑意不减道:“或许是曾出过些风头,但绝没有那般神奇的。”眉头微挑,“而且,如今不也只是个瘸了腿的残废吗。”
陆翁听他说这话,急道:“公子,切勿作此想法,您这腿会好的。”
桂香在雨水里变得湿重,远远地飘进鼻腔里,沁人心脾。
倾白嗅着这香,却有点不太好受。
项景将茶杯搁在了倾白写满了稚嫩但字迹工整的纸边,没接陆翁的话,“过几日八月十五,老师会让我们出去玩的,陆翁让倾白跟着我,您也歇歇,好吗?”
陆翁知他心结,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应声道:“是。”
菊瓣同水珠散落在青石板上,零零落落,显得凄凉,但廊下陆续有人端进了一盘盘糕点和甜羹,人气儿和香味又让这里腾起些热闹。
倾白望向窗外的丫鬟,期待着每次总在最后端上来的那道莲花酥。
目光被朦朦水汽中投来的一片绿和金黄吸引,那是一排栽在院墙边的桂花树。
“原来是这香。”
倾白收回目光想着。
十五那日天晴,是夜月圆,江南处处是一番热闹景象,湖上画舫华美,美人歌舞不歇,条条长街张灯结彩,各个摊位前都聚着小娘子小郎君,有猜灯谜的,有看人猜灯谜的,熙熙攘攘。这般吵闹的情景下,竟能让人生出几分心安来。
“真是繁华,有些迷人眼了。”闪烁摇晃的灯火映照在项景眼底,倾白走在他身侧,他们身后是三个人高马大的护卫。
倾白在府里从未见过他们,还是临走前陆翁把他们派来的,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但气场逼人,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容忽视。
花灯繁复,除了那些酒楼歌坊布置悬挂的大型灯笼,还有满大街的各种形状十分有趣的提灯,教人看了实在是很难忍住买下它们的**。
于是他们还过了不到两条街,就已经人手一盏提灯。
倾白和项景也就罢了,后面那三个护卫也是一人持着一个,他们本想拒绝,奈何自家公子盛情太过,认真为他们挑选,教他们难以狠心,此番情境,倒颇有几分趣味。
倾白手上提着的那盏也是项景为他选的,项景看到的第一眼就指着那盏灯问他:“想不想要?”
倾白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盏小老虎模样的花灯,还贴着白绒绒的布条,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他原先从没见过这些东西,欣赏过后也没有产生过拥有的念头,只觉得能看到这些就很开心了,公子问他话的第一瞬时他就想说自己不用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在看到那盏花灯时,他又在心底里试探性地问道:“我能有吗?”
项景见他看了一会儿如同呆滞住了一样,很开心道:“我送给你。”
直到那盏灯被送到了倾白手上,他还有些不可置信,尽管这对于项景而言,算不了什么。
他心底雀跃,面上也一直笑着。
项景见他欢喜,心情也高扬了起来。
项景含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中秋灯会,此前听闻长京也有,只是我不曾参加过。”
“这是为何?”倾白问。
“以后再告诉你吧,眼下这么好的光景,我不想说些沉闷的事。”项景侧着头,被对面耀眼的灯光晃得眯了眯眼,但他还是对倾白笑着。
倾白乖乖不再追问。
“回去时,我们再去订些水灯,你方才瞧见了吗,在湖上飘着的那些,流光溢彩,真是漂亮,等到我们订的做好了,就把它们放在府里的水面上,还能放在缸里面,这样就算没有灯会也可以赏赏灯。”
项景说什么,倾白都说好。
他们还去了此处最大的酒楼,由于没提前定下,所以等到他们去便一间雅间都没有,项景没有强抢的恶好,也不在乎这些,所以等来了一方小桌能让他们入座就行。
他们倒也没干什么别的,只把酒楼里最新推出的中秋糕点尝了个遍。
项景不能多吃,就看着倾白把自己塞得鼓鼓囊囊,他也满足极了。
楼上一阵推嚷声传来,教人有些不安生。
今日本是佳节,热闹嘈杂些也是正常,不过一片和睦的火热中夹杂着狠戾的叫骂就太过扰人。
“臭书生,先前大放厥词要考取功名,如今却像条丧家之犬,还敢贪慕我妹妹,追到这里来!看我不打得你怕!”这声音在一众嬉笑中足以穿透整座酒楼。
“我不是,我没有追,只是碰巧!”声量不大,却也是被打急了,语速很快地解释道。
虽隔得远,项景却觉得这道声音熟悉。
他偏头去看,但被梁柱和梯阶挡住了视线。
“推我去看看。”项景道。
倾白急忙咽下嘴里那点方糕,擦擦手就要去推,却被护卫抢了先。
他们行至中央,只见一白衣男子被人推搡着滚下了台阶,正滚到了项景身前。
护卫拉过轮椅避让。
项景已看清了此人的脸。
他忆起去年春闱前行卷,父亲对此人青眼有加。
“乡贡解逸,诗文清丽,才华斐然,若多加磨砺,可成大器。”
他因此读了解逸干谒的诗,干谒诗通常有所求,有目的,但解逸全诗未提自己希冀,反而借江山美景言民生社稷,倒像是有感而发真情流露,虽不及大家,也算得上才子。
之后父亲待客,便有解逸。
项景极少见客,所以只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时还是身旁跟着的侍从指给他看的。
“亭边坐着的那位,就是解逸了。”
项景望去,一身白衣,素淡如水,面目端正,坐在显贵堆里,略有局促。
思虑至此,项景稍待片刻,还是开口了:“可是盈起?”
那人闻声一愣。
楼上叫骂声未绝,眼看就要追下楼继续纷争。
酒楼老板赶忙上前招呼着:“这位爷……”
项景微抬了抬头,一旁的护卫就上了楼。
解逸见眼前人年少,坐着轮椅,但衣着气度不凡,跟着他的小孩儿不论,那三名护卫也能彰显这人并非俗子。
他无心攀附,可也不想再惹谁不快招来事端,加上这番丢脸,让他不太能站得住脚,所以正了正衣冠,答道:“在下正是。”
“那我便没记错。”项景年少,面容如玉,语态温和,不自矜身份,倒是让人心生不少好感。
回到府中夜已深了,由于项景提前让陆翁休息了一日,迎上来服侍的便是旁的倾白还不熟悉的年轻下人。
倾白看此人将腰弯得低,显得谨小慎微,不怎么利索,他心里莫名不太爽快。
“把东西都收好。”那下人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说完就要上前去推轮椅。
倾白观察项景没什么反应,便也不多做动作。
“公子回来得晚,夜里湿气太重,下面人已备好了水,公子早些洗浴,早些休息。”
倾白提着手中灯笼听那人说道。
“老师可休息了?”项景问。
“大人让小的见着公子回来了就去通报一声,等公子回了院里,小人就去。”
项景听此不再作声。
等身处房中,项景才说自己先不沐浴,支开了旁的人,让倾白推着去了章仁清的院子。
秋风刮得树荫哗然作响,倾白被这风吹得舒爽,又忧心着项景会不会着了凉。
屋内灯火未熄。
项景叩响了门,轻声问道:“老师睡了吗?”
门很快被打开来。
“听下人说你这么晚回来,我以为你要歇着了,怎么还来我这里,快进来。”章仁清披着外衣,将轮椅从倾白手中带过,亲自推着项景进了屋内。
“夜深来扰,是有件事想同老师说。”
“何事?”章仁清怕烛火太暗,又去点燃了几盏。
“老师可知解逸解盈起?”
章仁清转过身来,“当然,你父亲还向我举荐过,称此子文学不错,但心性不够,礼部侍郎提到他的策问答得好,只是我还不曾面见过此人。”
项景点点头,继续道:“如此说来,去年春闱,他就算不在一甲,也应及第才是。”
“如若不出什么意外,便是。”
“老师,只怕是出了意外了。”
章仁清一怔,转而问起项景:“你提到他,是听说了什么?”
倏地从窗外袭进一阵凉风,扑灭了一旁灯树上本就寿数不多的几只矮蜡。
倾白前去关上了窗。
“我在酒楼见到了他。”项景认真说道。
章仁清一时不语。
“我先前还没问过老师,为何离朝?”项景抬眸看着章仁清,其实他心中已有猜测。
他自幼读些圣贤书,也自认为被老师和祖父庇佑得很好,没有亲身见识过风云诡谲,也没人把他往翻云覆雨那条道上培养,可书读得多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历朝历代当官的掌权的,清白者几何?
他自己也一样,若早年家中无人去争抢,他也不会有今日。
但老师不是,老师是清白者,是忠义者,是他心中君子之道的践行者。
还有那些怀揣着希望,还没有被腌臜沾染的,有才之人,有志之士。
他们如何能平白地蒙了冤,受了挫。
院外一阵匆忙的声响,章仁清还没回答就听见有人喊着:“起火了!”
他们推门一看,发现起火的是项景院子的方向。
火势大,隔着叠叠幢幢的屋檐都能看到些冲天的火舌,倾白不禁走了神。
章仁清推着项景向外走去,正巧看见匆匆忙忙连衣带都没系好的陆翁:“哎呦,我的公子啊,可把我吓坏了!”
倾白这才回神,眼看陆翁急得快要摔倒,忙上前扶住了他,发觉陆翁臂膀都在颤抖,真是怕极了。
陆翁走到了项景身前,流下两行清泪,拉过项景的手,拍了拍,后怕道:“还好没事,还好没事啊!”
项景见他担心,语气不免更加柔和:“陆翁别怕了。”
倾白瞧着,一时不知谁更年幼。
有小丫鬟前来通报,称起火的并不是公子的院子,而是原先定给章大人的那处,不过由于给章大人改了地方,那处也没有什么人,眼下火已经灭了,没有伤亡,就是有几个下人救火给燎到了胳膊。
“陆翁,”项景本想让陆翁去处理那几个救火受伤的下人,但是又觉陆翁心绪不平,怕不太妥当,看了那小丫鬟几眼道:“你去将那几人好生安置,再请大夫来为他们看看,从府上支些银钱出来,让他们好好休息。”
小丫鬟领命刚去,就听见陆翁歉疚道:“我耽误事儿了,公子。”
“陆翁,这火应当不是意外,雨水刚走,江南处处还湿着,我院里石板上还有水迹,要想烧出这么大的火势,不是易事,还要劳陆翁差人查查。”
“诶,是。”陆翁应下。
“老师,此事不明。”项景声线有些轻。
倾白听出他有些疲惫,却已夜深,又在外面劳了心神,早该歇息的。
章仁清皱眉,长京如今局势不明,虽是今上贬他,但他也确实心生了远离是非的念头。
他曾在民间摔打十三年,又入朝辅佐先帝十余载,先帝开创了盛世前景,只待今上登基大展伟业。可是!可是他又起伏数年,但他确实一直坚守着,确实不曾放弃本心,那又如何呢。
本希望此次离开,可成全他做那闲云野鹤,去爱一爱红尘景象,去教一教如子之徒,只是上不随人愿,还要来牵连项景。
章仁清并非圣人,他有私情。
项景是个好孩子,与他祖父和父亲是谁无关,他确实是好孩子。
章仁清曾经不舍万姓江山,如今不舍这一个项景。
母亲逝世,双腿患疾,这都不碍着这孩子心中的澄澈与善良,同他那爹和弟弟全然不同。
“去休息吧,其他日后再说。”章仁清面露不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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