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傅濯过来忙活半天累得头晕眼花腰都直不起来,虽然他确实是过来帮忙的,但他本意掌眼检验不出纰漏再卖个脸抬抬价就好了,怎么里里外外签售、装裱就连沏茶陪客都是他?
出来瞅着钟毓,听他们云里雾里讲了几句后一肚子火泄了气。
“这是,添了口啊……”
傅濯对钟毓还挺上心的,同情怜悯也好,瞧着他顺眼也好甚至也有可能单纯觉着这故事新奇好玩儿,总之隔天就开始给他张罗在哪儿上学的事务,傅濯的女儿在本地最好的小学,知识特长两手抓,资源优渥直通初高,傅濯有能量,内心很得意,钟灵不同意,直言红树林学校就好了,距离近,往返几步路,同样直通初高最要紧九年义务教育不要学费。
傅濯撇嘴,“这点儿钱舍不得?”
“跟舍得不舍得没什么关系,”钟灵埋头刷手机找附近房源,“他刚刚才被甩手扔给我,前一秒有没有书读还不好说,我费那么大劲儿干什么,弄得大家都怪不自在。”
“这样啊,那也是……”
一旁钟毓抹布投了又投,长案、凳子连着大理石扶手、景泰蓝鱼缸子都来回擦了好几遍,殷勤得不像话,钟灵刷着手机权当没看见,傅濯也不好开口,趁着长案擦得锃光瓦亮便来了些兴致,轻车熟路取了纸笔颜料开始挥洒。
门外人来人往,鸣笛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暴露在夏天里的焦躁,而屋内的白日缓慢、静谧,像一座隔绝了所有尘嚣的玻璃房子。
钟灵环顾了一眼四周又缓缓低下了头,好像是谢云朗和芋圆儿的婚礼那天起,短短几天世界便颠了个儿。
她还没适应李一珩这个人又晃荡到她跟前反复冲击她多年练就的古井,一时嫌恶李一珩阴魂不散一时又觉得自己道德败坏竟还这么容易被牵动心绪,她陷入似有又无、似是而非的感觉中分辨不清楚,随即那个在生命过往里连模样都快要消散的父亲又出现在了她门前,情绪失控就在一瞬间,所有故事的突然发生都将彼时脆弱又激烈的自己往更加分不清楚的境地里推去。
就比如,她居然真的答应养钟毓几年,听起来就不应该是一件轻易的事。
钟灵自顾哀怨,手里看的房子从最开始只要求两间房以上变成南北通采光好,挑着挑着又想起养着鸡和癞皮呢,小院也是最好要有的,挑挑拣拣一下午,除了头昏脑胀什么结果也没得到。
画廊里的闲散时间眨眼就消磨到了晚饭点,傅濯作了一下午画有些眼花,一抬头就瞧见李一珩穿过马路朝这儿而来。
这两天热燥得厉害,外出总是一身黏汗,这个点倒好,起了些风,黄昏的碎金颜色透过枝繁叶茂的缝隙洋洋洒洒了小半个世界,斑驳光影里那人走得闲散,风抚袖口衣摆的模样甚至能勾起人想随他一起走走的冲动。
这人虽然虎里虎气但确实长了副好皮囊,又有钱还对他这个死心眼的小师妹极其死心眼,傅濯自觉满意,笑着卷好未作完的画招呼钟毓收到楼上别乱碰后李一珩正好跨过最后一节台阶迈进了门。
傅濯临走拍了拍钟灵的脑袋,“我回了,你早些把门关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带老师过来一趟。”
昨天的客户是许山河的关系介绍来的,老人谨慎,过手的事不亲自盯一眼总惦念,昨儿人没过来还是傅濯怕老头亲力亲为费眼费神,哄骗他过两天再签合同的关系才给人摁在了家里。
李一珩自诩坦荡也不要什么脸皮,什么称呼都顺手拿来用,“师哥一起吃个饭再回吧,我朋友推荐了一家新餐厅,据说味道挺好,要合适还能给嫂子闺女挑几样回去尝尝。”
傅濯还是笑摆手就往外走,“不了,没提前讲会挨骂的,你们吃吧。”
钟灵坐在一旁仍旧头晕眼花,可能因为这两天接踵而来的事情让人太心焦疲惫,内心猛地就生了一层浓浓的恼怒,“吃饭这个事通知我了吗?我同意了吗?你这么闲?不能换个人陪你玩吗?”
李一珩踢踢踏踏来之前就做好了挨呲的准备,遂显得平缓又从容。
“知道你这两天烦累,我今天没事干看了两套房子,就有点想法想和你聊聊看,正巧又赶上饭点,你不跟我吃也得带钟毓出去吃,权当顺道聊聊,我不清楚你经济状况,这些事不敢随便替你出主意,再者陆泉吧,要外派一段时间,吵着让我俩给他践行,他多闹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来接你他也来了。”
像是一口火悉数喷进了水池子里。
钟灵扶着额头,“你看什么房子?替我看的?”
“这不闲嘛,你盯着店走不开,南城这么丁点大,我走动走动就能看几套。”
“那倒也没有走不开,随时关就是了。”
“怎么随时关?你师兄刚不是说明天还得带你老师过来?”
钟灵撇嘴,“人本来也就昨天才来,我这刚开始刷房源。”
“昨晚睡得好吗?”
李一珩问得自然,钟灵答得困倦,“不好。”
钟灵这几天的心一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悬在高空,想要睡得安稳怕是只能把心掏了脑子挖了。
李一珩瞧着她眼下的乌青“啧”了一声,想说点什么自知无益又咽了下去,转头去问正收拾傅濯刚用过的颜料的钟毓:“你呢?”
小孩儿摇头点头,“还好。”
红树林街当头有一家酒店,价格适中环境还行,来去一条道也不用过马路。
虽然这样安置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略有些不安全,但这会儿钟灵与钟毓完全不熟,马上就要同一个房子里同吃同住,她做不到,所以当李一珩做出这个提议时,钟灵几乎没犹豫,余光瞥见钟毓似是也偷偷松了口气,毕竟大家都需要多一点时间。
“泉哥外派?”
“是,得下乡一两个月。”
李一珩朝钟毓示意,“收拾关门,出去吃饭”又冲钟灵抬下巴,“边走边说,听说那家店是真的挺好吃的,刚开爆火,位置也难约。”
钟灵木讷应声:“是吗?”
钟毓低头跟着,局促地听着对话。
“学校的事儿也快些定了吧,入了学就算步入轨道了。”
“嗯,我明天去红树林学校问去。”
车还是陆泉那台车,洗得很干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一珩用久了的原因,车内连香薰的味道都有了细微变化,总归掺杂了他惯有的味道。
“跟你泉哥说,我跟他提过了,你待会儿再仔细跟他聊聊。”
李一珩极其自然地赶在钟灵自己动手前替她拉出安全带系好,“户口、学籍这类事他办起来要简单得多,也省了你还得找他爸那些麻烦流程。”
钟灵深知什么都搭上这两人帮忙不好也违背了她初衷,但这种繁冗严肃的事务有捷径不走纯傻子,早点给小孩塞学校去她也安生,“好。”
“姐姐。”
“……”
钟毓在后座开口,这称呼他头回用,听得出生涩局促,被叫的也难为情,顿了几秒才说话,“要不你还是叫我名字吧,这样很奇怪。”
“啊?”
钟毓好像更难堪了,瓮声瓮气的,“谢谢你帮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一定好好念书不浪费钱不辜负你好心……”
这轮接话的是开车的李一珩,“以后这类虚话也不用讲,讲了凭添负担没什么意义,放心里,自己想怎么活怎么活就是。”
“好,我记住了。”
钟毓把头埋得极深。
订位的餐厅有些远,又赶上高峰,车子行驶得很慢,万幸今天天不算太热,钟灵放下车窗,一路上背着书包下学的孩子们开心得不行,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各种小吃摊的辛辣香气直冲车内,一下子冲散了总让钟灵分神的李一珩的味道。
夕阳太好,让钟灵猛不丁想起多年前自己下学时,她和李一珩都不爱吃重口,辣一致沾得少,于是两人合契地都对小吃小摊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那时候赶上好天好风的时候,钟灵总爱绕个远回家,原本十多分钟的路程,从学校另一张门出,转半个人工湖再穿过一个公园,走完长长一排香樟树,愣是花上四十来分钟才慢悠悠到家,李一珩头两回还新奇愿意配合,走多了就嫌钟灵脑瓜不灵,“有这时间咱不如找个地儿坐坐、玩玩、喝点东西不好吗?还不累腿……”
钟灵不答应,就爱走,腿生来就是闲不住似的。
“想什么呢?”李一珩在等红灯的时候发现她出神已久。
“嗯?”
钟灵猝然抬头,“想一会儿怎么跟泉哥说钟毓上学的事儿呢。”
“大致情况我都跟他说过了,需要什么材料你让钟毓要了给他就是。”
“好。”
陆泉到得早,毕竟闲,再者李一珩与钟灵之间,早前说过,那哪是两个人的恋爱,是整个宿舍是他们整个圈子的恋爱,就像联机打一个很难的游戏,披荆斩棘妄图出神入化,耗费了时间,投入了感情,再不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于是李一珩被甩的时候,是所有人的失恋。
后来磋磨得实在过分陆泉也苦口婆心劝过,“都是朋友,别搞得这样你死我活成不?”
再往后分开那两年他以为大家各自都好,钟灵怎么想陆泉不知道,反正李一珩那晚半真不假似醉未醉的一句话他是信了,“很没意思,繁忙也好清闲也罢,看花看草,看火光看星星,看老人看小孩儿看世态万千,都觉得很没有意思,你还看不明白吗?一直以来不是她需要我,是我需要她也不是我救赎她,是只有她能救我了。”
一句话又把这些年的相安无事全化了灰。
谁青春时没谈过三两段忘不掉的恋爱,欣喜时同样恨不得飞到天上去摘星星偷月亮,难过时也翻过身冲墙不停抹眼泪。谁的感情不是真的?谁又像这俩似的?人生不总归都会有遗憾吗?心痛一痛空一空不就过去了吗……
陆泉漫长一口气还没叹完,包间门便被推开了,他瞧见两人一前一后正气不打一处,最末尾的钟毓也钻了进来,刹时又堆了满脸的笑出来,“你好啊小弟,嘿!长真不赖!头回见,哥请你吃饭,快来快来,坐这儿……”
他也是顶不要脸,自己儿子都快上小学了也能冲着刚小学毕业的孩子自称哥。
但这不要脸的自来熟却是有奇效的,钟毓本来就不喜欢他爹,自他妈妈离开家更是恨上了基本不叫爹,见了钟灵她又不让叫,李一珩不用说了,那人凶得跟鬼似的,这还是头一个亲亲热热叫他小弟又自称哥的人,钟毓知道这样很没出息,但就是忍不住鼻头一酸,开口险些没藏住哭腔,“谢谢哥。”
“不客气不客气,点吧,想吃什么点什么,这地儿只要是能吃的,哥全给你买!”
这家餐厅确实好吃,钟毓好长时间没吃过好的,肉是美味的,菜是鲜甜的,就连饮料都能喝好几种,大人们吃得慢吞吞,边吃边聊着天,李一珩拿着看房的视频跟钟灵说“这套房子很合适,唯一缺点就是老旧了一些些,可租可买,花点钱简单重装一下一定生活得很舒服……”钟灵却更着急问陆泉“说好混吃等死的工作怎么还要外派?派多久?下乡忙不忙、苦不苦?没东西玩你会不会死……”
钟毓怕难看也不敢吃太快,细嚼慢咽地将肚腹填踏实,他上月满的十二,辍学半年导致初一没念完,大家原本商量直接再从初一念起,钟毓放了筷子想直接念初二,其间只有陆泉问了一句“确定能跟上吗”,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便都不再有异议。
大家举杯相碰,好像都理解他想要迅速长大的心。
“那就这么定了,得抓紧,明天我去接你,咱放暑假前把手续办了,九月就能直接入学了。”
钟毓以为自己是个天大的麻烦才会一直被丢来丢去,他懊恼、怨恨甚至觉得人生无望,没想到到这儿只不过席间三两句话而已。
这大致就是钟灵感慨他那句“命真好啊”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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