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绮星提早来了五分钟，下课时没见着夏知初出来。提升班的灯灭了很久，他追上去问提升班的老师：“请问夏知初今天请假了吗？”
下午谢绮星发消息问过夏知初，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来等他下课的。
“不知道，小夏没有请假，可能临时有事吧。你是他朋友吗？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提升班老师说完就骑车走了。
谢绮星再次拨通电话，可对面依旧没接。女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直至通话中止。
这时喻在冉的电话打了过来：“赶紧回来，都八点多了。今天中元节鬼门大开，别在外面逗留。”
“知道了姐。”谢绮星挂断电话，却抬步朝与家相反的路走去。
谢绮星住在城西，提升班在他们家附近。而夏知初住在城东，那有老建筑群，是紫山县老小区最集中的地方。
老城区建筑密集，小道横七竖八四通八达。谢绮星穿过小巷，他以前来这一块经常迷路，自从夏知初带他走过两回，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往夏知初他们家的方向。
身旁穿过一辆警用摩托车，大致是从夏知初家的方向开出来的。
谢绮星预感不妙，拔腿朝他家跑去，越来越近时看到了救护车顶灯的红蓝光，一闪一闪得从院子里冒出来。
院子里外挤满了探头探脑围观的人，有的手里举着手机录着相，谢绮星听到一句：“欸，你知道这里头啷个求子了迈？”
“听嗦有人跳楼咧。”
听说有人跳楼了。
瞬间，谢绮星脑里轰一下炸开了，闪过上学期看过的新闻，再联想到学校里夏知初频繁被人欺负的画面，他努力朝人群里挤：“让一让，让我过去，让一下......”
警戒线拦在小区门口，谢绮星对辅警说：“叔叔，我住里面。”
辅警看谢绮星学生模样不疑有他，拉起警戒线放他进去了。
谢绮星不晕血，却在飘来的血腥味和入目的一滩鲜血里软了腿，他的睫毛颤动，嘴唇吓得发抖。
夜色里看不清，些微白色物质好像脑浆。
“小同学？麻烦让一下，救护车要出院子了你别挡在那里。”护士姐姐关好车门，朝他礼貌道。
这时，楼道里跑出来一位妇女，鬓发松乱，泪眼未干，向救护车招招手：“我儿子已经安抚好了，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擦肩而过，谢绮星侧身回望，妇女上了救护车，迪乌迪乌的鸣笛声响起，车子驶远了，红蓝相间的光隐没在巷子深处。
谢绮星站在楼下，仰头看见五楼阳台门大敞，窗帘被风吹动飘了出来，像白色的绸缎，也像白绫。手机至今未响过，打出去的电话夏知初没有回，谢绮星攥紧兜里的手机，迈开灌铅的腿走进楼道，抬步往楼上走去。
老小区没有外包保洁打扫楼道，霉菌陷在楼梯边角，扶手上爬满了蜘蛛网，墙壁掉漆，被谁家小孩涂画得五花八道。头顶的声控灯是摆设，谢绮星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爬到第三层，谢绮星看见夏知初坐在楼梯上，弓起背，蜷缩着膝盖。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看来，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他没有抬手挡，两眼布满血丝，脸色被吓得惨白。
谢绮星愣了两秒，随即移开了手电筒，大跨步疾行到跟前：“哥哥！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担心死我了。”
“我爸死了。”夏知初重新埋下脑袋，没再看谢绮星，望着地面发呆，“你回去吧，今晚别在外面逗留。”
他穿着平整的短袖和短裤，像已经准备好了出门上提升班。
可突然的变故让他不得不坐在楼梯道反复思考为什么，邻居们早已对五楼的男人避之不及，此刻更是闭门锁户，更无人肯出来对夏知初说声节哀，恐怕都在心里觉得晦气。
谢绮星没有答话，也没有听他的，上了一个台阶坐到他身边，两个大男生挤在老小区的楼梯道肌肤相贴，夏夜烤哄哄的环境里，谢绮星却感受到夏知初冰凉的手臂。
没人说话，谢绮星关注着蚊虫，听见嗡嗡声就立即打开手电筒拍蚊子。
夏知初小腿上被咬了好几个红坨，谢绮星掏出口袋里的药膏，挤在手指上，均匀涂抹在红坨上面。今天去等夏知初下课，本就是要去给他送新买的效果非常好的药膏。
“你上来的时候，看见血了吗？”
高雨萍好不容易把夏知初拉回家，他又独自下楼坐在这里。嗓子因许久不说话而沙哑，尾音轻颤。
“没看清，好像看见你妈妈和救护车一起走了。”谢绮星撒了谎，他也不敢闭眼，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那样血腥的画面，只要闭眼就会回想起来，胃里不断翻腾。
“都怪我。”夏知初突然说。
谢绮星拔高声量：“怎么能怪你？”说完惊觉自己的唐突，放缓了声音，“哥哥，你别这么想，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学校那些人你都应付不过来，真的不怪你。”
楼外的照明灯透过镂空了花纹的外墙微弱地照进来，夏知初埋着头，眼睛藏在暗影里，稍微直起身子给谢绮星让了点位子，接着泄力靠上墙壁：“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我爸是个胆小的人，却放任他那样作践自己。”
“从第一天看他拿着存折出去想要给那些人打钱，我就对他失望了。我不相信他竟然懦弱到向他们的恶行妥协。”
“可是我后悔了，我不该不管他，他们来闹事的第一天我就应该报警。”
谢绮星不知具体的事态发展，选择安静地倾听。
夏知初：“直到有一天我爸开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雪花音响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我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他说他不能睡觉。那时我就该察觉到，我就该管管他，是我害了我爸，是我！”
“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跳楼？”是因为社会的舆论让你不堪重负了吗，不去理会那些言论不可以吗。
夏知初吼了出来，侧头用额角撞向墙壁，楼道里喊声回荡，谢绮星伸手抵在他额前，再使力把他拽向自己，把他锢在自己怀里。
“不是你害的，不是你。”
谢绮星轻轻擦掉夏知初额角的墙灰，揉了揉那块撞红的鼓包，搂着他轻轻晃悠，像抱着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孩子那样哄。
“嘘，没事了，和你没有关系。”
少年的臂膀在那时还不足够宽阔，可对于夏知初来说，这是他回忆这段噩梦的时候，唯一拖住他的浮萍。
他不相信世间的许多爱，就连最亲近的父亲也选择了自杀离开他的世界。浮萍薄薄一层飘在水上，接住落下的雨珠，是可供短暂休憩的临时之地。
楼下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喧闹也逐渐落了幕，楼道里一直很安静，除了呼吸声和蚊虫飞行外，没有其他响动。
夏知初不再向谢绮星坦诉心声，甚至连自责也一并吞进了心里。然而谢绮星自知嘴笨，那时还不擅长安慰人，不敢多说，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过。垂眸望着夏知初，他眼神涣散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谢绮星的心里其实也有一个桎梏，他无比能体会夏知初此刻的心情。
谢绮星一只手抚着夏知初的后颈，尖牙咬破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将血液涂抹在腿上吸引蚊虫。他们静静依偎，夜色深了也不曾察觉。
高雨萍回来时已经凌晨，楼梯道里，夏知初倚靠在一个男生怀中，像是进入了深眠。她顿在转角处，问：“你是？”
谢绮星抬起头叫人：“阿姨好。我叫谢绮星，是夏哥哥的朋友。”
“你是特意来照看他的吧，辛苦你了。”高雨萍明了，不好意思地扯起嘴角，眼角却笑不出来，和夏知初极像的漂亮眼睛耷拉着，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出红肿。
她蹲下身轻拍自家儿子的肩膀：“小初，怎么等了这么久？起来了我们回家了。”
“小初？”
“小初，妈妈回来了，醒一醒......”
不论高雨萍怎么呼唤，夏知初如同被困在梦魇里，双眉紧拧，眼皮微颤，瞳孔不断地高速转动，咬住的牙关用力以至于嘴唇轻抖。
谢绮星垂眼觉出不对劲：“夏哥哥，你怎么了？”低下额头挨着夏知初的皮肤，手掌抬起来贴在他脖子上，“好烫......”夏天室外温度高，加之两人贴在一起体温本就被激得很高，才导致谢绮星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在发烧。
此时一摸体温几分烫手，估计已经飙上了三十八度：“阿姨，夏哥哥发烧了！”
高雨萍惊讶，帮谢绮星扶起儿子，两人一起抬着夏知初上楼，将他架回了卧室的床上。
·
夏知初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高雨萍置办完丧葬品回来在客厅拖地，卧室门开着，夏知初猛地弹起身子，坐在床上大口喘息。
高雨萍被儿子的动静吓得扔了拖把，跌坐在沙发上。
她没来得及顾自己，急忙跑到床边摸了摸夏知初的额头，随即抚了把自己胸口，叹气：“小初，你怎么回事，睡了这么久，现在有哪里特别难受吗？你的朋友一直在这边照看，让他回家他也不肯回，你醒之前十分钟他才刚出门。”
夏知初这三天总是断断续续醒来，高烧早已在喝药后退了下去，而身体却格外嗜睡，意识像沉入深渊里不愿意清醒。如若经久持续这种症状，高雨萍就要再次打120送儿子去医院看医生了。
“妈，我没事，你别担心。”夏知初接过高雨萍递来的水杯，仰起头喝得一滴不剩，“我爸的葬礼在什么时候，我没有错过吧？”
高雨萍眼里充盈着泪水，抚摸着儿子的鬓发：“我的乖宝被你那个死老子害得做噩梦，你还想着给他尽孝。”
夏知初放下水杯，揽过母亲。
高雨萍话语里藏着疲惫，这几天她的精神也非常不好，时常前言不搭后语：“定在今晚上山，我们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吧。你爸他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到你快毕业了，正要享福的时候，遭了这么些破事。”
夏知初郑重地应下了。明明睡了很久却眼下泛青，望向高雨萍时瞳孔失焦：“妈，我梦见我爸了，楼下一滩血，你的菜篮子掉在了地上，白菜滚到血泊里菜叶染成了红色。”
“你怎么知道的？！”高雨萍吓得松开了握着夏知初胳膊的手，面色变成无血色的煞白。
高雨萍逛完菜市场走进院子里，虚影从高空坠落，掉在自己眼前。
反应过来时，她才意识到前夫在自己眼前摔成了一滩肉泥，鲜血溅到了碎花裙子上。高雨萍登时跌坐下来，被吓得腿脚发软，扭过头吐了。
菜篮子确实掉落在地上，篮子里的菜滚进了血泊中。
高雨萍被儿子在五楼的惊叫声唤回了意识，在那一声声力竭的“爸！”中，奇迹般地调动了无力的双腿，奔向楼道，在夏知初跑出单元楼之前横腰拦住了他，不知道瘦弱的母亲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将一米八的儿子硬生生拖回了五楼。才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高雨萍不希望儿子看到父亲死时的惨状，却不知为何他会梦到那一幕，并且格外得真切，这到底是想象还是真的亲眼看到了？
想到这，抬眼望到儿子悲伤的眼眸，高雨萍一阵心绞，又口无遮拦起来：“你那个老子也真是的，这么不体面的走了，把我们母子俩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挑个好看的死法。”
“妈妈！别说了。”夏知初制止道，随即感受到肩上的湿润，不知所措，“妈妈，别哭......”
夏知初房间对面的主卧阳台门开着，一只黑鸟停在栏杆上，摆头望向室内，夏知初感应到投去目光时，黑鸟已经随着风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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