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道学遍及中土,清谈一向在天外天举办,轮不到九流散修上桌。他百晓生连道人都称不上,充其量算个道客,这番受邀实是诚惶诚恐,直到入山前还怀疑自己叫骗子盯上了。
昨晚人家熟人局,他哪有胆多待。回来啃个饼垫垫肚子就躺下了。翻来覆去到半夜,接头接尾听到好几拨脚步。
嘿,这帮牛鼻子老道,不过喝几盏醉茶,一个个口无遮拦,陈糠烂芝麻全抖出来了。喜得他一个打挺爬起来抓笔,贴了耳朵在窗边奋笔疾书。
嘿嘿,下一本有了——青衣国师的风花雪月。
所谓月,菩提圆满,芳池太子;所谓雪,冰清玉洁,小玉京女尊;所谓花,大唐牡丹锦城公主;所谓风,塞外悍匪……
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妙!定是坊间喜闻乐见!只欠题词一阙。
“玉为骨兮冰为面①,心玲珑兮发成雪。胸中自有乾坤大,应怜眼底草木青②?”
啧啧啧,妙啊,妙。百晓生抱着手稿美滋滋躺下,读罢最后一遍已是天白,干脆拾掇拾掇溜去会场,免得稍后人多,不好意思。
到地方才记起,这儿只有水路。为了防贼还设下封禁,舟桥也得晚些才会浮现。
百晓生闲逛几圈,自觉有些鬼鬼祟祟。灰头土脸正欲返程之际,云水次第散开,小筏款款而来。笑意无声却轻快如一缕春风,寒香扑鼻。
他忙不迭向那布衣招手:“小老弟,小老弟!载我一程!”
对方在他跟前停篙,顺便掀起斗笠抹了把汗,脸庞轻红,嘴角一双笑涡很是可爱。百晓生瞧着他掺白头发,一时不知方才两声小老弟喊没喊对,便也呵呵一笑:“劳烦,劳烦。捎我去会场就好……正是那一座吧?”越往里雾气越浓,这会儿竟看不清会场所在了。
艄公含笑点头,娴熟撑篙离岸:“来这么早,还没用过斋吧?”
他生怕暴露身份,咳了一声挺直腰板:“贫……贫道正辟谷,不吃锅气东西。”
所幸艄公没再多问,转口介绍起两岸风景。怎料那肚皮不争气,静谧中冷不防一声悲鸣,车轱辘似的滚开去。
艄公笑:“斗胆请道长光临寒舍。恰有阳春面、马兰饼,热乎得很,不知是否合意?”
合意!合意!百晓生咕咚一咽两眼放光,嘴上却还矜持:“……您住附近?”
“倒不算。有人要搬进来了,我先来看看,这儿好不好住。”
正说着却靠了岸,牌匾上“灵水居”三个大字,古意森然。百晓生哀叹:“唉,既已到会场,就不劳您绕路了。反正这三月都在山里,咱们——有缘再见!”
然则话音刚落便闻一股油面咸香,再瞧那艄公,早已系好船摘下斗笠,立在水边,款款含笑。百晓生后知后觉一惊:“灵,灵期上人!?”
昨儿挤在人群后面压根没看仔细他模样。谁知竟斗笠布衣扮成个老船夫!
对方嘴角旋起一双笑涡:“灵期在人后向来邋遢,还请先生万万不要说出去。”
“哪敢哪敢!”百晓生慌忙摇手。对方又笑:“那么且容灵期沐浴更衣。院中并无旁人,先生放心用斋便好。”
百晓生忙不迭点头。突然又喊:“灵,灵期上人!”
“嗯?”
“您,您为何邀请我这样的市井之徒来参与会谈?”
对方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仙家清谈,言及玄远,然则此间时局大变,阔论天地早已不够。”
百晓生一时胸中激荡:“犹犹记十三年前崖山论道,紫微殿下立志变法,尊上您横空出世,诡道一扫而空。而今变法大成,国威大彰,这濯缨之会,定当是历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小可无名之辈得以亲见,幸甚至载!”
灵期上人挟着斗笠向他执礼:“那么,就劳烦先生书以记之,传于闾巷。”
“好!惟愿贵宗道俗同授、法化众生之初心,秉烛相传!”百晓生一时激动忘了回礼,等他走出老远又喊,“那那那,要给您留一口么?”
对方挥挥手:“不必。我已用过了。”
堂堂灵期上人,居然不忌荤腥、柴米油盐?您甭说,还挺好吃。
一口热汤下肚百晓生便彻底不作客了,捏起野菜饼子四处闲逛,边吃边消食。
这灵水居还没他住的紫云客院大。听说是委羽新院,恐怕也放不下几个师生吧?
不晓得灵期上人在哪里沐浴,怎么四周静悄悄的只听他吧唧嘴。
太阳当头,他也转厌了,寻地方悄悄地放了个嗝。谁曾料余音打水漂惊起一串波纹,再一眨眼,却有舟桥自波纹下浮出。
妈耶,来人了!这灵期怎么说话不算话,留他自己在这儿!
急得他哟,原地打转,最后灵光一闪趴到了香案下面。
青溪院。
院首夏澜正招呼宾客出门去,顺手将徒儿挽在身边:“其郁,那位薛道长呢?”
陈蓝老实道:“不知。只说会场不见不散。我看她一大早就没影了。”
“你啊你,她说甚你就信甚?”夏澜反手叩她脑门一下,“好啦,甭找了。约莫和灵期有约在先,咱们也赶紧过去罢。”
舟桥自八方通往灵水居,远观是彩云呈祥、羽衣蹁跹。诸人或乘桴或临风,谈天论地,好不快哉。陈蓝掩嘴:“还当这群高功如何不食烟火,一盏醉茶便入瘾了。这要沾过真酒,只怕个个都是陈年酒糟。”
师傅虽如常冷脸,两颊芳菲,无疑心情畅快。于是陈蓝悄悄话更加肆无忌惮,直到有人过来攀谈才住嘴。她自认没啥悟性,今天纯粹凑个热闹,这会儿师傅被绊住,她便东张西望找起了薛道士。
奇怪,也不在师兄边上啊。
恰此时平地乍起惊雷,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摔了个大马趴。
俗人都不见得如此笨手笨脚。怎料正是所寻之人,陈蓝生生将笑憋了回去。
薛道士却拍拍屁股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从地上拎起个什么东西,歪着脑袋看了半天。
“……风花雪月?”翻两页,挺有意思。依旧是边走边看。
见欢气得一跳:“薛师傅!看路!”
香案下趴了半天才记起,这回,他百晓生也是拿着请帖正儿八经进来的。可眼下堂中人头拥簇,氛围正好啊。他干脆五体投地边听边记。
“北朝始立天宫,第一拨洞府道人入世匡正纲纪,是以有今之中土大唐。”
“大唐初,辨天下之二人,使各专其业。道者习学文武,辅国受禄,为国之肱骨。俗者或肆力耕桑,或工作贸易,或屠沽兴贩,为四海之脉。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受大者不得取小。③”
“现如今紫微变法,道俗混一,岂非倒行逆施?砂矿短缺、洞府坍缩,实乃天道断流之征兆。灵期贤侄,你乃国之肱骨,怎好放任中土宗室重蹈覆辙、机枢祸世?”
青衣国师周旋洞府与朝廷之间,这次会谈属实与问责无异。
然则他不紧不慢:“前辈此言差矣。洞府道者原本也都是战国年间从中土迁移出去的。天外二百八十洞互不相通,唯独中土与它们分别相连,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现如今砂矿短缺、洞府内迁,势必要求道俗和衷共济,又怎好将彼此割裂开来。”
多代留居洞府养育出非凡根柢,许多道人都自视与中土人不同,这才蔑称他们为泥人。百晓生还是头回听到道士大老爷如此自降身份的。
灵期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先圣有言,一切有形,皆含道性④。道俗本就没有界限,自当不拘一法、海纳百川。不以主流欺外流,不以天生轻后成。祖庭厘定之境阶固为惯例,散道中无灵根而能神通者不在少数,若以灵根有无判高低,岂不荒谬?任人唯贤、不论师籍,方是长久之计。”
话罢堂内立时乱成一锅。当即有人冷哼:“我看是灵期上人言差了。无灵根而能神通,哪个不是邪魔歪道?若不是邪魔歪道,当年您又为何亲手斩除?”
又是那冒小公子。
百晓生替人暗捏一把汗,怎料灵期刚开口外面就突兀安静。
有人来了。
谁啊,这么大摇大摆。
百晓生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率先看清的却是来者手上那书,当即悔得哐哐撞地。
祖奶奶!
“不以主流欺外流,不以天生轻后成。说得好!”薛道士抚掌。
陆宗师隔着人群向她微微一笑。她则笑眯眯环顾四周。
“何为道?”
“根柢何来?”
“为何诸位自称玄门而非道门?”
连发三问,嗓门不大然而掷地有声。半天没得到一句回应。不知是不会答还是不屑答。
“先圣有言,以道驭术,以法固道,以器载道。如此看,玄门之术、机枢之器、家国之法,岂非殊途同归?”
“胡说八道。”冒小公子切了一声,“先圣亦曾有言,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⑤。机心存则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
薛道长卷起书往手心一敲:“断章取义!”
小公子被她吓了一跳。但她脸上依旧挂着极其温和的笑意,语气也瞬间平缓:“何谓机心?光说不做,用力寡而见功多,是为机心。敢问诸位,俗者耕桑,道者受禄,孰力寡而孰求功?孰有机心?”
众人面色愤慨。常道长赶忙打圆场:“道俗合流为大势所趋,彼此扶持,各有所主,何来不均。”
一老者缓缓开口:“既说到机枢,那老朽也有不少要向陆宗师讨教。”
陆宗师微微颔首:“前辈请说。”
“皆知中土大唐上一个皇帝生为俗根,年纪轻轻忤逆祖训,听信匠人之言欲以机枢兴国,僭越太上致使天道断流,引发尘内外交战。
昔日最得少帝宠信者有三。三位圣手将异想编为天机一书,至死却连一页都没实现。倘若昔年举国之力未能有所进展,今时又怎可仰仗于它。”
薛道长笑:“老人家,您这话就牵强了。国祸乃玄墓尊者入侵中土而起,又怎是少帝僭越之过?”
旁人不满:“若非中土皇帝僭越,怎会招致天道断流?百年来无一人破格!”
“又怎知不是当世道者机心太重,所以才不得飞升?”她不卑不亢笑道,“再者,所谓举国之力发展,也不过尝试了短短七年。玄门发展至今,用去中土多少人力物力,靠中土百姓供养了几百年?这机枢同玄术比起来连毛头小子都算不算,诸位又怎好倚老卖老呢。”
众道人愤慨:“你,你……强词夺理!”常道长悄声提醒:“薛道长,莫要意气用事。这番是要搞朋友,不是来招仇的。”
“本座问的是灵期,不知这一位又算什么身份?”发问老者拂袖向门一挥,竟直接一道禁制将会场封住,常津不由心下一紧。
见欢不懂大人在谈什么,看人突然吵嚷起来,生怕这流氓还要再说。却见师傅从袖中伸手微微一摇,薛道士居然把嘴一撇没再说下去。
陆宗师上前执礼:“前辈思虑有理。”又向众人:“灵期西行蛮荒寻觅天道,神无之地,野兽智识非凡而人类茹毛饮血,若说天道眷顾,为何人类以兽为尊,若说天道不复,为何砂矿取之不尽。”
老者:“那么灵期贤侄如何看?”
灵期上人温吞一笑:“灵期愚钝,或许天道如故,只是我等误入歧途。”
老者哼笑。扫了两人一眼。
“好个自隐之人。造机枢无妨,问题这机枢究竟能派几分用处?中土四境外敌纷扰,我玄门中人可以一敌百,俗人就算有了机枢又拿蛮夷如何?砂矿如此稀缺,莫非竟要做无用功么?”
薛道长忍俊不禁:“这话倒又不对了。昨儿谁对那群傀儡一惊一乍。”
王灵官在人群后边跷脚喝茶,边听边笑,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老者负手:“那是魔兵,并非机枢。先前紫微小打小闹,说到底是你中土国事,我等世外之人没有资格插手,而今动摇尘内外百年安稳的根基,岂可继续坐视不理。本座也今日也将话放在这儿,灵期上人既然是国之肱骨,也请您代为传达:这内迁所附加诸多条款我宗绝不妥协,若他中土大唐不怕,前有玄墓尊者,我天外天的护道者也不乏后继。”
有如此老前辈带头,各家相继表态。
陆宗师平静认真听罢,起身向众人执礼:“诸位同道心系天下太平,晚辈定当代为传达。灵期也有一事要说。”
他今日依旧蓝衣银冠,立在百道高功之中显得稳重又稚气:
“师祖编纂四书,道俗同授。灵期志愿扩四书为九章,传述九流法门。十三年得江湖友朋相助,有幸将民间机枢整理成稿,这番为期百日的讲席,便斗胆将《天机》呈献诸位同道。”
在场众人大惊。山内诸人也无不错愕盯着他。王灵官若有所思搁下茶杯。
“未曾向诸位正式介绍,”灵期又向旁人执礼,“西行赤地得高人相助,厚颜请她来山中任教。接下来几个月就劳烦薛道长了。”
她脸上惊讶瞬间收拢,拱拱手:“惭愧惭愧,不敢称道长,灵根全无,我一匠人而已。”
散会后,灵水居偏室。
王灵官依旧翘脚喝茶:“我说那群诡道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冒了尖。原来不是为灵宝,是奔着这本天机来的。这天机成稿之事,你竟也未曾禀告陛下?”
常津笑:“王大人糊涂了,若未曾禀告,殿下又岂会调您新军过来。”
师弟却不识抬举,直言道:“昔年玄墓入侵中土,为请道者出手相助,朝廷不惜坑杀匠人、焚毁天机。此书落到朝廷手里,我又如何能放心。”
常津心中不悦但也不至于在外人跟前给师弟难堪,只道:“现如今木已成舟,不如想想天机成稿的消息究竟怎么传出去了。助你成书的那帮江湖友朋又是何方神圣?唉,而今师门也是帮不上你了,如此大事,现在才知晓。”
“哎常道长,您这话就是误会灵期了。此书尚未付梓,一旦摧毁便是十年心血白费啊!我看灵期原本是想等时机成熟再将此事告知诸位,只是没料到这帮老东西如此咄咄逼人,竟直接将会场封住不准散道进来。这,这不就是逼宫么!”王灵官晃着酒杯,“又是回程遇刺又遭如此逼问。灵期,难道这次,你就什么都没预见到?”
灵期不置可否,只说:“一个地方出了差错。”
王灵官眯眼一笑似乎不问就知道错在何处。
看这好师弟一脸云淡风轻,值此常津恨恨一拂袖子:“你啊你……灵期,你这样给她腾位置,她若接不住,丢的可不止她的脸,玄门和朝廷,是要彻彻底底闹掰的。你可承担得起?”
“闹掰是迟早的事。”师弟负手,“我信她。”
王灵官起身拍拍他肩膀:“这可不是心诚则灵的事,问题在人家愿不愿意相信。一旦洞府私学下放,对道法的垄断彻底打破。道俗同流,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你就算热腾腾剖出来给他们,他们也是不要相信的。否则你委羽师祖为何在中土备受推崇,却叫他们天外天鄙夷?”
“我从未寄希望于他们。”灵期默默从他掌下抽身,依旧面色如水,“九章毕成,道俗同授。我传天机于他们,并非寻求认可,只因他们也是众生里的一份。”
王灵官见状笑笑,没说几句便执礼告辞。
屋里只剩师兄弟两人。陆宗师这才道:“时雨,九章之事我从未想瞒。刚代理掌门那年就提过,大家都只当我异想天开。我知师门相比所谓正宗洞府已经包容之至,然而有些事,毕竟是谁也不能理解的。”
“那你可曾想过,为何人家都不理解?”常津望着他,痛切而无奈。
“想过。”师弟坦然开口,“我不怕。”
“我怕啊。”常津默立背后,字如针刺,“怕你再为千夫所指,怕你落得双亲一般下场。”
“不用怕,时雨。”师弟温吞一笑,嘴角浮起两个小涡,“我不孤单。”
①化用自【宋 林景熙】《白拒霜》,“玉为肌骨冰为容”。
②化用自【马一浮】《旷怡亭口占》,“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③化用自《唐六典卷三·尚书户部》,“辨天下之四人,使各专其业。凡习学文武者为士,肆力耕桑者为农,工作贸易者为工,屠沽兴贩者为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④语出《道门经法相承次序》潘师正对唐高宗说:“一切有形,皆含道性。”
⑤语出《庄子.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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