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士初次露面便传扬异端邪说,又触了法雨血花这禁忌,多少有些骇人。大约委羽自己也觉得不像话,那之后接连几次讲席她都食了言,一板一眼讲些俗人器械。不过那之后王灵官却次次都来。
仔细想想却也不奇怪,恐怕正儿八经的清谈才叫这散道如坐针毡吧。
师傅却说,玄门清谈,像他这种道官未得朝廷授命本不应该在,现今死皮赖脸留着,多半是肚里装了坏水。
“指不定就是盯上这塞外女匪了。此人跟灵期一个货色,自说自话,冥顽不灵。若铁了心为他妻族报仇,在灵期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都有可能。”
冒小道长甚以为然,又问师傅:“他们都不肯拿出来叫咱看一眼,光靠薛道士一张嘴在那儿胡说,会不会压根就没有天机?”
师傅捋着胡子:“那也有可能。灵期素来欺世盗名。……若天机能成,灵期必然多年和诡道保持联系,王子崇既知此事,岂又能公私分明?……现今他二人依旧兄友弟恭,不是表面和气,就是合起伙来唬弄我等。”
冒小道长愤然:“不错,定是在戏弄我们!拒婚不也是他俩一唱一和?”
师傅却眯起眼睛:“可若灵期所言不虚,莫非天机果真被他封在那湖里头?”
“可是师傅,我看那女人流氓一个,口无遮拦。灵期怎会将这种事告诉她?何况她讲学那么多天,徒儿一次都没见灵期来过,他俩关系也不见得多好。”
师傅又哼一声:“灵期本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同气相求罢了。”
“不过据徒儿这几天观察,灵期好像常常一个人去湖边。”
上回虽被那薛道士遇到,因他们刚入山、又都是小孩子,一句迷路唬弄过去了。
师傅眯眼徐徐捋着胡子:“灵期若果真敢私藏诡道,也只能是在那个地方。此番他护送灵宝归京,遇刺,多半是自导自演的障眼法,好叫诡道携天机偷渡南下。”
“只是……师傅,徒儿这几天看下来,冷泉堂此地连委羽山自家子弟都未曾听闻,却不知谁向咱们透露了这禁地,又要找什么——”冒双瞥见师傅眼神,自觉掐住话头,垂首道,“徒儿知错,不该多问。”
一晃眼大半个月过去,山外榴花正红,委羽却已入冬。水是叫山捧住呵了口气,没多久便黑苍苍冷了回来,剩下茧子似的一团白雾结在湖心,好像什么时候要扑棱出蝴蝶。
光秃秃的山坡上,几个小人儿次第走着。
“三哥,咱还要去听那个诡道讲学啊?”小孩子牙都没换齐就学旁人喊起诡道。
“说过什么,随师傅出来时别这样喊我。”冒小道长俊脸受冻通红,越发瞧不出喜怒。
小孩子噢了一声:“三哥哥!”表兄板着脸回头。小孩子委屈撇嘴,一把扑住他手臂:“我知道,要喊你师——兄。可我看你打进山起就很不痛快嘛!……三哥哥,你有心事么。”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他一脚踢起干草,顺手将妹妹牵住。
冒家不知排行二十几的孙辈,只认得他这个恰好也是师兄的三表哥。骨架尚未长开的圆脸孩子,眼睛却已经同父兄们一样,细长分明宛若青莲。玄门美誉,神仙垂目。代代如此,与之相伴是引以为傲的稳固根柢。即便凤凰木一样热烈的女儿也别想撼动分毫。
“三哥哥,你在想你娘亲么?”小孩子悄悄地问。然而旁人早都看出来了。
那位公主叫小玉京丢尽颜面,好在儿子脸上没留她半点痕迹,这才不叫叔叔伯伯们眼见心烦。冒家家教严苛,他平日又最得老爷子欢心,进山之后却三番两次顶撞尊长,可想心里有多不痛快。闲话归闲话,小师兄平日待自己人最是大方靠谱,谁也见不得他黯然神伤,赶忙叽叽喳喳岔开话题。
“师兄师兄,你说师座们明明瞧不上那诡道,为何非要咱来听?这岂不是浪费时间?”
小师兄面色平静:“人家愿意教,咱们却不愿意学,传出去岂不是咱们气度小了。”
噢,气度。冒氏出过十余个祖庭天师,向来有气度。
“可咱师门来了那么多人,怎么就咱几个还留着听,别人都开溜了呢?”
“气度是给旁人瞧的,面子是给灵期留的。说起来整个小玉京也就咱们正眼看灵期,日后他无论如何要还咱们这个面子。”
噢,面子。冒家在小玉京可是最有面子的。
大伙儿醍醐灌顶,又问:“师兄,咱最近总来这片山头做什么?”
小师兄眯起眼:“听说过万川归葬之所么?”
大伙儿摇头:“归葬倒听说过一些。委羽四书在尘内都传滥了,唯独这一片琴曲失传,也不晓得为什么。”又你一言我一语道:“咱们同席听学不是有个甚么……百晓生?日前听他跟人哔哔,说这归葬乃灭魂曲,凡参悟之人都在悟透瞬间烟消云散,这才没能流传下来。”
“这必是瞎话了。他们师祖又是如何谱出此曲的?”
小师兄却眯眼听着,并未多言。大伙儿拥着他往灵水居,一路话题十变:
“这些天净讲些钉耙车轱辘,哪里轮得到咱们亲自种地。”
“就是就是,就算是块棺材板,给天马一拉都能飞起来,真不晓得捣鼓那些究竟有甚么用处。倒情愿她讲些稀奇古怪的。”
“俗世又怎么养天马?给天马吃秕谷豆子,那也忒夭寿了——”
大家不约而同嗤笑。
“诶,话说……你们难道不觉这中土之上地气格外混浊?早晚吐纳愣是连一周元气都转不过来,原以为我病了呢,问了一圈,大家伙都那样。你说住在这种地方,能修炼出什么花头。”
小师兄:“多出来历练几次就习惯了。”
一路闲聊到学堂,那百晓生之流又雷打不动坐在角落。今儿小师兄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还主动打了个招呼。书生耳后夹着笔,干笑。
薛道士照例是背着手溜达进来,松快一句:“早上好早上好!”
今日课前王灵官却插嘴:“薛先生,王某听了那么多天,到底瞧不出这些俗人器械何处值得高看一眼。若灵期就要您给我们讲这些,也难怪人家要说他欺世盗名了。”
薛先生笑:“薛某胡说八道,难道就不损他的名声?”
王灵官笑得越发大开大合:“横竖是损了,总不能叫他白损。”又起身拱拱手道:“追捕诡道多年,至今未能摸透其功底。灵期与墨者交手最多,总对外称这群俗根是凭机枢突飞猛进,难免叫旁人以为他存了私心、替旧友无色开脱。今日不如王某开个坏头,就请先生拆一拆墨者的招数。”
冒小道长眼睛一瞟,师弟们立刻会意起哄:“薛道长,就说一说墨者吧!若能帮王大人抓获墨者,还有谁敢诋毁您和灵期上人!”
那王灵官却莫名哼了一声:“稚子胡言。清者自清,何需自证。……尘外山门若因此触怒匪徒,只怕得不偿失。薛先生有后顾之忧无可非议,莫叫道义之词绑了去。是王某所言欠妥了!”
薛先生笑:“这便又是胡言了。灵期名声不好、灵期惹上匪徒,这会儿全要我背黑锅。这锅横竖在我身上了,总也不能白背。说说便说说。只是我未曾交逢墨者,也只能凭耳闻来妄断一下,他们使的招数究竟有没有可能是机枢。”
王灵官:“好!就王某而言,最困惑一点便是,墨者战时武力与道人不相上下,平素混迹俗人之中却踪影难觅。”
大伙还是头回听闻追匪细节,一时大吃一惊:“收放元气如此自如,若按祖庭厘定的品阶,少说也是洞虚强者。”然其徒众不在少数,个个都在洞虚之上,绝不可能。除了邪法又能如何解释?要么就是这王灵官替中土官府的无能扯谎挽尊了。
薛道士稍作思考却笑:“今之祖庭乃天师道祖庭,以内丹为正法。太宗年间方立祀典制度,将支流道派一并纳入例供,自然不可以品阶一概而论。”又微微一笑问:“不知诸位是否听说过玄墓洞天的气海。”
冒小道长早已撇嘴半天:“玄门哪有你说的那么排外!玄墓地处极北,地气混浊。故而师传并非金丹,而是气海。但他们颇得法门,在天外天依旧是地位超然、深得尊敬。”
薛道士却笑:“确实也没错。不过此乃天外天眼中的玄墓,而非中土眼中的玄墓。”
百晓生见状遂也讪讪插话:“小道长,深得尊敬这种话您可万万别在街上说。玄墓尊者入侵造成我朝数十年战乱,实乃——国贼!可玄墓战败之后其私学都已经分裂佚失了,薛道长,竟不知他们与墨者有何干系?”
薛道长摇头晃脑:“有无之间,瀚不可测。说的本是玄墓气海,岂不与墨者相似?”
“不对。”冒双托着下巴摇头,“关键根本不在他们学了谁,最可疑之处岂不在于,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俗根,修哪家正法都是修不来的。”
王灵官赞同:“假使他们果真有法子叫俗根学得神通,既号称行侠仗义,为何不将此法传于世人?”
旁人骇然瞧他。天外天的道者们谁也没把人往这么坏的地方想。
薛道士依旧呵呵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王大人再说,那群墨者还有何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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