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来了。
大瓣的雪花急不择路地撞在四周的城墙上,士兵披甲执戈守在城外,写着“茒”的一字旌旗在干瘪苍白的寒风中咧咧作响。郢州城里的人家纷纷挂起了红灯笼,将军府的灯光吱吱呀呀落了满桌,模糊了一盏茶杯轮廓。
“人来了吗?”
“回将军,许是大雪耽搁了路上的时辰,应该就快到了。”
邹彧瞧着茶水中起起伏伏的淡色,神情不胜明朗。他深深吸了口气,侧耳听了半晌冷飕飕的数点风声。
“这世子爷往日接了粮草便走,这次是怎么了,竟要来府上瞧瞧。”那肖管家叫是这么叫,一声“爷”敬的却是不巨王的地位。
“只怕是来问责。这几年运往不巨的粮草一再减少,怕是兔子也该急红了眼了,何况那还是头狼崽子。”
窗牖上爬来了几个人影。
话题就此停住。
邹彧把目光投向掀动绣帘的倩影,待看清楚来人的面时,脸色倏忽阴沉下来,对着领头的就是一声大喝。
“谁让你来的?退下去。”
喝罢,一个罩着黑袍的身影步入房中,后面紧跟了个小侍卫。
“大将军气性不小啊!”
来人扫过前面并排站着的舞姬,淡笑了一声。
“都把 她们吓得花容失色了。”
这声音倒好听得很,那一个个姑娘耳朵立时攀了层薄红。邹彧看在眼里,只当她们是没眼见的东西,一时收了脾气,也不再命退。
邹彧泄怒的间隙,那人已脱去雪裘,在花檀木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世子来将军府做客,不知所为何事?”邹彧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雪尘,放缓了声音。
“来送人上路。”东野珺璟开门见山。
“世子这 般说话可不有趣啊!”邹彧端坐高位,气 定神闲,只当他是闭眼说笑,“老夫日日夜夜呆在这将军府,可没听说有什么人死了,也没听说谁有这么大的脸面,能请动世子,让世子为其送上一程的。”
一盏温茶入肚,东野珺璟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哦,是嘛?”
“当然。”
东野珺璟没说话。
停了一停,邹彧跳开 了视线 ,抬手示意。舞姬以左 足为轴,糯腰一旋,绯袖如宣纸抖开,茶香挑耸她们的发,在灯光下晃出了毛边儿,生出了酥韵。乍一看,谁也不是谁的陪衬,却又谁都是谁的陪衬。东野珺璟偶然抬眼,与那在人群中领舞的姑娘四目相对。
她的瞳色有些奇怪。
金眼睛的………悍拔部人。
东野珺璟注视着她,晃眼之间,那唯独的金黄色溜了,他不可察觉地皱了眉,沉眼看着她。
“邹将军,您这府中歌舞的姑娘可是不怎么专业呢?面不带笑,眼不含情。”
挑剔,只能说是挑剔。
“巧了,她们第一次出来迎客,不想竟扫了世子的兴,是我之过。”邹彧搁了茶,眼角的余光迈过他,冲那姑娘招了招手,笑道:“快向世子赔个不是。”
那姑娘给东野珺璟倒满,又给自己斟上,嘴角微抿。
“奴家给 世子爷赔 个不是。”
东野珺璟手臂一抬,手腕一挑,那茶水就洒了小半在她的杯中。他的目光侧向她的眼睛。
“抱歉,爷手糙。”
明明是故意为之,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无心之举,那姑娘迎上他的目光。
“无事。”
说完,仰头喝了个见底。
不是金色眼睛。
东野珺璟偏过视线,嘴角牵出一抹深意。
接着,邹彧把那舞姬唤到跟前伺候,显然不想她与东野珺璟有过多的接触。他看到的贵公子做派可不是别人嘴上说的轻佻个性。
果然,他的下一句总是出人意料。
“茶也吃够了,邹将军。该定你的罪了。”东野珺璟往后一摊,姿态散漫,却带着武将独一份的野性。声音参了沉铁,“该判你一个什么罪名好呢,贪污,受贿,私征粮草,还是狎妓。”
节奏是不缓不慢,东野珺璟一条条细数,邹彧一条条听。
闻言,那姑娘手一顿。邹彧夺过她倒了一半的茶,仰头将杯中的茶喝干,脸上没有丝 毫诧异:“你想要什么,老夫悉数奉上。”
不愧是老谋深算的狐狸,被人当众揭了面,还能稳坐不乱。
东野珺璟握着酒杯不急不慢地转:“若我要你的脑袋,你给不给?”
雪落在瓦上,屋里的人听见了极轻的一声响动,像是杀意。
“世子也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枉杀官员可是死罪。”邹彧捋了捋胡子,说书人一般慢悠悠地开口,“世子可别被什么有心之人谎了去,老夫是皇上的将,便是要杀也是由着宫里来杀,犯得着你来逞这个强。”
“将军已经是冰雪埋到肚子上凉了半截的人,说话还是这么不着调。”‘有心人’ 喝 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杀你如同儿戏,不用圣上的御旨,更不消宫里的人跑这一趟。”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骂人倒是毫不含糊。”
府中生着火,暖和得很,邹彧却闷得心慌,他喉头一滚,一股腥甜尚在胸口蠕动。
邹彧在心中暗自忖度:下毒卑鄙。
“骂我?你该谢我才对,谢我容忍你这样的臭虫啃噬大茒多年。”
声音戛然而止,茶香忽然凭风肆意起来,鎏金茶盏直击眉心而去,邹彧猛地侧头躲过。下一瞬,刀刃滑出袖口,东野珺璟指节一晃就到了眼前,犀利的杀气抵得邹彧往后踉跄一步,弹指间便要将他贯穿,邹彧凛紧眉,那刀转眼却又换了方向 ,寒光一闪,脖颈便被硬生生撕出一条口子。
这伤来得猝不及防,邹彧一愣神,就在此时,刀锋直穿入脚踝间,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伏在地,惊得茶罐子滚到了他的脚边。东野珺璟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仰起来,哂笑一句。
“都说了要杀你,你当我是在耍你呢?”
生命寸寸在抽离,邹彧不住地喘气,像极了风烛残年的鹤皮老人。
邹彧知道他迟早有一 天会死,但此刻他还不想死,他的脚上火辣辣的疼,此刻却要跪在一双缎面靴下,请求宽宥。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平日他最鄙弃的乞讨者。他抓住东野珺璟一片衣摆,说道:“ 你想杀我,你能杀我。但是没有皇上 的御旨,你杀我,就是诱害官员,犯枉杀之罪,如此这般你也走不远了。”
圣旨。
好如没有皇上的圣旨,他的死就会变得滑稽可笑。
东野珺璟一脚踢开他,觉得自己沾染上了腥臭味。他慢条斯理地啜了几口茶,淡了浊气。
“邹彧,你是个聪明的蠢将军。你带累了为将者的名声。”
邹彧表情呆滞,脸上揣着六色,他拔高了声音,眼里迸发出恨意:“官官相护,官官相贿。层层攀扯之下,不贿也要贿,不贪也要贪,不脏也要脏。名声?什么个真假东西,值得我用命去换,去守?”
东野珺璟的半边脸罩在黑暗中,看不出表情喜怒,他把袖中的明黄卷轴扔在邹彧面前。
邹彧眸子睁大,惊讶中咬出恬淡,似乎难以相信东野珺璟手中会有圣旨,又好像能得皇上一字“死”便是莫大的荣幸。邹彧塌着肩头,微蜷的手指刚触到边缘,破空声坠在地上,鲜血从断喉里喷出,顿时就咽了气。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渗进屋里的冷寒直往脾胃里砖。
众人噤若寒蝉。东野珺璟扫视一圈,舞姬心中大骇,甚至忘了求饶,紧紧捂唇,身体却因害怕颤抖如筛糠。
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哭喊声,洇透骨头的沉冷褪了几分,散懒的声音截住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惊魂。
“邹彧贪的财可没拿去买棺材板子,没有你们陪葬的地。”
说完,视线落在了一直不曾有所动作的管家和方才那个女人身上。
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他们似乎很配合。
那舞姬似有察觉,抬起头大大方方的让他看。
东野珺璟转了眼,抬步出了将军府。
新雪覆上冷冬,满城冬色无处躲藏,东野珺璟置身在一片清白下,他拍拍肩头的雪,后面的侍卫快步跟了上来。
“今天哑巴了?”
“没有。”
青符跺了一脚雪,赞道。
“世子适才威风。”
东野珺璟看了一眼被跺得四处逃窜的渣滓,青符心里有气,他看的一清二楚。
“邹彧已经死了。”
东野珺璟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主,他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没头没尾地打趣的话。
“难不成我去地狱里再把他拉回来?”
“可是皇上那怎么交代?我们连招呼都不打,就杀了他的将军。”青符担忧道。
方才的伪造圣旨一丢出来,青符被吓的不轻。
这可是欺君!
世子还是莽撞了些。
一个欺君,一个先斩后奏。况且这个‘奏’还没有奏到御案前。
“交代?”
东野珺璟哼笑。
“邹彧的命就是交代。”
“那其他人呢?”
“拿了大的,小的自有朝廷来收拾。”
就在此时,一位押粮草的副将急匆匆的跑过来,声音有些颤抖:“世子,发现不巨山的方向有大量脚印。”
敌军。偷袭?!
青符闻言愣住,仿佛寒冬的霜自脚底结出。
东野珺璟的脸色黯沉下来。
“边境的破烂账当真是被邹彧堆了个透彻 。早该娘的杀了他。”
没时间多废话,东野珺璟翻身上马,脸上凝了冰渣。
“速回。”
马蹄打在雪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寒津津的风掠过脖子,带着硝烟的味道冲入口中,扰得心腔一阵寒麻,手起鞭策,马越跑越快,马蹄扬起地面上的雪沫,在堕下时踢若齑粉。此时的不巨山裹紧了肃杀,讳莫如深。
大茒淳宁三十三年的雪惴惴不安地飘着。
北风切断了沉静,剧烈的嘶鸣声响彻整个不巨山。
“有敌袭!有敌袭!”
铁甲颠于马背上搓磨出的脆响混着哨声纷至沓来,敌人刚露头,熟铁造的矛已经抵穿为首的咽喉。
“放箭。”
箭雨兜头浇下来,如游龙般徜徉不断,敌军被狠狠地钉在地上,荡得新雪四处飞溅。
“林副将,敌人越 来越 多了。怎么办?”左参将急匆匆的禀告。
“集合狮鹫营所有人迎敌!在派人送消息给大将军。”
“是。”
左参将刚走几步,林彻用力一把将他拽回来,表情森冷得令人发寒。
“世子押粮回来了吗?”
“还要三四日。”
林彻放开拽人的手,没说什么。
头顶灰蒙蒙的,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与此同时 ,狮嵬营,狮宿营,郢中城外敌人如蚂蚁般围困上来,而不巨就是香甜的桂花糕。
蚂蚁咬断层层丝涤,不断向散发着沁皮馨芳的桂花糕袭近,如同恶了百十年的疯狗。任前面是何方豺狼虎豹,也不偃旗息鼓。
天上的雪也没有要 停 的势头,押粮的马车颠簸在官道碎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嗖——
风声骤紧,犀利的秀箭直逼心口,来不及思考,东野珺璟登时向后一趟,听“哧”的一声与皮肉擦肩而过,马嘶鸣着打了个转。此刻,敌人弯刀下蠢蠢欲动的杀戮立时蜂拥而至。
东野珺璟勒紧马绳,厉声吩咐:“青符,你带兵保护粮草,其余人随我杀敌。”
“是。”
数十人背靠粮草,围的水泄不通。马蹄溅起雪粉,利刃所过除,尸体堆叠,东野珺璟握着刀柄的指节泛起青白色,沾在脸上的血打在手上才有种回过神来的感觉。
一切来得太快 ,结束的更快。
这群大月七部的狂徒空有虚张声势的姿态,却没有虚张声势的本事。
蹄下数百具尸体只怕是敌人的九六一毛,其本意也不难猜,拖延时间或者毁坏粮草。
只是他们未免太过自负!
“继续前行。”
东野珺璟发了话。银白的雪莅临面上,还没站稳脚,就被穿道风刮擦着向后仰去,马喷着滚烫的鼻息,淹没在道上。
然而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郢中两州的城门洞开,夜里酣睡的百姓被吞吐的火舌烘得皮开肉绽,哭叫声搅弄天地。
为首的悍拔部男人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看着城里惊惶人的命数和声息如风中残浊飘摇跌宕,在死生曳曳间,坠落。
这时,寒风突然肆虐起来,前所 未有的大瓣大瓣雪花倒下来,而且一倒就倒了间月。
茒(yuan)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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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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