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整日的大雪初歇,街上的行人纷纷抱头缩颈往家门赶,大茒宫宇的倒影斜斜地投映在廊阶上,暗夜中东门的两扇红漆楠木门敞开着,犹如一只蛰伏在黑暗里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露出来幽深的喉咙口。
东御街远远地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官兵粗粝的咒骂。
“脚底又没刀子,你怕什么?……走快些。”
在这连贩夫走卒都不大乐意踏出家门半步的冷月深冬,那男人心里窝着火,“呸”了一声,啐掉口中的气。
“便是真有刀子,你也照走不误。”
下一刻,高高扬起的皮鞭打了下来,任凭呼啸的鞭梢撕咬在东野珺璟的身上,整个背后血肉模糊,烂了一片。紧跟着又有人添了句骂。
“磨蹭久了,可就不只挨两下那么回事,还会死人的。”
东野珺璟脚步趑趄,天越发的暗。
“来人,拖着走。”
刑部里挑头的发了话,两个官兵猛然上前扯住东野珺璟的臂肘,他双膝颤疼,只深一脚浅一脚任由他们拖着走,背皮尚在往下淌血,在雪地上延伸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刑部大牢候审。
这刑部狱不愧是罪人的囚所,就连落地的雪,都比别处脏上许多。东野珺璟蜷在牢房的阴湿角落,新鲜的血液裸着脏污蜿蜒爬行,吸引一些不知名的东西狂躁扭动。四周夹杂着沉沉死气,凝滞的血腥味稠得触手可及,让他时不时产生幻觉,以为那是自己正在糜烂的味道。
“怎么进来这么个煎人寿的祸水啊!”来人觑了东野珺璟一眼,讽道。
顾荐做为刑部尚书,招待过的罪人多了去,无论请进来什么样的货色,先讽上那么一二句是他惯喜爱做的事。
刑部侍郎红涔跟在顾荐的后面,听到他这么说,眉头微皱。两人拉了木凳坐下来,红涔粗略地翻看手里的供词,开口问道:
“邹将军邹彧是你杀的?”
“是。”
破碎的呻吟声从东野珺璟渗血的牙关溢出。
红涔扭头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说:“为何杀他?”
“他…该死。”
“好一个该死。”
红涔横了眼,出声责问。
“那你倒仔细说说他为什么该死?”
东野珺璟嘴唇干裂,并不说话。
红涔踩过香灰撒的圈,走到他的跟前,眼神中闪过一道寒芒,厉声说:“你不说,那我来告诉你。因为你爹和大月七部私通,意图谋反,而邹彧邹将军就是最大的阻碍,你爹设计让你诱杀邹彧。然后,大月七部举兵攻打郢,中两州,谁知?大月七部狼子野心,中途反水,突袭狮三营,你爹察觉后才不得不带兵拼死抗敌,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是与不是?”
“不……不是。”
他竭尽全力,从齿缝里艰难的挤出声音。
“你撒谎。”
红涔展开手中供词,举到他眼前,叫他瞧个明白。
“若你父亲没有卖国,大月七部怎会直接绕过不巨山脉,又怎会突然出现在郢中六州城外,主攻郢、中两州,直取夐都。若你不杀害邹将军 ,敌人赶到之时,又怎会群龙无首?这一战,大茒皇族要交代,朝野上下要交代,天下万民也要交代。想清楚你要如何交代!”
腥臭发黑的血液凝在他的眼角,模糊了视线,他气息紊乱,沉着眼睛,像是即将被什么可怖的东西吞没。他想起不巨山下父亲拎着刀,被裹挟在乱军之中,想起了战友的呼喊,想起了敌人扭曲的狞笑,想起了暴雪融化激起的浓烈血雾,经久不散。倒像是重病之人死前的走马灯。
尸体挨着尸体,膝盖压着膝盖,残肢断臂镶嵌在地,细雪蜂拥而至 ,把 死人一条一条挑出来。东野旭右手握刀,左手箍紧他的胳膊,护着他不断后退。他听到父亲喉间哽咽,竟是太绝望了。
“珺儿,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东野旭艰难地笑了,眼睛里爬满血丝,东野珺璟仰起头看他,见到两滴泪一左一右愣愣地滴在他的脸上,“爹是你的擎天柱,爹会护你平安。爹还没有跟你阿娘和妹妹好好道别,回去替我跟她们道个别,照顾好你阿娘和妹妹,听见了么……”
红涔捻着手里的供词,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怒喝:“哑了吗?说话。”
东野珺璟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咬紧牙关,他的嗓子眼似乎有一团血,让每一句话都说得如此艰涩:“邹彧…我杀了,但我爹…没、没有卖国。”
“一切事端,你一清二楚,不巨山一战,全系你杀了邹彧。你爹同大月勾结,暗通款曲,待邹彧一死,大月七部大军压向郢州,守城兵不敌因此沦陷。那数万无辜百姓卷入其中,在弯刀下覆灭。”红涔说道此处,重重地拍在桌上,额上皱纹抖了抖,怒道:“最后竟是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带着夐都的禁军马不停蹄的赶在崩溃之际,同神秀营两面夹击制敌,只怕现在夐都都是大月的蹄下囚了。”
东野珺璟口干难耐,鲜血在喉头蠕动,他紧紧咬着牙。
红涔眼波暗了暗,一阵无名之火蓦地上涌,恨道:“老天爷真是白给你披了张人皮,竟如此不懂规矩,我再问一遍,东野旭卖国通敌你认是不认?”
东野珺璟不愿做这只送死的鳖。
他抵死不从,“我不认。”
红涔冷哼一声,反手将供词砸他脸上,“竖子当真是嘴硬得厉害。……不过,即便通敌叛国罪你不认,杀害邹将军白底黑字的证据确凿,杀人坐罪,你也逃不了。”
东野珺璟沉重的眼皮勉强撑开一条缝来,麻木空洞的眼睛目光涣散。
红涔给自己沏了茶,端起来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你如此油盐不进,是觉得大茒能容得下你这个祸患?你进了我们刑狱,要想完好无损的出去是不可能的。既然撬不开你的嘴,那就不要怪我们皮肉伺候,也不要怪我们下手狠毒。来人,上刑。”
东野珺璟的双腿被沉重的铁链束缚,接着把他的双臂绑在了刑架上。盐水“哗啦”一声兜头浇下来,旁边一个光膀子的三旬壮汉拿了沾盐水的鞭子,趁了趁手,紧跟着打下来。
揭皮一般的痛楚,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伤口处不住的搅动。只觉得难受在全身上下从头皮到脚尖四处冲撞,东野珺璟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以往,不巨王举兵之力护苍生,我敬他是条汉子。”红涔搁了茶盏,叹了一口气,“料想后来,竟也是个糊涂世人,可惜得很。”
东野珺璟闷哼一声,五脏六腑仿佛尽数被绞碎,身体逐渐受不住。红涔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哼出几个字:“倒也是个骨头硬的,继续打。”
顾荐用杯盖剥开上浮的茶絮,细细啜饮,全程不发一言,倒像是个来陪审的。
东野珺璟呼吸稠重,好似有万千烈火灼烧他的每一寸皮肉。
红涔郁气难纾:“做不了人间长寿仙,就做个泉下好鬼。你娘的命攥在你手里,活不活的,就看你这个儿子敬不敬孝了?”
名望孝道,每一样都是厚重的枷锁,不容挣脱。
他堵不起母亲的命,只能赔上父亲的名?!
“我最后问你一次。”红涔摩挲着茶杯上繁复的云纹,慢条斯理的发问:“东野旭有没有通敌?”
尾音打着旋儿,抵在他的咽喉处,非逼得他好好选一选。
巨大的痛苦充斥着心脏,他一字一顿的说:“…没…有。”
真个嘴硬!
东野珺璟在心里喟叹一声:爹该恨我了!
红涔压下内心情绪,微微眯起眼睛,说:“你当真以为自己有得选吗?一个大茒的罪人,罪及三族,弥不平的!……供词只是个司法条陈,上头的主子们不高兴,把你剁了埋了也能瞧个开心。”
东野珺璟视线发黑,痛得麻木 。擅杀邹彧,成了他的催命符,也成了不巨的催命符。
他后悔了。
后悔冲动杀了邹彧,背负冤魂数万,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守关的将士。
他是罪人,他有罪,他愧对他们。
巨大的痛楚和内疚充斥着四肢百骸。东野珺璟被放了下来,软跪在地,他的眼睛和喉咙被血气混着冷汗堵得严实,脸变得惨白。
他瘫跪在地上 ,隐忍着喘息。
夜渐深了,天色沉了几分。
东野珺璟塌着膀肩,靠墙而坐,对面那一方小窗外正落着病白的雪。放眼几步内,只有狱房炭盆里的火仍在躁动,没有人知道那是希冀,还是恶耗。
他闭上眼睛,画面里的脸突然开始变化,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明艳,反反复复,怎么也停不下。
他凌乱了。
脑袋陷入漩涡,在寒风里,又将他拉回了不巨山下。
恶肉烂骨堆在脚边,风沙腾跃着舔舐他的衣裳,挑破他的肌肤,浓血滚滚凝成某种魔咒,鲜血淋漓的他不停向前爬着,爬了多久?他不知道。雪又急又密,从天上直直坠落,打在额头,挂在眼睫。
“林副将?”
“青符?”
“爹?”
“爹。”东野珺璟低声啜泣着,“爹、您……在哪?”
“我…儿,这呢。”
东野珺璟看到了一只血淋淋的手在寒风里轻晃,像屹立不倒的旌旗,他连滚带爬的跑过去。血渍从袍服上渗出来,东野旭笑起来,牵动干裂的嘴唇,他的呼吸越来越沉 。
“ 珺儿怎么……这是哭了?”
东野珺璟的手上全是血,他胡乱抹了把脸,嘴唇微微开合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入耳的刀箭之声越渐密集起来,破破烂烂的浸泡在雪夜。
这是死仗的信号。
“爹,您受伤了?”
“……大月的弯刀还伤不了我 。” 东野旭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喉间滚了滚,“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让林彻送你走了吗。”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东野珺璟眼忙手乱地堵着他伤口处不停往外冒的血,焦急道:“不怪林副将,是我要回来的。”
“好,不怪。”
东野旭盯着他看,好像下一刻就是永别,“林彻呢?”
“我们被冲散了。”
血咕噜咕噜的冒,怎么也堵不住,东野珺璟被急哭了,眼泪不停的掉。
“爹,您别说话了,我带您走。我带您回家找娘。还有妹妹……您答应了要教她骑马射箭的。她们还在等您回家呢。”
东野旭抬手给他擦眼泪,竟越擦越多。眼泪打在他的手上,烫得他心里疼,他笑着问道:
“珺儿……想家吗?”
“想。”
“那爹。”东野旭抬臂扯下厚重的甲胄站起来,屈指抹去嘴角的乌红,“带我儿…回家。”
冰凉的雪被子包裹着冷血的铠甲,耳边是铺天盖地叫喊,我们还能撑多久?我们还要撑多久?他们淌过血秽的尸首向前挺进,混沌的脑子里只牢牢记住了两个字——杀敌。
东野珺璟爬起身,追随着东野旭的身影,却怎么也追不上。
北风裹挟着少年的悲恸呼啸过父亲的耳边,他听着东野旭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如隔天堑。
“爹。”
“爹。”
他的脑袋一阵阵发晕。
嗵、嗵、嗵。
东野珺璟剧烈挣扎起来,这窒息感来得凶猛,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陡然睁开眼,竟发觉眼前一片冰凉。
狮三营(狮嵬营,狮鹫营,狮宿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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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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