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溶去衙门走了一趟,向云台的尸骸还停放在那。
此案事关重大,遗体是重要物证,不能下葬。因此出殡时棺椁里装着向云台一套衣冠。停尸间阴凉幽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衙役为傅溶掀开尸体上的白布,一具森寒白骨出现在视线里。尽管来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依旧充满震撼。
很难想象十天前的向云台还是个大活人。
他的骨头完好无损,几乎看不出伤痕。只有凑近,仔细观察骨缝边缘,才能发现锯齿状的啃咬痕迹。为此仵作推断向云台死于虫蛀,向家人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好端端的人被虫子吃了?凶手是虫子。
刑部也无法用这种玄之又玄的解读写案宗上报,只能继续查下去,看能否发现别的疑点。
傅溶有一种案犯回到现场的心虚感。
他没有久留,同刑部侍郎赵大人告辞后。他回去后第一时间把江落叫出来询问。
辟邪珠能感知宿主的邪念。江落杀向云台,辟邪珠却没有起到阻止作用,说明她当时没有动杀心。她其实是不想杀人的。向云台只是有些碍眼,惹她不大耐烦。这点不耐甚至没有演变成杀意被辟邪珠捕捉到。所以她动了手,但并未杀死向云台。
向云台的确是被虫子咬死的。
“你是怎么控制虫子,把他吃干净的?”
“告诉他们开饭了。”
“什么意思,”傅溶将信将疑,“你演示一下。”
“那你得把这个解下来。”江落伸出自己的手,晃了晃辟邪珠。
“为什么?”
“戴着这个我没法杀人。”
“谁让你去杀人。”傅溶想了想,从厨房提了一吊猪肉,摆在江落面前。“用这个。”
“这猪死了,不新鲜。”
“我上哪去给你找一头活猪来?”
凑活用,也勉强可以。于是江落说了声开饭了。蚁群倾巢出动,爬上猪肉。顷刻间,密密麻麻,猪肉变成了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塌陷,溶解。悄无声息,蚁群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半截白色的腿骨。傅溶目睹此景,汗毛倒竖。向云台就是这么被吃干抹净的。
江落弓腰看着退潮的蚁群,道:“他们告诉我,这个不好吃。”
傅溶道:“你不是树妖吗?为什么能听懂虫子说话。”
江落道:“我没说过我是树妖啊。”
“你明明说……”傅溶话说一半,停住。他皱起眉毛,仔细回想下,江落确实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妖。他看见她从树洞里爬出来,又没有妖丹,很难分辨属性,潜意识里将她归类于树妖。现在看来,她应该是虫族,地位不低,能号令天下所有的虫子,包括蚁群。
虫族比其他所有妖族都要庞大。
虽然他们力量微小,很难修炼出妖丹。但他们无处不在,繁殖能力强大,生生不息。而且有着强烈的族群、首领意识。规模庞大,内部分工明确。
比如最不起眼的蚁群,在大火中能够自发聚成团滚出火海,牺牲外层的蚂蚁,换取族群存续。如果虫族领袖修为大成,学会人类的智慧。那么他们席卷妖族,乃至攻占世界,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在虫族中,”傅溶问道,“叫什么名字?”
江落这个名字是傅溶给她取的。江川奔流,碧落黄泉,很美的意境。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江落道:“我没有名字。”
傅溶道:“那他们叫你什么?”
江落道:“大王。”
……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虫族大王。”
“你没问过。”江落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说。”
“好,你说吧,”傅溶的确从未问过,“我想知道。”
于是,江落开始讲起了她的来历。
也是第一次跟人说。
她思索良久,似乎不知从何开始。傅溶早晚要知道那些事,起初瞒着他,是怕吓着他。现在他问起,也没必要隐瞒。她自己的故事是非常短暂的。要说清楚,却必须追根溯源。
“我乃六翅金蝉,上古五虫之首,魔族之后。祖辈因神魔大战迁徙至南荒,统管虫族妖域,至今千年有余。我们天生灵体,吸收日月精华,可昼夜不舍增长修为。只要时间足够长。我们便会无可避免地,长成为最大的妖兽,吞噬一切。”
“道祖为天道平衡,曾在祖先们身体里种下禁制,一旦修为突破某个临界点,我们便会爆体而亡,散灵于天地间。”
“可破解此咒的唯一办法便是繁衍,将力量分配至子嗣中,以消减魔性。通过削减道行,换取寿命。但繁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们身体里流着魔血,不能跨族通婚。而本族经过血洗已残存无多,我是最后一个。我没孵化之前,族人都死了。”
“所以我成了南荒虫族的大王。”
“我没有族人,每增长一分修为,就离死亡更近一步。他们想过很多办法,大多无济于事。我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等死。等我的灵体消亡后化作大雨落在南荒的土地上,滋润万物。”
江落平铺直说,声调不带有任何感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一直看起来快乐而轻松。
很难想象,她过着那样的生活。
傅溶道:“所以你挖出内丹,是为了减缓死亡?”
江落道:“不,我取出妖丹,妖丹依旧在壮大。这个过程无法遏制。”
傅溶道:“既然没有用,为什么还那么做。”
“为了喘气。”
“喘气?”
“你知道顶着一片乌云是什么感觉吗?”
江落寻找着合适的表述,去描摹那种感觉。她没跟说过这些事,不知道怎么说,别人才明白。
“每个人都在太阳下,你在乌云里。睡觉时在,睁开眼也在。开心在,不开心也在。你永远也没法摆脱它的阴影。”
“因为它是天道的一部分,它不允许你那么强大,而强大是你的骨子里流传下来的原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但某个时刻,雨一定会落下来。我把妖丹挖掉,把自己想象成一根草。只有这样,我才不怕下雨。”
她挖出内丹,并不是为了隐藏妖气,进入长安。更像是逃避死亡阴影获得一瞬间的解脱。哪怕长安危机四伏,她也不在乎。
风吹来,檐下铃铛叮叮当当。
几滴雨丝落入窗内。
江落伸手去接,雨丝像是牛毛,落在掌心无知无觉。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漫天乌云。屋内的光线变得暗沉。地上静静躺着那小半截猪腿骨。风雨声交杂,时而有雷霆落下,窗外一片煞白。继而,大雨倾盆。屋檐下水花滚沸,冲刷着门槛,蚂蚁仓皇躲避。三四条细长黑线顺着柱子往高处爬。
江落蹲在门口给蚂蚁牵线搭桥,她手里攥着一把枯枝,牵线搭桥,解救困在水洼里的蚂蚁。雨水很快打湿她裙摆。
妖精在风雨雷霆面前同样渺小。
江落救完一批蚂蚁,又发现另外一窝蚂蚁。她回屋找了把伞,撑开,用伞和后背保护最后的阵地。还有很多蚂蚁等待转移。她罩着蚂蚁,一动不动,像只巨大的蘑菇。蘑菇其实也很渺小。大雨将她淋成落汤鸡。在她背后,苍穹如盖,密雨似针。雷霆震怒。
“所以,舅舅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来历。”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是六翅金蝉,虫族大王。”
外头下着雨,竹叶洗得发亮。
柳章在窗下煮茶。窗户外挂着三只竹筒,盛接新鲜雨水。
傅溶来时没有打伞,眉毛都是湿的。
柳章道:“她没有撒谎。”
傅溶道:“她真的是六翅金蝉?”
茶炉子的水尚未烧开。
柳章一面夹碳,一面看书。傅溶满身寒气坐在对面,神情困顿。
“上古魔族俱灭,唯独剩这一方余孽,苟活至今。道祖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说族中只剩她一个,她也很快要死了。”
“死得其所。”
柳章盖棺定论,毫不仁慈:“她不应该来长安。”
傅溶道:“是我带她来的。”
柳章道:“傅溶,你认为,她为什么要来长安?”
“为了看看人间。”
“天下偌大,为何唯独跟着你?”
“同心蛊,”傅溶一经点拨,醍醐灌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她把她的命和我连一起。如果她死了,我也必死无疑。因此我必须保护她,给她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茶水顶着茶盖冒泡,水开了。
柳章给傅溶倒了一盏茶。
傅溶握着滚烫茶杯,指腹发白,攥得很紧。他被江落算计了。
“舅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可还记得,”柳章慢条斯理道:“你启程前夜,我为你卜了一卦。”
“记得,卦象说我此行有一劫难。”
柳章修行多年,道术高深,观人运势洞若观火。出发前他再三告诫傅溶小心行事。傅溶铭记于心,处处谨慎,并未牵扯出什么祸端。
后来斩杀妖王,得心应手,他觉着要么是卦象夸大其词,要么是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碾压运势。否则,他回到长安,游历都结束了。劫难怎么还没出现?直到此刻,柳章旧事重提。傅溶才恍然大悟。
“她就是那个劫难。”
“该来的,躲不掉。你我皆无法逆天而行。”
柳章尝试过杀掉江落,但失败了。这是盘死棋,防不胜防。
傅溶看着茶杯中沉浮的叶子,心情复杂。柳章与江落斗法,试探底细,而他一无所知,在中间上蹿下跳。他连问题的本质都没抓住,“是我疏忽大意。”
“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柳章示意他放下茶杯,别把自己烫死,见他自责愧疚模样。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柳章开解道:“你六岁启蒙,十年刻苦修炼,样样做得都好,只是修行路太顺,让我担心你迟早会栽个大跟头。这回吃次亏也是好的。”
这安慰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多少。
傅溶艰难道:“可同心蛊无解。”
柳章道:“会有的。”
柳章给傅溶吃了一颗定心丸。有舅舅在,天大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傅溶站起身,朝柳章一拜。柳章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没有长大。冒着雨来,冒着雨回去,也不知道打伞。柳章吩咐随从拿把伞过去,随从应声,追上了傅溶。
柳章喝了口茶,摊开竹简,压平被风吹动的太极图。
卦象黑白分明,不可更改。
一切早有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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