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京城天寒地冻。
寅时,百姓尚在睡梦中,大街小巷除却寒风呼啸便只听得更夫间或敲两声梆子。而彼时午门外的朝房中却是热闹。
“妇人干政,于礼法不和!”一道凛冽男声响起,竟是比那屋外的朔风还要冷上几分。
那人头戴笼冠,身着黛色宽袍,袍服前后各缀有一块仙鹤图案的补子,又以玉带束腰,脚上一双同色云头履,侧腰缀着八达晕锦纹绶带。端的是一副权重望崇。
他这头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过话茬。
“叶公爷所言甚是!牝鸡司晨,社稷危矣!”
这话说得颇重,满室喧哗一瞬寂静。一夜未停的风,此刻也倏地没了声儿。
万籁俱寂,唯有那叶公爷笑出了声:“沈御史诤言直声,大容有您,实乃一大幸事!”
那叶公爷何许人也?永嘉叶氏的嫡系子孙,名叫叶晋言,承袭其父的爵位,受封文昭公。其为人一向倨傲,难得开口夸赞他人,此刻那位沈御史得了他如此高的夸耀,一时内心激荡:“在其位谋其事,下官既入了御史台,便是要敢言正论。今日上朝,下官便奏请陛下废黜妖后!”
其他同僚为了奉承叶晋言,也纷纷附和起来。
沈御史其人,名唤沈岱,是个冒进的,以致年过半百还仅是个正八品监察御史。他听得众人的吹捧,真当自己是个“敢为天下先”的英雄人物了。全然忘了前不久刚被问罪处斩的郑立兴是何惨状。
屋外鸣鞭声凌空炸响,众大臣该入朝了。
宣明殿上首端坐的是年轻的帝王——萧泽宁。赤色龙袍衬得他面若朗星,宽衣博带的式样不似寻常龙袍庄严,但更显其意气风发。
可奈何这样一位谪仙似的人儿,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整日只知饮酒作乐,全然不顾朝中大事。自他还是太子时,每每太傅考察其功课,皆是假手太子妃。而今当了皇帝,更是将朝政全权交与了皇后。
说起那皇后,名唤谢清瑶,出身姑苏谢氏。谢氏百年世家,为官作宰者无数。这样的家族里出来的姑娘自然不会是蠢笨的,然谢清瑶坏就坏在太过聪慧。
萧泽宁资质平庸,但他是先帝元后所出。先帝感念微末时元后杨氏的相守之情,甫一登基便封萧泽宁为太子。
幼时的萧泽宁的确不负先帝所望,是个聪颖伶俐的孩子。然而一次宫宴上不慎落水,高烧不止,再醒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了。此事为宫中密谈,知之者甚少。
知道这桩事情的,只当他是烧坏了脑子。而不知内情的,则感慨他是仲永之伤。
元后名唤杨淑华,出身庐州杨氏,原也是个大家族,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维持昔日荣光尚且不暇,更遑论保全萧泽宁的太子之位。
母族不行,那便只有指望妻族。杨淑华为儿子定下了与谢清瑶的婚约,期盼能借谢氏一族稳固萧泽宁的地位。
谢家本是不愿将女儿嫁给一个随时可能被废的太子,但恰逢边境安南国作乱,大容军队屡遭挫败,谢文礼被政敌推荐前往镇抚平叛,他并无取胜之策,不愿前去赴险。太子纳妃是大事,作为太子妃的父亲,他必须留在京中。
如此,双方各取所需,谢清瑶便被嫁入了东宫。
谢清瑶慧根早发,谢文礼特许其与两位兄长一同上课。她虽年幼,但策论写得较两位哥哥都要好,先生常同谢文礼感叹,若谢清瑶是个男儿身,怕是谢家还要再往上走一走。偏她是个女儿家,便是读了满腹的诗书,有经天纬地之才,日后也只能相夫教子。
瞧着谢文礼惋惜的神色,先生笑抚胡须道:“不过,谁家能得二姑娘相夫教子,倒也是那人家的造化了。”
可未曾料到,她一朝成了太子妃,而今又做了皇后。
夫君资质平庸,难当大任,作为妻子,她理应帮衬。一样是相夫教子,却成了百官口中“干政祸国”的妖后。
而此刻,“妖后”谢清瑶正坐在御座之后垂帘听政。
垂帘听政并非自谢清瑶始,历朝历代,幼主登基后,由太后垂帘听政。然谢清瑶的情况不同,她前头坐的不是小皇帝,而是她的丈夫。
“臣有本要奏。”沈岱趋步上前,双膝跪地行了一叩首礼。
萧泽宁对着司礼太监微微颔首,太监嗓音尖细,声似裂帛,听得人没来由地心慌:“奏来。”
这声音让沈岱想到了郑立兴受刑那日,环首刀斩断杨庭梧的脖颈与地面石砖相触的一刹。他打了一个寒颤,但还是强撑着道:“皇后谢氏,身为国母,不思贤良淑德,为天下女子表率,反而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臣,恳请陛下,废黜皇后,否则大容国祚将尽!”
谢清瑶自打垂帘听政以来,一直在清算世家和权臣的势力,对她有怨言的大臣很多,但敢如此指着她鼻子骂的,沈岱是头一个。
“放肆!”萧泽宁厉声喝道。
萧泽宁虽然是个纨绔,但到底是天潢贵胄,即便没有实学,气势还是有的。
他这一声斥责显然动了真怒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众朝臣连忙以头抢地,高呼“陛下息怒”。
气氛凝重之际,一道清冷的女声自龙椅后的帘帐中传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沈御史这番话,何止是要陛下废黜本宫,沈御史这是借纸笔喉舌要了本宫的这条命啊。”
谢清瑶语气平淡,叫人听不出喜怒。
但她越是如此,众人心中就越是惶恐。这位皇后不过二十有五,刚过花信年华,但却有智谋有手段,又深得皇帝宠信,是个权谋兼备,雷厉风行的人物。
沈岱虽然行事冲动,但他并非不会害怕。他的内心惊惧,但此刻再想回头已是不能了,不如拼却这条命,换个忠良的名声。
他努力稳住发抖的声线:“郑立兴郑大人,辅佐先帝与陛下两代君主,且陛下尚且还是太子时,其女便嫁入东宫为良娣。娘娘说处死郑大人便处死了,如何不是蛇蝎心肠,如何不是残害忠良?”
不待谢清瑶出声处置,萧泽宁便重重一拍龙椅:“沈岱,以下犯上,拖下去,赐死。”
因着动作太大,萧泽宁冠冕上垂挂的珠串晃荡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听得心烦,索性伸手扯下冠冕重重砸在地上:“退朝!”
司礼太监连忙扯着嗓子高声重复:“退朝。”
在太监尖声细气的声音里,年轻的帝王走到帘帐后牵起他的皇后离开,脸上全然不复方才的暴怒。
而底下跪着的一众大臣却仍旧心有余悸,屏着气行礼退朝。
回到坤宁宫,谢清瑶屏退下人,伸手去掐了一把萧泽宁腰上的软肉,用眼狠狠剜他:“你今日行事未免太过了些,那沈岱是个傻的,你瞧不出来他是受人挑唆的?就这么把人给杀了。杀了倒也罢了,你又何苦摔了自个儿的冠冕,这哪像个皇帝,没得叫人笑话。”
萧泽宁也不躲,由着她掐,只在嘴上为自己辩驳道:“他骂你。”
谢清瑶好笑道:“他骂我便骂我了,这天底下骂我的人还少吗?”
谢清瑶不在乎旁人如何说她,可萧泽宁在乎。他知道谢清瑶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他听不得别人用那些污糟话来说她。但他也知道,谢清瑶不想他做这些无谓的争执,她只想亲手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谢清瑶瞥见萧泽宁散乱的发髻,思及他是为了自己才扯落冠冕的,心里一软,拉着他到梳妆台前坐下,替他将发髻拆了重新梳理。
萧泽宁的头发生得很好,发如黑缎,鬓若刀裁。
阳光透过窗柩照进屋内,更显得他的一头青丝光泽熠熠。
谢清瑶一手持木梳,一手轻握着萧泽宁的头发,一下下地梳着,语气也是一样的轻柔:“清远,我知你听不得旁人说我,可你知我的抱负,欲达高峰,必忍其痛。”
清远是萧泽宁的字。
“可我不想你痛。”萧泽宁的话语天真得紧。
谢清瑶轻笑:“哪有那样的好事?”
萧泽宁反驳道:“如何没有?你看我,我身为皇帝,处在高峰,谁敢叫我痛?”
他转过身,直视谢清瑶的双眼,认真道:“他们不过是见不得你身为一介女流却手握他们终其一生都触碰不到的皇权,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权力只能是男子独享的,可你作为女子,不但触碰到了权力,你的权力还远在他们之上,他们如何能甘心?所以啊,妧妧,与其做出功绩来让他们心服口服,不如直接让他们闭嘴。”
妧妧是谢清瑶的小字。
萧泽宁难得说出这般正经的话,谢清瑶一时间都怀疑他此前一直是在藏拙了。
她调侃道:“你此刻倒不像个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萧泽宁呼吸一顿,他轻咳一声:“我向来是不傻的,只是没有兄弟们那般的谋略。不过他们再多谋略又如何,也不及我有个贤妻。”
谢清瑶失笑,这分明还是那个心无城府的。
片刻后,谢清瑶为他重新梳好了头,瞧着他那镶宝玉寿字金簪略显老气,不称他,又从自己的妆匣中拿起一支蝶恋花点翠鎏金簪来给他簪上。
她瞧着自己盘的发髻很是满意,笑问萧泽宁:“你瞧我这发髻梳得如何。”
萧泽宁注意到了那支发簪,狡黠一笑,起身在谢清瑶唇上轻啄一下道:“蝶恋花,妧妧与我定会美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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