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正独自懊恼着，不知何时他已习惯张人凤在身边，如今屋子里空荡荡的，梅开云一走，四周静得像死水一样。
谢玄度有种没着落的空虚感，低头瞧见自己颈间也空荡荡的，常戴的长命锁不见了。
他身子微微一震，往颈胸间又来回摸了一下，确定不见了，急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屋中来回翻找。
正值此时，门被推开，绕梁抱着琴走进来。
他看见谢玄度披头散发，还赤着脚，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断翻着妆台上、书案上大大小小的匣子。
他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后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统领。”
谢玄度看见他进来，急着问：“我的长命锁你们看见了吗！一直戴在我身上的那个，像缠金扣，金色的项圈，挂一块白玉——”
没找到，谢玄度怒意上来，将书案上的一切物什狂扫在地，低吼一声：“为什么不见了！”
绕梁似乎对他这种程度的发疯已经见怪不怪，放下琴，转身去床榻的枕头下找出这枚长命锁，捧给谢玄度看。
“是不是这个？”
谢玄度眉毛一扬，冲过来将长命锁拿在手中反复审视了两遍，又一阵狂喜：“是了！”
他将长命锁又戴在颈间，指腹抚摸着上头玉石，情绪才渐渐静下来，忽而想到自己不久前还对张人凤说“张大境主，你的长命锁都挂在我身上了，这么沉，我跑都跑不动”，只消一想，他的头就跟裂开一样疼痛不已。
他眼前阵阵发黑，手抵着额头，转眼看见绕梁置在书案上的古琴，哑声问：“能为我弹一首曲子么？”
“当然。”绕梁微微一笑，过去先拨了两下琴弦，问，“公子想听什么？”
没有外人时，绕梁总是更喜欢称呼谢玄度为“公子”。
谢玄度道：“能静心宁神的都好。”
绕梁没再问，手指勾抹挑捻，弹出一首湖间小调。
听着绕梁的琴声，谢玄度躁郁的心虚逐渐沉了下去，冷静片刻，他问：“我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绕梁轻笑，一边抚琴一边道：“所谓‘走火’，是指修士意念控制不了内气的运行，任之在经脉里冲撞；而‘入魔’则是一切行为都会听凭内心深处的**，杀人放火，横行无忌——至少目前来看，公子还未到这一步。”
“我有时会控制不住脾气，一点小事也能暴躁生怒，那日与张人凤……”谢玄度哑然，又改口道，“与别人交手时，我都不知自己在使什么样的招式，满脑子竟全是杀念。”
“公子从前修炼的都是至纯至刚至阳的灵力，与我等魔族的根基大相径庭。如今你全然化作邪魔之身，体质与灵力相冲相克，内气在经脉中逆行乱撞，没有走火入魔已是万幸，发发脾气什么实在不值一提。
“何况公子是我等的大统领，以后想发什么脾气就能发什么脾气。”
绕梁瞧着温文尔雅，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难得跟谢玄度说些玩笑话，也是想教他轻松一些。
只是眼下谢玄度实在提不起来玩笑的心，正经问道：“有办法帮我么？”
绕梁抚琴的手一顿，琴声也停了下来。
“有。”绕梁回答着，慢步走到床边，屈膝跪下，跪在谢玄度面前，“公子当真想知道？其实有杀人的念头又算得了什么？你想杀谁时，属下就是你的剑，倘若你不愿杀谁，属下也会做好你的鞘。”
“剑与剑鞘皆在我手，谁也替代不了。”谢玄度没有接受他的好心，他怕自己真疯起来，绕梁也阻止不了，“方法，告诉我。”
绕梁叹了一口气，知道谢玄度就这样喜欢独断专行、又爱争强好胜的性子，任谁也无法扭转。
他如实道来：“红线串起辟邪铜钱，挂在身上，能帮你压制魔性，化解邪煞之气。只不过如此一来，公子就要日日夜夜受着铜钱附身的折磨，永无宁日了。”
倒比谢玄度想象中简单得多。
“无妨，吩咐人将辟邪铜钱送来。”
“是。”
谢玄度欲起身：“我要更衣。”
绕梁也跟着站起来，转身去拿备好的衣裳：“属下来服侍公子。”
谢玄度还不习惯这个：“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他走到茶桌旁，倒了一碗茶水，把弄着茶盏沉思片刻，跟绕梁说：“我身边需要一个‘军师’，不仅要帮我出谋划策，还要镇得住手底下的人。焦尾孤傲，绿绮乖戾，都不是好人选，从前邪无极肯重用你，我也相信他的眼光。”
绕梁唇角一勾，当即跪下谢恩：“统领愿意信任属下，属下必以死相报。”
谢玄度：“不必跪，我不喜欢，也不自在。”
绕梁乖乖起身，却还是低着头，恭敬地说道：“狱界这方不会出任何差错，不过谢家那些世家弟子，倘若让属下去管教，怕他们心中不服，反而生出祸事。”
从他话中可以听出，谢玄度昏迷这些时日，谢家弟子与这些个性张狂的邪魔相处得并不融洽，口舌之争自是不少，情急了还想过招比试。
若非谢玄度有言在先，命令他们放下成见，共襄大计，兴许无涯峰上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
谢玄度也知道绕梁的为难，道：“不必担心，三日之内，我会从谢家中物色一个能跟你一起办事的人，你管你的，他管他的，有分歧的时候再来问我。”
绕梁道：“遵命。”
谢玄度看绕梁领了差事还纹丝不动，就说：“你可以办差去了，我自己会穿衣裳。”
绕梁道：“不耽误，况且对于属下来说，没有比服侍统领更重要的事。”
谢玄度有点奇怪，毕竟绕梁居于四大护法之首，身份地位自不必多说，就连焦尾也要敬他三分。
如果放在朝堂上，绕梁也应该算公卿王相一样的人物，怎还做这些仆人才会做的事？
“你以前也这样服侍邪无极？”谢玄度问。
绕梁为他披上墨色长袍，谢玄度见他执意如此，也就顺了他的心意让他服侍。
“是。”绕梁回答着，撩出谢玄度领口压着的长发，又单膝跪在地上，为他系着腰带，手法驾轻就熟，似乎服侍过他千千万万遍了。
提到邪无极，谢玄度正想着自己还没有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狱界统领，听闻他深居简出，即便露面也是戴着面具，天底下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如今他在邪无极手中接过血玉指环，成为新一任的大统领，怎么说也该会一会此人。
谢玄度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邪无极？”
“公子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谢玄度挑眉：“何时？”
绕梁道：“如果没有邪无极大人的笛声，公子就醒不过来了。”
谢玄度心中更是疑云丛生：“你是说，将我从昏迷中唤醒的笛声是邪无极吹的，他怎么……”
可是那首曲子是他为遏制邪念编出来玩儿的，邪无极怎么会知道？甚至都没有吹错一个音。
谢玄度眉头深皱，越想越乱，体内的血气又开始乱窜，他忙按下情绪，只是对绕梁说：“你去转告邪无极，我要见他。”
“邪无极大人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让属下代为回答，缘机到了，你自然而且就会见到他。”
谢玄度一怔，忽而想起在铁书铜琴楼，他说起自己不想掺和狱界的事，绿绮就回他：「邪无极大人说了，不怕你拒绝，因为你早晚有需要狱界的一天，这是你无法抗拒的宿命。」
谁知竟一语成谶。
谢玄度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位大人，还真是什么都预料得到啊……”
他没再追问，绕梁服侍完谢玄度更衣才退下。
不久后，下人给谢玄度送来三枚串好的辟邪铜钱。
辟邪铜钱的肃杀之气很重，搁在手里，跟握着一块千年寒冰没甚区别，日日佩戴在身上，必定要时时刻刻都承受寒冷侵身之苦。
难怪绕梁会说一个邪魔若是铜钱附身，就会永无宁日了。
谢玄度浑不在意，将铜钱往腰上一挂，顿时浑身冷得一激灵，脑子果真清醒不少。
转念想起梅开云那委屈巴巴抹泪的样子，谢玄度出门去，寻到一棵快枯死的老树。
一个掌风扫过去，枯树轰然倒地，惊起无涯峰上一阵阵飞鸟。
这些鸟也飞过了无涯峰上的簪花园。
园中厢房里，谢归还在床上睡着，梅开云没打扰他休息，索性在园子里练剑。
练剑也静不下心。
手里这柄红牙剑是谢玄度送给他的，剑法也是谢玄度教的，在梅开云心里，谢玄度是比他亲生父亲还要重要的人，可这样的人已经不拿他当朋友了。
他越想越委屈，故意耍错剑法，用错招式，过了一阵儿，又气呼呼地把红牙扔在地上，蹦着狂踩了两脚：“我不要你的臭剑了！破剑！臭剑！臭谢玄度！坏谢玄度！”
他打算把红牙就丢在这里，最好被什么野狗叼走，刚出去两步，梅开云又跑回来把红牙捡起，忙用袖子擦擦灰：“不行，这可是左前辈的剑。再说了，我就要拿他的剑，学他的剑法，我还……我还要偷他的东西！把无涯峰上值钱的东西都统统偷光！谁让他那么讨厌！”
他正生气赌咒，盘算怎么报复谢玄度，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笑声：“要是无涯峰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你就不讨厌我了，那不必辛苦你去偷，我亲自送过来就好。”
梅开云一转眼就看见谢玄度顺着游廊走过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
谢玄度一身素黑的长袍，外头罩了件白云纱衫，腰上又挂着三枚辟邪铜钱，气质不似从前风流倜傥，人显得冷峻了不少。
梅开云看他更陌生，只有颈间的长命锁是从前见过的。
不过谢玄度还是好看的，他第一次在梅林见到他就知道他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可让人想同他亲近了。
梅开云立时摇摇头，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个人长得再好看，也是个大混蛋，绝不能原谅他！
“哼！”他狠狠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对谢玄度显然十分不满，显然到他转身时，束在金冠中的发辫都甩了起来。
“少爷，别走啊，等等小的。”谢玄度声调里浮浪，简直不正经。
梅开云都不打算理他了，给谢玄度这么没皮没脸地调笑一句，心里的火蹭蹭往上冒，到底没沉住气，又回头瞪向谢玄度：“谁准你这么叫我了？！”
小孩哥还是太嫩了=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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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问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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