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昭武王是被高归彦构陷致死，所以身后草草，我想追赠他为太师。他家还有良贱一百多口人，那就全部送给昭武王家里吧。”
高湛说完，高睿应声称是。
“尚书省的位子又空出来了，你去做尚书令吧。还有呢，我想任命斛律明月做司空。”斛律光字明月，是本朝名将，曾任多州刺史，皇建年间进爵巨鹿郡公，不久前才封了太子太保。他的长女本是高百年的太子妃，现已降为乐陵王妃；次女又被聘为高纬的太子妃。
“明年我会派他去轵关西部修筑长城——”高湛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看高睿，忽然笑着拍了他一下，“须拔，我知道你在文宣皇帝时就奉命修过长城，北燕、北蔚、北恒三州的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只是你这几年也太辛苦，东征西讨的，就没放你和家人团聚几天，所以私心多留你在邺城一会儿。你不会怪我吧？”
高睿自然不会怨怼：“这是陛下厚爱，臣不胜荣幸。”
“不用和我这么客气，”高湛情意绵绵地盯着他，“我知道你是最可靠的。回去休整一下吧，往后还有许多事要你操办呢。”
高睿退下后，孝瑜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为什么一直不愿见须拔啊？”高湛笑盈盈的，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才因为李祖娥母子的事被他斥责的样子。
孝瑜叹了口气：“须拔的父亲，当初就是因为和神武皇帝的小尔朱夫人私通，被神武皇帝活活杖死的。九叔还是不要对他过于亲近为妙。”
“那又关须拔什么事？”高湛觉得他莫名其妙，“再说这也不关你的事啊，孝瑜。”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如果还是小时候，孝瑜一定会脱口而出。但现在，面对着时而杀人不眨眼、时而卖弄风情、时而又令他毛骨悚然的这个人，他说不出口了……
·
高湛如期去了晋阳。但在邺城的河南王府，孝瑜源源不断地收到他的东西。
“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
“这是什么？”卢宪姬笑着凑过来，“这字迹没有广宁王、河间王的好看。“
“陛下的手敕。”孝瑜恶作剧般地侧头看她。卢宪姬一惊掩口，孝瑜微笑：“没有事，我不会告你。”没有回答，但她脸上的神情宽慰不少。
“汾清是晋阳名酒，香味最美，容易纵饮失度。有我在旁，或者还可劝谏；不知道究竟是谁陪着他，希望别喝得太多才好。”孝瑜的喃喃并没有压得过低，但他知道卢宪姬也不会回答这句话。
良久，她说：“既然陛下远在晋阳，那我陪你喝两杯好么？”
孝瑜还未说出一个“好”字，门外走进一个宋太妃房中的侍女：“郎主，夫人，太妃已备好膳食。”
卢宪姬打了个哈欠：“今日怎么又这样早。你瞧，外头太阳都还这么亮呢。”那侍女紧紧盯着她，毫无恭敬之色，孝瑜不自然地分别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宋太妃如往常一样坐在上首，但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和她坐在同一张席上。卢宪姬往日的坐席被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占了。
卢宪姬惊讶地望着这两个生客：“母亲，请不要让来历不明的人和您坐在一个位子上。”
“她不是来历不明的人……孝瑜，你不认得她了吗？也不认得她的孩儿？”
“不是的，母亲！”孝瑜尴尬地看向卢宪姬，她已经将头撇向了另一边，“府里有那些人还不够?儿从未见过他们母子！”
卢宪姬低声道：“也许是故魏颖川王的世子妃和小郎君呢。”宋太妃本是西魏元斌之的王妃。孝瑜听出她是故意奚落，因为元斌之的世子元世铎娶的是赵郡李氏的名门女郎。
宋太妃殷切地劝说孝瑜。
“你再仔细看看，当真不认得她？她把什么都和我说了，你看这男孩儿长得多像你……你都这样岁数的人了，膝下一个也没有，这孩子多么灵巧贴心……是吧，弘节？这名字是我取的，孩子长成了人，一定对得起这名字……”
听到这里卢宪姬已经忍耐不住，转身大步向屋外走。身后宋太妃还在扬声叫道：“孝瑜，快去叫王妃回来！成什么样子！让她看看这个孩子，她会喜欢的！弘节的母亲身份太低，还得由她抚养呢！”
孝瑜坐在她们几个人中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宋太妃不住地给三个人夹菜，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家人似的。
·
刘夫人的丧事全部办完之后，高湛才允许之前被派去守卫照料和士开的侯吕芬随和士开一起回来，又派侍中韩宝业用牛车直接接他们入宫——主要接的是和士开。
这番相见的场景，真比当初和士开被高洋放归时的盛况还要夸张上几分。
刚一看到那熟悉的身影，高湛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士开，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等你等得好苦……”
和士开小跑着赶到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陛下令韩侍中托来的手敕，臣都收到了。陛下的心意，臣感激不尽……只要陛下安康无忧，臣在哪里都是放心的。”
“丧母之痛，我和你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先前已经和你说了很多，就是怕你伤心过甚，伤了身体。”高湛拉着他细细查看，见他并无格外憔悴消瘦之状，才放下心来。
“臣体格健壮，向来无碍，只日夜忧心陛下的身体。”
“是啊，”高湛微微一笑，靠在他肩上，“士开，你不在我身边，我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活着也没有什么滋味。”见和士开露出忧愁之色，颇感得意：“先前去晋阳，连孝瑜……连河南王都不能陪着我，处理政务都是十分无趣。”
和士开眉头微皱，随即神色如常：“陛下请想，自古以来多少帝王，都早已化为灰土，圣明如尧舜，荒淫如桀纣，又有什么差别？那些国事政务，百年之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陛下还是趁年轻力壮时多多享受为好，一天的快活，比一万年的辛苦还值当呢。至于政务，臣可以代劳；如果陛下需要臣陪着，那政务交给底下的人也是一样。”
“天哪……士开，你真是百年难遇的好人。”这番话让高湛觉得平生前所未有的熨帖，“要是真能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刚继位的时候，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谁见了我都吓破了胆子，再美妙不过了；可是日子一久，我就觉得冠冕无比沉重，朝堂上的礼仪也乏味得很，至于那些底下的人，哼，我真宁愿一辈子也不见他们一面……”
和士开认真地听着，深表赞同。
“幸好还有你。”高湛轻轻叹气，“就连孝……河南王，也不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只有你……”
短短几句话，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孝瑜了。
虽然文襄六王之中，河南王以长子的身份历任中书令、司州牧，近年来少有加官，似乎没有那么显眼，但一来中书令位同宰相，司州牧掌管京畿军事政务，终究不可小觑，二来此人在高湛心中的地位，让和士开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威胁。
他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威胁。
一点点……也不可以。
对他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自然，孝瑜和他的关系并不算“敌人”。可是和士开能隐隐地察觉，总有一天，河南王会危害他……
高湛这样的体质，寿命是不会长的。恐怕没有几年工夫，他就得和辅政的老臣们打擂台。
他不会允许这个叫高孝瑜的人，和他出现在同一个擂台上……
心念电转，和士开极尽温柔地把高湛额前的一绺乱发拨到耳后，上下两片嘴唇一张就道：“恐怕陛下听了会不高兴，只是这句话，臣不得不说。这段时间，臣听说河南王私下极尽奢侈，封邑周围民怨沸腾，希望陛下予以惩戒。”
“奢侈？”高湛疑惑地望着他，“孝瑜……不是这样的人吧？”
“陛下难道不记得，先前河南王在家中建造水堂、龙舟，插上旗帜，还邀请诸王来宴饮射箭的事吗？”和士开循循善诱。
“当然记得，他修得很好，连宫里的手艺都比不过他的。我还仿制了他家的山池。”
“陛下不觉得河南王太张狂了吗？当年文襄皇帝就是在邺城东面修筑了山池。河南王虽是文襄的亲子，又怎配与之相比？况且河南王近日的所作所为，比这些事还要夸张得多了……”
高湛在左右摇摆了，和士开看得出来。
有时候，他固执得像一堵墙；可是只要名为“和士开”的锤头轻轻触碰墙面，就轰然倒塌，碎成满地。其实，他只是一堆美丽而虚软的粉末……
“赵郡王从北方回来时，途径山东，他说，山东吏民只知有河南王，不知有陛下……”
精准，狠辣，迅捷。
真正的致命一击，都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
高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人就是这样虚伪，一边对已经到手的权位和荣耀嗤之以鼻，一边为前者的分毫损失而牵肠挂肚、歇斯底里。甚至，可能只是幻想中的损失。
“陛下息怒。”和士开非常及时地预料到皇帝的反应，因为下一刻，高湛就把离手最近的一个瓷盏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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