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重重帷帐后蜷缩着一个单薄的人影。榻边站着两列内侍宫女,个个低垂着头,殿内寂静如死。
忽然间帐内爆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士开!士开?我的士开被你们赶到哪里去了!”紧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气喘声。内侍宫女们顿时乱成一团,蜂拥而上。
这段日子,这场闹剧一天中不知要上演几次,除了皇帝本人以外,所有人都已驾轻就熟。
高湛整张脸先是憋得发紫,而后像泡在水里一样惨白。莫名地,两行泪水从酸胀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士开……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陛下!”浑厚且中气十足的声音。如果说这间殿里起初只有高湛一个“男人”,那么现在他终于等到了第二个真正的“男人”!这个体态健美的胡人,这个穿戴全套官服的重臣,让麻雀似的宫女内侍们感到了压迫感,他们一齐跪下行礼。
高湛烦躁的气息盘踞在他们的头顶,温柔万分的眼光全部不要钱似地倾泻给和士开。
自从先前莫名其妙地毒打和士开之后,他是痛定思痛,现在甚至不会对着和士开发脾气……天知道他在这种时候是多么能忍!
和士开走近床榻坐下来,伸出双手搂着他。
“怎么哭了?就因为生了病,陛下便要像个小孩子一样生气么?”
哪怕是母亲娄昭君、长兄高澄在他少时说这句话,高湛都会觉得隐隐不快,私底下咬牙切齿,但这是士开说的,便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他以人君之尊俯首帖耳。
“士开不是说好每日都来陪我,怎么这么好几天都不见你?连徐之才都被你派出去了……”
和士开轻轻给他拍着背:“陛下恕罪……西阳王的医术是海内共仰的,臣将他派出之时,确实没有料到陛下身体不豫。臣这几日公务繁忙,又恐有小人趁陛下偶恙作乱朝纲,所以不得不多留些心,实在不及来陛下宫中贴身服侍。臣只当这些奴婢全心全意照料陛下,却不想都是些无用的东西,让陛下受病痛之苦,臣恨不能以身相代!”
“以身相代……就不用了,我生病惯了,可是士开你有大才,岂能消磨在病榻上?”话虽如此,高湛却是真心的感动。
宫女内侍们听到和士开陡然责骂他们,都不禁抖似筛糠,清楚惹恼了这个陛下面前的红人是什么下场。但又听到他们浓情蜜意地说些别的话,只当逃过一劫,暗暗都松了口气。却不料高湛突然语调一转:“士开,你说他们不好,那就拉出去通通埋了吧。”
这一下满殿哭声盈耳,砰砰磕头声如鼓点。和士开暴喝:“吵什么?陛下在这里,再吵按十恶律论处!”
谁也没弄懂按十恶律论处和被活埋是哪一样更痛苦。
守候在殿外的卫士很快把这群人一个个拖出去,惨叫声和硬物击打骨头的声响飘渺不绝。高湛觉得气喘平息了一些,靠在和士开怀里,微笑道:“士开,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和士开没有看他:“什么好不好?”
高湛的声音轻快而恶毒:“讨厌一个人,就拿把铁锹,在园子里挖土……挖得好深好深,再把他埋在里头,盖上土,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一点气味也闻不到,一个人要是这么死了,所有人都会很快忘了他的,我就当他没有降生过。“
和士开笑了笑,不置可否,岔开了话题:“陛下,这些罪奴不会伺候人,臣却寻了一个人来。”
“谁?”
和士开拍了拍手掌。一个女子缓缓走进殿里,她身着一条绣满宝相花纹的淡绿襦裙,内着素色圆领衫,显出高挑的身形柳条一般飘逸;乌发堆云,斜斜欲坠,颊上贴着一对金箔制成的梅花状面靥,衬得一张在美女如云的宫廷中并不特别出众的脸多了几分清丽。只是她鼻梁高耸,双目微陷,带着尔朱川契胡部落的外貌特征。
高湛非常地贵人多忘事,像头一回见她似的,上上下下打量她半天,才恍然大悟:“摩女?你怎么穿成这样?”
那女子不卑不亢,只是朗然一笑,盈盈下拜:“陛下万年无期!”
高湛微微气喘着说:“上次在三台,你说了好多话,我不太记得了……你很生我的气吧?”
“奴婢不敢。”只有这四个字,不会长篇大论地讨好、求饶。尔朱摩女就是这样的人。
和士开已经悄悄退出了寝殿。
从皇后那里把尔朱摩女叫出来,他是这么想的。
高湛后宫有数人原是文宣帝的妃嫔,更有李祖娥之事,是彻头彻尾的违背人伦。女人,他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尔朱摩女也是一个女人,这就够了。她本是娄昭君的侍女,当年高湛、高孝瑜与她算是少小无猜,懵懂间也不是没有提过许诺婚姻的话。但高湛的目光更多追随的是观世音一样美丽的二嫂,还是孝瑜和她的关系更加亲密些。
去年娄昭君薨逝时高湛对她极其无礼的言语恍若未闻,莫非可以说明,他也很喜欢这个少时的玩伴?
那就好办了。
虽然他早已在高湛面前联合高睿给河南王下了一剂猛药,但那还不够,高湛还狠不下心……
二十余年的情谊,同年相爱,真不是他一个后来居上者几句话就能磨平的。
他必须在高湛身后推一把。
他不能浪费太多时间。高孝瑜,不过是对手之一,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等着他铲除。
包括高湛本人,于他而言,终究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人是要向前看的。
·
六月二十八日,是太子高纬与并州刺史、巨鹿郡公、尚书右仆射、太子太保斛律光次女斛律频英的婚礼。诸王都从封邑赶来庆贺,更不用提本就留守邺城的人了。
河南王府门外,高孝瑜在侍从的陪伴下上马,身后苍头快步向他走来。
孝瑜注意到他:“有什么急事吗?”
苍头惴惴不安:“郎主,王妃请您暂且留步。”
孝瑜无奈地笑笑,将丝缰扔给侍从,下马向府里走去。
卢宪姬在内堂站着。
“正德,你不要走……弘节方才吵着要兄兄。”
正德,是孝瑜的字。
孝瑜双手搭上她的肩:“不,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弘节是懂事的孩子,我只是去宫中赴宴而已,从前又不是没有去过……”
“我知道。”卢宪姬抬头看着他,片刻间已是泪眼朦胧,“我总觉得不对劲,你晚一些出门吧。不……你向陛下告罪,说身体忽然不适行么?”
“怎么了?”孝瑜很奇怪,“宪姬,我怎么能不去呢?今日是国家大喜,我想趁此机会向陛下好好说明先前的事,一定能解决的。我们会像从前一样,等我回来,一定是高高兴兴的。你不要怕……”
“我不是怕这个……”卢宪姬几乎失去了表达语言的能力,突然,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促使着她把一句积压已久的心里话说出来。
不知为何,好像错过了这一次,她就没有机会告诉孝瑜了……
“正德,”她终于开口,“你不在家,我不能和太妃待在一处……”
孝瑜很茫然:“宪姬,我也不是时时刻刻留在家里的啊。难道太妃先前待你不好么?”
卢宪姬痛苦地说:“唉!正德,我就知道你不会留意这些事!你觉得你的母亲是一个好人,没有人不会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好人!所有的苦楚,都由我一个人受吧!连弘节也永远不要知道。你去吧。”说着挣开了他的手,转身向内。
孝瑜追上几步,等着她回头。
他知道她会回头的。
卢宪姬伤心欲绝的脸,慢慢转了过来。
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卢宪姬也是听到陌生同龄人的声音,惊喜地转过头,四目相对……
这么多年,他们都长大了,卢宪姬却笑得越来越少了。
她面带凄凉,缓缓展开双臂。
孝瑜冲上前去,紧紧地和她拥抱在一起。
“对不起……”他说,“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好的,我会跟母亲说明……我们一起教养弘节,我陪他下棋,你陪他写字,我们什么都会有的……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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