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正午时分,荆陵先醒,一个呵欠打出来,就觉得自己睡着的时候被围殴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尤其是右肩和右前臂,又酸又胀像塞了木头。
确认自己躺在不死医馆里,荆陵瞬间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转头看到了仍然沉睡的尹燃。
尹燃这人挺神奇,睁眼和闭眼完全是两个人,睡着的他看起来既不妖也不艳,就是一位俊逸青年,和“妖医”完全不沾边。
大理寺狱的时候,大小三人几乎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放了一把大火,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拧了一下胳膊,疼得皱眉,荆陵很清楚三个人都活着,尤其是甘草亮亮的大眼睛正在打量自己。
很明显,尹燃和自己当肉盾护住了甘草,所以小门童连头发丝儿都没燎卷一根,不像“肉盾本盾”,乌黑的长发燎了大半,眉毛都烧没了。
自己哪儿哪儿都疼。
睡着的尹燃很安静,虽然脸色白得吓人,黑发燎得乱七八糟,但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有画里睡美人的感觉。
下意识的,荆陵看向尹燃的右脚,果然拆了搁在一旁,又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身体部件了,第一反应被耍了。
是的,又又又被耍了。
这家伙一天不耍人会死吗?
骂了粗话,荆陵果断伸出魔爪抽走尹燃的腰带,反正有口头约定,今天一定要看个究竟。
甘草摁住荆陵的手:“荆少卿,您为何要解我家主人的衣服?”
“说好的,我可以随便看,”荆陵的好奇心爆棚,根本拦不住,直接扯了腰带,“你让开。”
甘草难得说话嗑巴:“荆少卿,我家主人最不喜欢被人碰触,他说过,除非人家主动脱衣服,不然不能碰。您现在是趁人之危。”
荆陵要扯开尹燃的衣襟,甘草紧紧按住不让拽。
正在这时,尹燃紧闭的眼帘轻颤一下,缓缓睁开,看到按着自己胸口的荆陵和甘草,带着初醒的慵懒:“荆十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被我上?”
“我们都活着,还不让看?!”
下一秒,围着的三人头顶传来荆邑强压怒火的低吼:“十三,你在干什么?!”
尹燃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满眼都是兴灾乐祸。
紧接着,荆陵就被荆邑拉着耳朵拽起来,伴着“你怎么可以脱尹郎中的衣服?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还没出门就遇上了闻声而至的梅尚书。
须臾,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尹燃在甘草的搀扶下起身半坐,后背塞了软枕,嘴角上扬着看好戏,还惟恐不够乱,加了一句解释:
“荆师,十三身体还需休养,不宜家法。”
荆陵可太知道自家老父亲的脾气了,旁人越劝,自己挨的家法越狠,尹燃这分明是火上浇油,绝对是故意的,怒气出口:“说好的,让你上就让我看的!”
尹燃无辜又震惊,脸颊泛红:“十三,你……”
这下不止荆邑,连梅尚书都懵了:“你们,你们……”
造孽啊!
五分钟后,荆陵被押上荆家马车离开了。
梅尚书特别严肃:“你……认真的?”
尹燃恭敬行礼:“十三同意,我就是认真的。”
梅尚书脑瓜子嗡嗡的,叹了无数气以后,也离开了医馆。
甘草的大眼睛里透着不解。
……
一个月后的深夜,荆家马车又来了,送来了很多贯钱、珠宝、绫罗绸缎和地契三张,最后抬进来挨了家法、只能趴卧的荆少卿。
沐浴更衣、认真修整一番的荆邑,还等来了同样正式的梅尚书,两人郑重其事地草拟了两封文书,签字画押还附带了荆陵和尹燃的。
平时非常龟毛难搞的尹燃,被两位老人家任意摆布,直到恭敬送走。
荆陵趴在榻席上那个怄啊,差点被荆邑打死不说,还撂下一句:“好好对燃儿,不然家法伺候。”
虽然不愿意承认,和尹燃交手,自己从来就没占到过便宜,到底是不是荆家亲儿子?难道和尹燃甘草一样是路边捡的?
偏偏在这时,尹燃生怕气不死荆陵似的,加了一句:“听说,陛下打算赐婚。”
“咳……”荆陵呛了个半死,气得要爬起来又疼得摔下去,怄啊,这辈子没吃过这种亏,“你不乐意为什么不拒绝?”
“你救了整个国都城,只要你不同意,陛下绝不会勉强!”
尹燃笑而不语,就这样看着在榻席上阴暗爬行扭曲的荆陵,等他气完了又加一把火:“只看过没碰过,多可惜……”
“不是,你……”荆陵的双眼差点脱眶,“你,你,你……”
尹燃的手指挑起荆陵的下巴,特别坦然:“你的命是我的,有字据为证,你自愿的。你愿意,我很认真。”
“两次烧我医馆,欠我诊费药费,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总要图你点什么。”
“还有,你只认识我五年,我认识你二十年了。”
“……”荆陵以为自己遵守承诺也不亏,毕竟尹燃这么独特、聪明又俊逸。家法也挨了,什么都认了。
“我们打小认识……在大般若寺。”尹燃耐着性子提醒。
荆陵从短暂的冲击之下回神,绞尽脑汁地回忆,忽然眼睛一亮:“你以前也在大般若寺演过傀儡戏,你操控一只小狐狸?”
尹燃嘴角弯弯,还行,不算太笨。
荆陵激动起来:“我们约好在大般若寺的山门外杏花林里,你教我傀儡戏,我教你拳脚防身!”
“但是你没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
尹燃双手一摊,神情更加无辜:“被林禄暗算了,好在后来被陈师捡到。”
“陈师治好我的伤以后,问我想学什么,我记得有个朋友老是闯祸挨家法,身上新伤旧伤不断,所以我想学医术。”
“在他闯祸受伤以后,我能治好他。”
荆陵望着尹燃,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最后舔了舔后槽牙说:“和我约定的朋友不见了,他在戏团总是被欺负,我怕他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漫山遍野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每天开城门就坐在延平门外的石墩上守着,因为傀儡戏团就是从那个门进城表演的。”
“怎么也没等到,然后我发现,进进出出的人、马和车都记得很清楚,可以从车辙印记分辨是哪种马车……”
尹燃眨去眼中的水汽:“我看到你了,像长在石墩上一样,但你没认出我。”
“什么时候?”荆陵急得撑起来,又瘫下去,“咝,啊……”
“陈师遇害那天早晨出门前,把我塞进菜农的竹筐里,扔在他的牛车上出城……我被一堆菜叶子盖着,怀里抱着陈师的看病札记……”
“经过延平门的时候,牛车擦撞了一辆马车,顶在我头上的菜叶掉了,你刚好看到……顺手又把菜叶糊在我头上。”
“林禄把我折腾得很惨,陈师不得不给我剃了光头,五年后才长出全新的黑色头发……”
“因为你盖菜叶特别快,所以守卫没看到我。”
“我是出城逃命的,不能叫你,能看到你好好的就行,”尹燃笑得无比真诚,双眼忽然就湿润了,“那天出逃很多人,只活了我一个。”
荆陵短暂地沉默,但始终按捺不住重逢的喜悦:“我以为你是大般若寺逃课的调皮小僧侣,逃课嘛,我最喜欢了。然后呢?然后你去了哪里?”
“牛车换马车,再换坐船,最后被送到陈师的同门师弟那里,远在军中。所以我治外伤急症很厉害,学成以后才在国都城的槐树林开医馆,我想为陈师翻案,就用医术吸引人。”
“直到有一天,你举着火把闯进医馆,浑身都是血腥味儿,你还是没认出我……”
荆陵紧紧地握着尹燃的手:“我错了!不是,你这样和小时候天差地别好吗?”
“你抓那么多嫌犯,必定有改扮的,你怎么认得出?”
荆陵沉默,是啊,为什么呢?
许久,荆陵清了清嗓子:“也许命中注定我栽在你手里,一到你身旁,我就犯蠢。其实你那些招数,换成别人我才不会中招。”
尹燃笑得眼角弯弯。
忽然,荆陵想到奇怪的点:“每次我来你都那么妖艳,故意的?”
“是啊,风骚给你看啊,并没有什么用!”尹燃冷脸。
“你那样我哪敢看啊?万一治病的时候,我那什么了,脸皮都没了!”荆陵很冤。
尹燃悠哉悠哉地戳穿:“你的反应还少吗?每次都有吧?”
荆陵闭上眼睛,这还怎么聊?
沉默震耳欲聋。
尹燃试探:“所以,我要去敲登闻鼓替陈师翻案,你会帮忙调查吗?”
荆陵斩钉截铁地回:“会!”
尹燃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指:
“十年前,应和帝召陈师入宫替十二皇子诊病,但病得太厉害,陈师也无能为力。应和帝盛怒之下,将照顾过十二皇子的御医、医女和女使全都杀了陪葬,包括陈师。”
“你可要考虑清楚,如果陛下再次盛怒,荆家也会成为鱼肉,受到牵连。”
荆陵重新握住尹燃的手,特别严肃:“如果翻案不成,你会怎么样?”
尹燃浅浅笑:“只要能讨回公道,我会不择手段,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不择手段的人死后会下地狱的。”荆陵半真半假地唬人。
尹燃学着大般若寺僧人单手合起,竖在胸前行礼,正气凛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荆陵非常自豪,“上天入地,我都陪你。”
眼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抵着鼻尖,尹燃忽然伸手推开:“先让我瞧瞧你的伤。”
荆陵的自豪和激动瞬间消散,之前不断与尹燃较劲,处处希望压他一头,回家复盘以后发现,较劲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
今天来是为了表明心迹,但互诉衷肠后直接跳转袒呈相见,是不是太快了点?不,明明很期待,忽然有些尴尬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单刀直入最干脆:
“动不了,你帮我。”
“自己动手。”尹燃可不惯着他,事实上,这样讲述自己的过往也是第一次,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在这样的气氛开场脱衣上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真的疼……”荆陵闭着眼睛假哭,论耍赖也是一把好手。
尹燃被他假哭得头都大了,又担心他受的家法太严重,只能伸手扯他的腰带,用力的瞬间,忽然视野翻转,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被荆陵压在身下,立刻意识到上当了。
荆陵扯掉自己的衣服,又扯掉尹燃的,望着满是伤痕的身体和被折断的右腿残端,心疼得恨不得冲去大理寺狱把林禄折磨至死。
尹燃闭紧双眼,根本不敢看荆陵,但有些丑话必须说在前面:
“林禄自身天残,嫉妒身边所有人,大师兄也好,我也好,他的眼里心中一切都是扭曲的。他看不惯大师兄刻苦努力,更看不惯我什么都不行,偏偏靠着乖巧能得到赏钱。”
“那天他原本打算断我四肢、毁我容貌……”
尹燃心里很清楚,自己能让人看得顺眼的,只有这张脸而已,这身体……实在太丑陋了,尽管是他忍受剧痛、喝了多少苦死人的药、熬过多少不眠之夜才换来的。
可是……荆陵脸好看、身体强健。
所以,尹燃只能荆陵自愿,用尽所有耐心静静地等,直到现在,心里依旧害怕,怕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嫌弃。
虽然当初自己实在疼得受不了,求陈师给自己一个痛快。
陈师却安慰自己:“燃儿,有人千方百计折磨你,也总能遇到一个绞尽脑汁逗你笑的人,你为自己而活,也为珍惜自己的人而活。”
那时的尹燃,每个不眠之夜脑海里都有一个身影,天天跑到大般若寺看自己演出的荆陵,衣饰华丽、相貌出众,替自己打抱不平,经常给自己送东西。
有时是一盒牙饧,有时是梅花酥,有时是个小拨郎鼓……背后都是逗他高兴的小心意,那些回忆伴他熬过治病的光阴。
可是尹燃被人狠狠伤过,那些痛苦此生难忘,人性多面,人心善变,他怕荆陵哪怕一丝厌恶……不安越积越多,他不自知地握紧双手,每秒都那样漫长。
下一刻自己就被吻住,小心翼翼又温柔……
不知是怎么忽然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结束了第一次缠绵,荆陵亲吻自己每个伤处,承受自己的进入……结束后像守护稀世珍宝那样紧紧搂住自己,连梦里都没松手。
也是那次以后,一直纠缠尹燃的治伤恶梦再也没出现过。
久别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做,不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有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比如林禄;有些人死了却依然活着,比如陈弘济。
……
荆陵是言出必行的人,在尹燃敲登闻鼓的那天,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事实上,那天站在尹燃身后的不止荆陵,还有闻讯赶来的国都城百姓。
京兆府尹接了状纸,经大理寺递到刑部,刑部梅尚书又原封不动递到了应和帝面前。
朝堂之上开始漫长而持久的争吵。
一年后,应和帝下了罪己诏,并诏告天下,亲手写了“不死医馆”的牌匾,赐给尹燃,牌匾落款处有一行小字“医心不死,生生不息。”
陈弘济和无辜被牵连的尸骨从乱葬岗移出,厚葬在新辟的墓地里,从城外槐树林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墓地赐名“医陵。”
自此以后,凡是受人尊敬的医者去逝后都会葬在这里。
下葬的那天,国都城的百姓们都来了,放在医陵的贡品摆了又撤,撤了又摆。
尹燃拒绝了应和帝邀请入宫当医师的提议,在不死医馆周围开垦出许多空地种植草药,荆陵有时间就陪在地里,种地不行,但他会编槐花花环。
于是,深夜求诊的病患和家属,偶尔会看到尹燃头顶花环出来诊病。
林禄继续了傀儡戏团,但并未继承林斌替伤残者做假肢的遗愿。
尹燃继承下来,召集一批工匠,与经验丰富的医馆老仆们一起,替伤残的百姓们安装假肢。
从“不死医馆”挂牌开始,尹燃“妖医”的恶名就没了,诊费虽然收得还是很贵,但不至于到扒人一层皮的地步。
荆陵还是经常受伤,因为两人属于彼此,自然不用再付高额的药费诊费,惟一不好的就是时常腰酸,至于为什么,反正没人问。
每年清明,国都城许多人会自发地去医陵扫墓,热闹极了。
清明的深夜,墓地常常会有亮光,那是荆陵提着灯笼陪尹燃扫墓,清理杂草,种满各种花草,之后每年的四季都会有不同的花开。
尹燃忙完以后,将半身重量放心地交给荆陵,让新做的右脚放松一下。
荆陵清了清嗓子:“陈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尹燃,上天入地我都陪着他。”
尹燃的眼角弯弯,与天上的钩月一样弧度,跪在墓前轻声说:“陈师,荆陵就是您说的那个人,弟子终于等到了。”
扫完墓,荆陵将尹燃环在怀里共骑一匹大宛良马,行进在荒野里,月光柔和地撒在他俩身上,直到照着他们进了槐树林。
不死医馆外,甘草提着灯笼在外面等候他们,还在路上摆了不少滚灯照亮。
夜风拂过,灯光滚动,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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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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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福祸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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