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程娇的期盼,那动静由远及近,慢慢地就朝着后院来了,甚至眼瞧着就要到碧梧苑门口。茉香喜不自胜,硬是搀起程娇往外走,“你看我说吧,主君今夜一定会……”
茉香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动静忽然一停,随即竟调了个方向,呼啦啦朝着另一处去了。
茉香怔愣半晌,撇下程娇冲到院门外一看,失声叫道:“怎么主君往桃夭阁去了?”
桃夭阁,正是陶姨娘的住所。
在得到茉香的回答后,程娇松了口气,顾自回到屋中坐下,“想必是陶姨娘有什么急事找主君吧。”
“可今日分明是娘子的大喜之日,她能有什么急事,非要在这时候说?”主君不来,姨娘不急丫鬟急。茉香咬紧牙关,“不行,我非得去弄个清楚!”
说罢,她便如一股旋风般冲出门外,程娇眼见阻拦不住,便也随她去了。
不消片刻,茉香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陶姨娘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主君正在陪她。”
程娇心头一喜,几乎要笑出声。她连忙拿帕子掩了掩,问:“陶姨娘时常犯心悸吗?”
茉香懊恼道:“前几年常犯,近两年分明已经发作得少了,不知怎么偏生今日又复发了……”
茉香不懂,程娇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陶姨娘争宠的手段。可她虽是坏心,却办了好事,程娇料定陶姨娘会将徐通判缠住不放,至少今夜能睡一个好觉了。
紧绷了一日,此刻骤然松弛下来,程娇不免疲倦,便对兀自忿忿不平的茉香道:“忙了一日,也都累了,既然主君不来,咱们便各自睡了罢。”
茉香瞪大了一双眼睛,惊诧叫道:“娘子,你就这么算了?!”
程娇反问:“不然依你所见,我该如何?”
“自然要去争,要去抢!再不济,也要闹上一场,让旁人晓得我不是个好欺负的!”茉香是徐家家生子,自幼相貌平平,是个最不起眼的,可她从小争强好胜,硬是从丫鬟堆里挣了出来,因此也最见不得那些个畏缩怕事的所谓好性之人。
可她伺候的这个程娘子好像偏偏就是那种人。
两三句话间,那头程娇已经就和衣躺在了塌上,半阖着眼睛幽幽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主君想陪陶姨娘,都随他去罢。”
茉香气得一跺脚,可偏生又无可奈何,只好关门离去。
烛火熄灭,室内骤暗,远处隐约的响动也逐渐归于寂静,程娇闭上双眼,昏昏沉沉地陷入梦中。
一夜飞溯十六年,程娇于朦胧间再度恍惚瞧见了自己年幼时。
一个现代的成年灵魂穿越到古代刚出世的婴儿身上,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却因为慈父慈母的全心呵护宠爱而得以安宁。即便只得一女,程父也欢喜非常,并不肯纳妾,一家三口彼此扶持走过数年,程母在程娇九岁那年终于又诞下程明。
纵使喜得麟儿,程父对女儿的爱意也不曾衰减,依旧教她算账簿、理家业,夸她是个难得的经商良才。而程娇也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自己能以女子之身在这江南商场立下一番事业。
世间事,仿佛再好不过如此。
一切变故发生在一年半之前。
昏梦中,程娇看见程父又带着那几个要命的瓷瓶回了家,她想冲过去夺过那几只瓷瓶狠狠砸个粉碎,可神魂被困一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程父四处炫耀这几个前朝官窑的珍品有多么多么珍贵、多么多么不易得。
某处阴暗角落里,一双眼睛悄悄盯上了程父手中的瓷瓶。
那是扬州县令的亲信师爷,在官场中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可在扬州城一众富商面前,他自觉同大文朝的宰相没甚区别。
所以当他问程父讨要瓷瓶却遭到拒绝时,他感觉自己蒙受了莫大的耻辱,他发誓要雪耻,而他雪耻的方式,是向好色的县令进献谗言,说程家小女正值及笄之年,出落得雪肤花容,如西施杨妃一般。县令登时意动,可程父连心爱的瓷瓶都不肯出让,又怎么舍得下自己的掌珠?
既舍不下,那便想个法子教他不得不舍。
师爷在县令耳边嘀嘀咕咕,县令抚着胡须眼神闪烁。
翌日,扬州府衙一干衙役冲进程园,指责程父没有向官府支付去岁购买盐引的银两,犯了重罪,要将他打入大狱。程父慌忙取出凭证以自证清白,可那衙役头头狰狞一笑,当着程府众人的面将那付款凭证片片撕碎,满地纸屑随风散去,他大笑道:“哪里有什么凭证?我怎么全没看见?”
他扭头问随行的衙役们,“你们看见了吗?”
众衙役哄堂大笑,“没看见!”
程父随即被丢入牢狱,程娇一年后再见到他时,曾经富态体面的中年汉子,已被折磨得气息奄奄,一身嶙峋瘦骨掷于地上,仿佛能听见金石声。
而在这一年中,为营救程父,程家的家财几乎已经尽数散去。
程娇和母亲抱头痛哭,“阿娘,我嫁……让我嫁了罢……”
程母抹了抹眼泪,这个素来端庄持重的女子在此刻显出了极度的冷静,她摇了摇头,“我们同县令闹成这样,此时才低头已是于事无补,只能白白将你也葬送进去。”
程娇慌乱道:“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爹死在牢狱之中啊!”
程母温柔地捋了捋程娇鬓边的碎发,眼神既是愧疚又是不舍,“娇娇,通判负有监督地方长官之责,能挟制县令,而扬州通判府的徐老太太曾托人上门说亲,说愿纳你为妾……”
“我愿嫁!”不待程母说完,程娇便一口答应。
程母怔了怔,顿时泪如雨下,她紧紧拥了程娇在怀中不肯撒手,“娇娇,我的娇娇……是阿娘对不住你。若非咱家已到山穷水尽,我如何舍得你去给别人做小……”
程娇苦笑,亦回抱住母亲,“阿娘没有对不住我,你和爹爹娇养我十六年,已经足够,也到了女儿该回报的时候了。”她轻轻拭去母亲脸上流淌的泪水,认真地说:“纵使是给徐通判为妾,也已好过太多贫民的境遇。无论我喜不喜欢他、他喜不喜欢我,我都会过好自己的日子。”
“阿娘,你放心罢。”
……
曾经放出的壮语渐渐消散于耳边,程娇猛然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惊惶地环顾四周。
寒舍,铁衾,冷雨泠泠。
这里再不是她曾经温暖舒适的闺房,这里是扬州通判府最偏僻的角落,一座或将困住她后半生的牢狱。
独坐昏暗孤寂的屋舍中,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神庭,程娇赤脚跃下床榻,掀开门几乎就要冲入雨中,可迎面而来的雨丝和冷风吹散了她心头一腔火热。
不行……不行……她不能逃走……
程娇怔忪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墙壁。
她得拿自己问徐通判换回爹爹的性命。
理智已然回笼,痛苦也随之降临。程娇抱着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如小兽般低声呜咽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头雨声渐歇,鸟雀啾啾,茉香唤着了声“娘子”推门而入,却见到程娇独坐窗边梳妆台前,已然将自己打理妥当了。
茉香轻轻“呀”了声,放下手中的食盒,“娘子怎么自己动手梳妆了?”
程娇转身冲她笑笑,“醒得早了,左右也是无事,我初来徐府,也该早些去拜见老太太和夫人才是。”
茉香眼睛一亮,只当程娇熬过一夜忽而开窍了,登时喜形于色,上来帮着程娇又理了理云鬓,“正该如此!昨夜我见娘子只吃了些菜蔬,早起定然腹中饥饿,我从厨房为娘子取了些糕饼,娘子先用些垫垫肚子,待会儿我领娘子去乐寿堂拜见老太太。”
程娇感激地看她一眼,“多谢你了。”
·
乐寿堂中,扬州通判徐劭一掀袍角,给母亲下跪请安,“儿子给母亲请安。”
徐老太太面色微沉,嘴唇紧抿,她并未立即让儿子起身,只拿一双锐利的招子在徐劭脸上来回刮了两趟,见他眼下乌青、略显疲惫,便知他昨晚定然又被桃夭阁那狐媚子折腾了半宿。徐老太太心中不适愈盛,勉强压下,沉声道:“昨日程家的女儿入府了,你知不知道?”
徐劭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淡淡,“昨日长随已同我说过了。”
“你既知道,怎的也不去见见人家?”
徐劭道:“原本打算去看看的,只是临了宜儿的心悸病又发了,儿子去陪了她一夜。”
原本在手中转动的佛珠被不轻不重地搁下,徐老太太不悦蹙眉道:“你是老爷,又不是郎中,她若病了,该吃药吃药、该诊脉诊脉,用得着你这样殷勤?放着良家女不要,魂竟都丢在一个戏子的身上!”
“母亲!”徐劭霍然抬头,随即他起身,定定看着徐老太太,“宜儿她为糊口,是曾唱过几句,可如今她只是儿子的心爱之人,请母亲再不要提什么戏子了!”
“你!”徐老太太一时气结,指着儿子说不出话。
身旁侍奉的王嬷嬷见状立即打岔道:“老太太才喝过药,还不曾用蜜饯,定是被苦到了,不如还是用一些罢。”趁着奉上蜜饯果子的机会,凑在徐老太太耳边低声道:“老太太,咱们不是都说好了么,再不同主君硬着来,一切只交给那新来的程娘子便是——哪儿有郎君不爱美娇娘的?”
蜜饯果子入口,甜津津的滋味顺着喉舌往下淌,徐老太太的火气也被压下去几分,瞥了眼儿子不善的神情,拖长了嗓子道:“好了好了,我不管你的陶姨娘便是。只一件,那程娘子是正经好人家出身,为了救父才入了我们徐家,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为这一件,你也得好生待人家。”
徐劭含糊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徐老太太看着他的样子就来气,偏生又拿这唯一的儿子无可奈何,只得张望着四周没话找话,“说起来今日是程娘子入府的第二日,算算时间她也该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小丫鬟低头快步入内传话,“禀报老太太,程娘子来了。”
徐老太太登时挺直了腰杆,一招手,“快请她进来!”
那头徐劭闻言也是一怔,程家女儿在扬州城内素有美名,他也是曾听说过的,虽说如今一颗心全都系在了陶若宜身上,可那般人物竟入府做了自己的妾室,徐劭也不能不为之意动。
他悄悄转头看,只见遥遥一道碧色倩影显现,如云雾般朝此处缓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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