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杜慈竹看着惨白色的天花板，头一阵眩晕。
昨夜发生的一切仿佛做梦般，可各中细节却像放电影似的不断在脑海中回闪，那张紧闭双眼的白皙面庞是他此生永远无法治愈的痛。
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如往常般从值班室的床上醒来，收拾好东西回家后，依旧会看到那个笑靥如花的男孩，清澈的双眼天使一般看着他的心上人，杜慈竹走到哪他就会跟到哪，一刻也不离开。
或许，是昨夜太累了看花了眼？会不会那人不是何思呢？
杜慈竹开始自欺欺人地胡思乱想起来，可无论是与不是，背后都是一个陷入巨大悲痛的家庭，那么年轻的一条生命说没就没了，没有任何人不会惋惜。
可旁观者也仅仅是惋惜，第二天依旧如常，深陷黑暗的只有最亲近的人。
□□似傀儡一般活着，而心已随死者同去。
世上的意外事件虽少，可只要遇上，此后一生都将陷入无可挽回的痛苦，即便时间能逐渐平息伤痛，可一切却早已回不到当初了。
他仍记得自己在大五实习的那年曾遇见过的一位阿姨。
那位阿姨因神经痛来就诊，她是家中的独女，终身未婚，她的母亲在她六十岁那年高龄去世，按说八十多岁的老人去世也算喜丧，可是她却无法承受丧母的痛苦，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她双腿瘫软，还是外甥将她背到医院的，而在此后的五年里，她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引起严重的神经症状。
那是令杜慈竹印象极深的一位阿姨，当时他还只是个学生，唯一能做的只有听她倾诉内心的悲伤，阿姨拉着他的手，说她这辈子最痛恨不孝顺父母的孩子。
“现在的孩子啊，总是和父母吵架，惹父母生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可是等妈妈去世之后我才后悔，我真是后悔，我为什么要那么不懂事气我的妈妈呢？我真见不得现在那些对父母不孝顺的孩子，人啊，只有等最亲近的人离开了自己才懂得悔悟，可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孩子啊，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才会明白，妈妈永远是世界上对你最好，最爱你的那个人，现在趁着妈妈还在世上，你一定要听你妈妈的话，好好对她，不要像我一样追悔莫及，我现在好想好想再吃一次妈妈亲手做的饭菜，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
“若是将来你找女朋友，你一定要找对父母孝顺的女孩，因为她对父母好说明她的人品也一定不会太差，她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唉，我真的很难过，我妈妈去世的头一年，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她，我甚至想着，我不如就和她一起去了吧。有句话不是说吗，父母在时人生尚有来路，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真的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想我再也听不到她骂我了，所以孩子，现在你能被妈妈骂都是幸福的，你知道吗，你一定要珍惜。”
……
阿姨边说边流下泪来，杜慈竹听着心情也异常难过，那是一种他这个年纪体会不到，但却几乎可以感同身受的情感，他拿出纸巾替阿姨拭去眼泪，柔和的眼眸满是忧伤：“可您的妈妈也一定希望您快快乐乐的活着。”
然而他终归知道，人一旦陷入生与死的泥潭，无论怎么劝都是没用的。
起初他或许认为是阿姨没有结婚的缘故，因为杜慈竹的外公在几年前也因病去世了，可是自己的妈妈似乎没有太大的触动，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可能正因为还有自己的孩子，还有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因此葬礼结束后，杜慈竹的几个舅舅和阿姨都一切如常，各忙各的家庭。
可似乎又不对，反观他们科室里的一位医生，那是一个年近四十，活泼开朗的单身女性，在其他同事忙着接送孩子，操心孩子的学习时，她却活得十分潇洒自在，每天下班后到公园跑跑步，躺在床上追追剧，简直堪称神仙般的生活，杜慈竹第一次见到她还以为她才三十岁出头，而其他同事对于这位单身女性，也纷纷表示羡慕。
或许是没到那个年龄，或许性格使然？杜慈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人生就是如此，每一段旅程都是一次充沛的经历，有时可以看到结局，但大部分时间看不到。而看到的或好或坏，作为旁观者也不过是产生一丝感慨，之后便如夜空中匆匆划过的流星消失不见了；至于看不到的，便只能是一段珍藏起来的宝贵回忆，存留起来，陈酿一般慢慢去品味了。
杜慈竹痛苦地侧过头，这才发现几个室友正默默地坐在床边。
为了避免吵醒杜慈竹，刚才他们都在低头看手机，并未注意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而现下他转过，几人才反应过来。
“竹哥，你醒了！”
“我的天，可总算醒了，我们都要被你吓死了。”
“那我去叫医生……”
“啊，黄老师来了。”
几个学生纷纷起身，穿着一身白衣的黄主任阴沉着脸走进来，看起来气色十分不好。
杜慈竹想要起身，但头实在晕得厉害，刚抬起来一点便感到一阵干呕。
“先别起来了，好好休息吧。”几个学生让开了路，黄医生走过来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杜慈竹。
“昨天你是因为低血糖晕过去的，就给你吊了一瓶葡萄糖，没什么大事。你啊，以后值夜班的时候要是感觉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不能硬撑着啊，昨天晚上都够乱的了，你还在这添乱。这几天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我给你放一周的假，养好身体再回来上班。”
杜慈竹的心宛如刀绞。
唯一的幻想也破灭了，亦或许这本就是他一厢情愿。
现在梦醒了，残酷的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再无转圜的余地。
“对不起，老师。”杜慈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
黄医生知道杜慈竹是在为昨天的冲动道歉，他也是过来人，自然能理解杜慈竹的心情。
“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你认识那个叫何思的男孩？”
其他几个学生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杜慈竹和黄医生。
那是杜慈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是……”杜慈竹哽咽着，他的心都要碎了。
黄医生沉默了，似乎明白了行事一向稳重的杜慈竹昨晚为何那么激动。
“可惜了，说起来他也算你们的学弟。”良久，黄医生缓缓道，然后他抬起头，用有些困惑的神情看着杜慈竹：“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楼？”
杜慈竹摇摇头，泪水已浸湿眼眶：“他一年多前确诊过DID，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如果他想说，他一定会告诉我，如果他不想，也一定是因为怕我会担心。但我猜可能与他的家庭和处于高中阶段的学习压力有关，毕竟那种高压的环境下，大部分学生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
“他的家庭？”黄医生思索了一下，发现了杜慈竹话里的关键词。
杜慈竹点点头：“他不大喜欢他的继父，但我同他继父接触过，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对他母亲和他都很好，可后来小思确诊后，因为家里无人照顾的缘故，我便将他接了过去，后来他逐渐好转，几乎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就在昨天，他还……”
黄医生和几个室友默默地看着杜慈竹，可杜慈竹却几乎难过的要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老师，我实在是……”杜慈竹低垂下头，泪水抑制不住地下流。
“没事的没事的，不说就算了。”黄医生安慰着杜慈竹，而其他几个室友则给他递过了纸巾。
“只是情况有些复杂，所以我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杜慈竹微红着眼眶，有些茫然地看着黄医生。
“是这样的，小杜，那个孩子……警方初步怀疑可能与性侵案有关，家属已经同意移交法医鉴定部门进行遗体解剖。”
“您说什么？！”杜慈竹再顾不得伤心，震惊地看着黄医生。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黄医生安抚道，“昨天警方勘查过现场，就在你们家对面的废弃大楼上，估测那个孩子是从那里跳下来的，天台上发现了一个手机，还有被压在下面的录取通知书。昨天你也参与过抢救的，应该看出来那个孩子身上的异常了，他的身上除了貌似是刚纹不久的通体，而且颌面部和胸部分别有打过钉子的迹象，还有……轻度的□□脱垂。”
杜慈竹双眼大睁，因过于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听说他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再加上你刚才所说，他一直和你住在一起，我想警方到时应该会来找你配合调查，你要有心理准备。”黄医生看着杜慈竹，眼里是深深的忧虑。
其他几个室友更是双眸大睁，似知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般惊讶地看着杜慈竹。
然而杜慈竹根本不关心什么调不调查的事。
他更痛心的是自己的无知。
过去的一切种种在此刻被串联在一起，让杜慈竹后悔不已。
他想到了许多，各种蛛丝马迹纷至沓来，最后矛头直指向一人：何思的继父。
早在杜慈竹初次遇见何思的时候，他就曾对自己说过讨厌他的继父，而后来高二何思性情大变，再到后来的人格障碍，无数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与他那个温柔可亲的继父脱不开关系。
可是……可是杜慈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啊。
杜慈竹微垂下头，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手机屏幕，锁屏亮了起来，是何思睡觉时的模样。
那么安静的一个小天使，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啊。
杜慈竹猩红着双眼，掀开被子就下了床，因为身体虚弱，下地时还未站稳，旁边的室友见了，慌忙将他扶住，可他却轻轻推开了他们：“让我走。”
“小杜，我知道你朋友去世了你很伤心，可是身体要紧，你先躺下，你需要休息。”黄医生劝道。
“就是啊，竹哥，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出去了让我们怎么放心？”
“要不这样，你要去哪，我们几个陪你一起。”
“谢谢你们……但是，让我走吧。”杜慈竹如鲠在喉，近乎央求地看着拦在他面前的几个室友。
“让我一个人去，让我去见见他……”
“他被送去遗体解剖室了，你去了也是没用的呀。竹哥，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请让法医还他一个公道。”
至此，杜慈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顺着绯红的脸颊流下，他哭得伤心欲绝。
“求求你们让我走吧，我想再去见见他，他是我爱人，他是我的爱人啊……”
“什、什么？！”
面前的几人震惊地看着杜慈竹。
“我喜欢他……是我仗势欺人和他表白……都是我的错……可他不会死的，他不可能死的……他明明说过要等我回来，要给我庆祝生日……他怎么能骗我……他怎么能啊……”
何思用死亡和鲜血来庆祝杜慈竹的生日，他怎能这么狠心，他怎能这么狠心啊！
而更令杜慈竹心中悲痛到极点的是室友的话。
“那个男孩，就是你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其中一个室友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杜慈竹抽泣着勉强应了一声。
“他是你之前溺水时认识的？”
“什……什么？”杜慈竹勉强睁开模糊的泪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室友。
“我靠，竹哥，你不会还不知道吧？我们都以为你知道。”室友看着杜慈竹。
“你手机屏幕上的那个男孩，就是之前落水时救你的人呀。”
一道晴天霹雳直击中杜慈竹，再来不及多想，杜慈竹转身就跑出了休息室，任凭身后的室友们怎么呼唤都没用。
他一路赶回家中，心急如焚。
“慈竹哥哥，我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的。”
这是何思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何思不会瞒着他，既然说了，那么一定会做到。
如果……如果……何思真的告诉了他，那么唯一有可能印证杜慈竹猜测的就是……
那本他曾经送给何思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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