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躺在船舱里，梦中的一幕幕挥之不去，如同身下的河水般一遍遍冲刷着他的心。
大师姐，大师兄，二师兄，他们……
是来向他道别的吗？
师尊……
摇光眼角涌出热泪，滑过太阳穴，冰冰凉凉地流进鬓边的头发里去了。
师尊……
小船晃了两下，那船夫猫腰进来，发现摇光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着实吓了一跳：
“你、你是醒了吗？”
摇光回过神来，就要起身：“多谢这位大哥……”
船夫大哥连忙按住他：“哎哎，你快躺着，莫要客气。”
“我没事了……”摇光还是半坐起来，牵动伤口，咳了两声。
船夫大哥倒了杯茶给摇光，问道：“小兄弟可是遇见了异兽？”
摇光点头，声音还是很虚弱：“对。”
船夫大哥叹了口气：“唉……都说青云宗这次大会就是为了灭绝异兽，谁承想竟然出了那种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摇光呼吸一滞，又咳嗽起来：“咳咳咳……不、不是的……”
船夫大哥没有留意到摇光的话，自顾自说道：“还以为以后日子就能太平了，啧啧啧……就连你这样的修仙者都受了重伤，让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怎么活哟。”
摇光咳过那阵，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大哥可是听信了那些谣言？不是那样的，那些异兽绝不可能是师……咳咳咳咳咳……”
船夫拍打着他的后背，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你们修仙者大多崇拜无尘仙尊，但这事不是板上钉钉的吗？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的真面目？罢了，也就是你年轻，那些修行有成的仙人们可都后悔不已了。”
“怎么可能！咳咳……！”
摇光按住心窝，强压住咳嗽，神情激动，“凡人或许会被谣言裹挟，可是仙人绝不可能误信那些无稽之谈！我见过他，我是见他最长最久的人，我从记事起被他亲手养大，他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
“可我明明就是从仙人那儿听说的嘛……”
船夫大哥话说一半，猛然睁大眼睛看着摇光，“你、你说你是……”
他上身缓缓后移，手也放在两侧，像是马上就要撑着舱底爬起来。
摇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天下苍生，修仙者不会让他死，甚至就算是仇人也会反过来保护他；
凡人不认得他，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伤他性命；
想要他的命的，从来只有不认人的异兽罢了。
那么……他服用易容丹、又依赖于小天尊的障眼法，这都是为什么？
——因为，他在害怕。
因为他懦弱、他无能、他废物、他一无是处，他下山去阻止谣言、寻求真相，可他却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显露，又何谈为师尊正名？！
“我是无尘仙尊门下弟子，”摇光睁开眼睛，平静地说，“我叫摇光。”
船夫大哥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你、你、你就是……你就是那个……啊、啊啊！”
他连滚带爬地奔出船舱，紧紧抓住船桨横在胸前，最后却双腿一软，伏在船头连连磕头：“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求您放我一马，饶了我这条小命，我以后一定、我再也不会说仙尊他老人家的坏话，我……我知道您用不着我救，我现在知道了！但唯独求您看在我曾好心好意救您上船的份上，不要杀我！”
高壮的男人哭着磕头，“砰砰”声中，小小木船都晃荡起来。
摇光的眼泪瞬间涌出，流淌下来。
“我……”
他哽咽难言，心里像是被插了一刀，好痛，好痛，比肩上的伤口还要痛。
摇光用力咬住嘴唇，又抹掉眼泪，才继续说道，“不要这样，大哥，我不会……我怎么可能会杀人？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啊！”
船夫涕泪满脸，稍稍抬头，犹疑不定：“可、可他们都说……”
摇光泪迹未干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无妨，我知道他们都说我是魔种。大哥您先……起来。”
“魔种”二字被他轻易说出口，那位船夫大哥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大哥，”摇光放轻声音，说道，“我想去对岸的芷兰镇，您可方便渡我过河？我会付船费的。”
船夫大哥安静片刻，一点点抬头看他。见摇光仍然坐在原地，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萎靡，终于吞咽了一口口水，点头答应：“好……好，我送您……过去。”
摇光却又说：“我不是要您送我去芷兰镇，大哥。您只需靠岸停船便可，我会自行前往镇上。”
船夫大哥闻言精神一震，立刻用力撑船，小小一叶轻舟缓缓转向，斜斜往对岸而去。
摇光清点行囊，取出银钱放在舱中，忍着疼将包袱背上，却没有触碰那柄长剑，以免吓到船夫。
他神情恍惚，心说，方才该向小天尊道谢的。日后长剑在手，便有自保之力。
没过多久，小船轻轻震动，停靠在岸边。
船夫撑住船，忐忑地站在船头，不敢开口催促摇光。摇光抓起长剑，深吸一口气，撑剑起身，弯腰走走歇歇，一步挪一步，终于捱到船头，对船夫微微一拜：“多谢。”
那船夫心里一紧，顿时难受不已。
见摇光挪到船头，正思量如何下船，他终于按捺不住，伸手将摇光搀下了船。
摇光再次道谢，欲言又止。船夫大哥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低声问道：“你、你这样……能行？”
摇光轻笑，温声回答：“无碍，我毕竟是……修仙者。”
船夫大哥松手，摇光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大哥，可否让小弟知晓，是哪位仙尊说出那等谣言？”
船夫一愣，错开目光，别过头去：“这……你……莫要为难我了。你们神仙打架，我们凡人不想遭殃……您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待遇见大路，顺着往北便会抵达芷兰镇了。”
摇光眼中并无意外之色，他略一点头，回了个“好”，便以剑为拐，躬身离开了。
那船夫怔了一会儿，撑船离去，心中仍是不解：为何这传言中害得仙尊入魔的魔种，竟是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
他忆起救人一事，乃是望见岸边似有金芒，以为是什么仙家法宝，待到撑船过去，却被满地异兽血肉吓出一身冷汗。
那位少年倒伏在水畔，周身是血，形容狼狈，却被一道弧形金光护佑，神色亦十分安详。船夫犹豫之间，那道金光仿佛知晓他的到来一般，唰地一下，便回到了那柄宝剑当中。
……
摇光独自往东北方位走，走得很慢。日头临近河水，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左边是一望无际枯干倒伏的芦苇，右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地，青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地苍茫，仿佛只余下他一个人。
天黑了，摇光并没有走到芷兰镇，因为他不得不时常停下休息。他也曾试过御剑，可是一旦想要催动法力，眼前便会发黑，只好放弃。
其实，他的行囊里面也有助力修为乃至补足法力之药，是师尊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但他不愿现在就用，总觉得，用在他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身上太过浪费。
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摇光看到一艘破船，孤零零地倒在岸上。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寻了个避风之处坐下，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便泄了。
他几乎是立刻昏睡了过去，不知多久，猛然惊醒。
黑暗中，有什么人站在他的面前。
“何人在此？”摇光出声问道。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笑了起来：“真不愧是魔种，竟能发觉在下踪迹。”
摇光心想，莫非这人一路跟着我，我却没有发觉？
见他不愿透露身份，笑得还有些邪气，摇光皱起眉头，又问：“阁下找我，有何贵干？”
那人笑得更邪了：“自然是……来要你的命！”
他猛然上前，大手卡住摇光脖颈，却见金光一闪，摇光身边的长剑射出一道剑气！若不是这人躲得快，那条手臂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哼，这种东西还奈何不了我！”
那人说着祭出法器，光芒一闪，隐约可见是个服饰怪异的魁梧大汉。摇光也拔出剑来，肩膀手臂却齐齐抽痛，被小天尊的仙药治好的伤口似乎又要开裂。
“叮！”
那人冲上来，摇光挥剑抵挡，却一声金鸣，有人挡在他身前。
“何方妖孽，休得狂言！”
摇光认出那个清脆的声音，是小天尊座下侍童之一，“你竟敢对他出手，是不把我们云霄殿放在眼里吗！”
那名大汉见来人是个孩子，哈哈大笑：“云霄殿算什么东西，你爷爷我有朝一日修成魔尊，定然将你们打落云霄，给我的徒子徒孙当零嘴儿吃！”
摇光发觉不对，侍童已经震惊出声：“你！你竟是魔修？！”
“哈哈哈哈哈哈！”那个魔修大笑起来。
“你既是魔修，怎会杀掉魔种？！”
这也正是摇光觉得不对的地方。
“魔种又如何？！”那名魔修不忿，“老子修炼半生，吃过多少苦头？！凭什么他一个毛头小子生来就是魔种、就是魔尊！”
“我才不是魔尊！”摇光叫道。
他不觉得“天罚”是委屈是耻辱，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好、师尊也好全都无罪可罚，他也知道他是上一代天尊认定的魔种，但是，他不会成为魔尊，现在不会，将来不会，永远都不会！
“废话真多。”
熟悉的声音与灯笼一起出现在旧船之上，温暖的黄色光芒将小天尊的影子投到摇光面前的沙地上。
“杀了他。”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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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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