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还茂只是佯装恼了一会,就用力抱住了他,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前,如今再次相逢,自然是喜从心出。
殷无为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点力气,然后眉眼舒展道,
“我一入界内,机械纸鸢便丢下一封信来,信上说邀我来九转楼相聚,我便猜想那是你的手笔。”
“你是如何得知的?”金还茂瞪大了双眼,他特意在信里仿着江湖上负责通信的“传音仙”的语气。
字里行间都是不符合他一贯语气的“敬启”“仰仗”“涵望”等字眼,金还茂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殷无为发现了。
殷无为不急不徐说道,“嗯,前面都不错,可惜你把封壳上的批章盖反了。”
传音仙用的古篆章,上面的文字金还茂并不认得,因此露出了马脚。
况且除了他,也再无别人有这般闲心思同殷无为玩这种伪装游戏了。
金还茂听及此,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败笔在这!失策失策!”
刚认识他的人看到他这副样子,都忍不住摇头。
怎么刚刚对着那般聪明,对着独孤逸挖坑下套的金公子,对着这人却是一副脑袋瓜不太灵光的样子?!
这么些人左右打趣他,金还茂也不恼,他正在为他的殷兄认出那封信是他寄的而感到很是高兴,金还茂拉着殷无为胳膊说道,
“不愧是殷兄,殷兄自幼便聪慧异常,我什么都瞒不过你。”
殷无为微微笑道,“这么急着找我,必定是有要紧的事。”
金还茂邀功似的点点头,附耳轻声对殷无为说道,
“殷兄你交待我的任务,我都铭记在心。”
半年前,他出行时,只交待过金还茂一件事,那便是留意盟主放出的消息,倘若盟主有什么不一般的动作,便及时和他联系。
“不过殷兄,你……”他其实很想问问,虽然江湖人士大多数是独行侠,但是殷无为时常行踪不定让他总觉得不安心。
殷兄,前段时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金还茂还没说完,殷无为又被众人围住,他们不顾金还茂的不满,挤上前替他满上酒来,满怀欣喜要抢着与他庆贺。
……
殷无为举起酒杯其实他心中大概知晓金还茂要问些什么。然而这事情似乎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
自从他幼时偶然发现了桃源结界能量网的疏漏倾向,暗门便找上了他。黑夜黑衣黑罩遮面,仿佛怕有人不知晓这是什么不好惹的组织。
殷无为坐在家中,便能看到对面矮墙上蹲着的黑衣人,他等待了良久,对方都没什么动静,倒是自己门前的树叶落下了不少。
于是小少年殷无为只得自己起身,清了清嗓子故作成熟地说道,
“茅屋破小,恐招待不周,不知阁下前来是有何要事?”
黑衣人起身,骨关节喀哒了几声。殷无为想,怪不得这么久不动,原来是对方年岁偏大身子骨不便的原因。
只见黑衣人从高处丢下一大块令牌来,殷无为拾起这比自己手掌还大几倍的令牌,不久,令牌上便发出了荧荧亮光,出现了一块屏幕。上面自动快速滚动着暗门的各项守则,过了几秒之后,又弹出一行字。
“见此令牌者,即为我暗门中人。”
令牌上的文字很快就化作一枚特殊的图案,然后快速隐入了殷无为掌心内。就这样,都没人和他商量一下,殷无为就这么强行成了暗门中人。
虽然是对方强迫的请求,可殷无为知道,自己发现结界疏漏的事恐怕已经有不少人知晓了,与其被其他更难缠的势力胁迫,还不如顺势加入暗门。至少,暗门更利于他隐藏身份。
殷无为不打算把加入暗门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此,周围与他亲密一点的人也不知晓。
至于这半年,他去干嘛了……殷无为顺着陷入回忆之中。
那日殷无为只当是个普通的汇报日,他把任务汇报装进一节电池那么大的微型卷轴里,投递进汇报通道的时候,忽然发现暗阁又给殷无为发了新的任务。
卷轴侧口还印了一枚急章,还是紧急的任务。
殷无为拉开新卷轴,只见上面悬浮着一个小型的立体全息投影,那是三千年前桃源地貌的微缩版本,看上去十分精致秀美。
他看着微型投影里大片大片的桃林垂柳和绿野,交错的河道以及山脚下的农田村庄陷入了沉思。
和微型投影里的古桃源相比,距古桃源3000年的如今,虽然科技发达,但是能源和自然资源十分稀缺。
大沙漠之下,莹色流光覆盖之中桃源,人造树上的桃花常年不坠,镶嵌在钢筋铁骨上的纤维草坪在阴雨天里发出淡淡的塑胶味 ,生了锈的机械芭蕉总是在风中摆错了方向。
聚合物,废弃钢铁装饰的天地或许比真实的山水田园颜色更加艳丽,但桃源像鲜亮的铝箔纸盒子,总是散发着华美的虚幻晕光。看上去光彩照人,打开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桃源如此大的变化并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的流逝。真正主要的原因,是古桃源那场大灾难。
殷无为回忆着自己小时候读过的古籍中的记载。
传说地有龙脉,其脉有三,其源于无魂山而始。一条自无魂山向北直至玄武冰渊,一条自无魂山以南流入海洋,最后一条则自无魂山向西涌入桃源。
这片大陆有龙脉临境,群山簇拥,河川纵布,自得隽朗疏秀之气。
然而有一天,天降陨石,有能人异士读懂了陨石上镌刻的象形文字,知道了陨石中蕴藏着至高无上的力量。
于是部族之间开始频繁征战,甚至用抢到的陨石碎片的能量进行攻击,最后碎片爆发的能量导致生灵涂炭。
不仅龙脉受损,大地上也横尸遍野。
过了好久之后。大陆上才又逐渐兴起一些新文明,并且遗忘了过去。只是荒瘠的土地很难再孕育出一个繁盛的世界了。
虽说当时几乎所有部族都想收集得到全部的陨石,但还有一个例外,那便是桃源。
古桃源的族长善于占卜,他预见了因争夺陨石而产生的纷争。为了躲避战争,他便以第三根龙脉为线,用一块落在桃源境内的碎陨石石块锻造而成的权杖作针,缝合土地。
刹时部族界外的河川向地心深处流去,干涸后的土地如同玉屏般拔高四起,高高逼向苍天,之后先是沃土里的藤蔓像网一样织起,随后土壤如同灵活的爬行动物短壮有力的四肢,在这些互相拉扯的藤蔓上攀爬着,直至变成堆在高空处凝结的厚土。
而最后一点陨石的能量,又化作结界,藏桃源于天然之间,得一方之安然。
这便形成了如今的桃源界。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将此地唤作“桃源”也不失为过。
毕竟它完美保留了一个文明的繁盛,并借助陨石的力量使之继续快速发展,达到了一个科技十分蓬勃发展的文明境界,独立于地表而存在。
然而,藏匿桃源的重要结界十分依赖陨石的力量,而现在,陨石的力量正在变得越来越衰弱,为此,人们将桃源地界内的各种能源供给结界,但问题是,这也让桃源界内的能源越来越紧缺……
斗转星移,形成这一切的秘密早已被世人遗忘,唯独零星几人还知晓这上古故事,殷无为就是其中之一。
而如今,暗阁突然发给他一个古桃源的缩影,是什么意思?
殷无为又继续滑开卷轴上的内容。
暗门派给殷无为的任务,就是对照着三千年前桃源的微缩模型,去“界外世”一趟,看看曾经桃源落座的边缘接壤之地,是否还有与界内相通的脉流,桃源日益涣散的结界和越来越紧缺的能源,或许还有救。
任务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还充满大义,可是问题是,这是暗门派发的任务。
暗门的任务,不与凶险,阴暗,九死一生,潜伏于世有关,难道还会与大义,希望,与未来有关?
殷无为一出界外,便迎来一阵沙尘,这便是那场陨石爆炸尚存的威力见证。
而桃源人在界内多年,在结界的能量滋养下,已经不适应“世上”的环境,连可呼吸的成分构成都不太一样,因此,除非内力深厚之人,很少有人申请去界外。
殷无为一手牵着机械马,一手握着水袋,就这样踏上了“世上”路。
桃源之上的世界,确实和那些妄图在界外寻找到新能源矿的商贾和冒险儿说的一样,是一片荒芜。
离那次大灾难过去了几千年,这儿的资源也并不丰盛,沙漠无垠,偶有水源,可是水质对长期活在结界里的桃源人来说,这样无法净化的水同毒药无异。
他又在界外走了很远,才出了沙漠,这下,能看到一些村落。然而这里的人文明开化水平很低,还停留在辛苦劳作也难生存的时代。土质低劣,作物难以生长,瘴气遍布,毒兽横行。
殷无为牵着马沿着河流干涸后留下的斑驳道路行走,过了一会,他用手按了一下马鞍侧面凸起的一处,从那里飞出来了一只小小的银色的飞行地图仪。
殷无为伸出手,球状的银色飞行仪乖乖地飞到他的手心里,在他的手心处弹起一个立体的投影。
这只小球播放的是记录在档案里的“界外世”的综合立体投影地图。
殷无为一边当它当地图导航用,一边考察起版本有无疏漏之处。
殷无为觉得,记录仪上这周围的几道水源的布向痕迹,倒与记忆中那天看到的古桃源的龙脉缩影一模一样。
无魂山曾诞生出三条龙脉,而自高山瀑布顺流而下的水源也分为三条……难道……
重复的数字给了殷无为一瞬间的灵光。水流的动向和四周繁荣程度似乎在暗示着龙脉的走势。
曾经,有一龙脉汇入旧桃源。
那么此刻,脚下的桃源有没有曾经的界外龙脉穿行过的地方?
九转楼。
九转楼的落座点,正是当初第三条龙脉的终点。
怪不得。他出行前,其实早就在暗门的信息交流处里看到过类似的消息。盟主有意在九转楼宣布要事。
难怪暗门那么着急,丢给自己这差事,只是找了个半遮半掩的由头派殷无为去确认一下九转楼的重要性。
要知道,探测能源之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发现的,而之前派出的各路小队也有过各种汇报分析。何必给他一个“加急”的特令。
而真正需要勘测的,恐怕是无魂山与九转楼之间丝丝缕缕的关联。
而之后他转回桃源。刚一入界便接到金还茂的邀信,信上内容果然与九转楼有关。
倘若盟主有意借宣布要事的由头将地点选在这儿,那便证明有令众人意想不到的好戏要上演了。
所谓为求珍宝“愿意让出盟主之位”的说法,更像是为了捕获大鱼的鱼饵。
消息一放出,江湖上各路人马便争相赴宴。
过去的回想画面到此便戛然而止,看似漫长,实则只消片刻重温而已。
而现在,殷无为在九转楼举起面前酒盏,晃动酒杯,将先前那些回忆都顺着缓缓流动的液体沉入深处杯底,却迟迟不入口,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鱼已经入瓮,为何还不见渔人收网?
不多时,只听得“啪”地一声,殷无为的酒杯毫无征兆的碎开。
与此同时,花厅内传来一声巨大的震声,周遭桌椅碗碟都抖了半抖,发出哐啷的声响。
殷无为和众人皆挑头向下看去,只见楼厅中央冒起了一阵滚滚的浓烟。
戏总算是要开场,可总有一些同他料想的不一样,比方说眼下这道冲天的浓烟。
金还茂有些担忧地看向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无为摇摇头,却笑道,
“这下,比我想象中的要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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