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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歧辙

当萧凌恒带人进入暗牢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刑架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微微晃了晃,却没抬头。

任久言被铁链吊在十字木架上,左臂不自然的扭曲着,显然已经脱臼,散乱的黑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下巴不断滴落的血珠。

中衣早已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衣襟半开,浑身浴血导致根本看不清身上哪里有伤口。

最最触目惊心的是两侧的手部,有八根手指明显被折断,泛着紫红色肿胀着,有几处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碎骨刺破皮肤。

血水顺着任久言的脚尖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听到脚步声,他的身体本能地颤了颤,却没有抬头。

萧凌恒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眼前的任久言哪还有半分人模样,曾经被众人捧于高阁的明月谪仙,此刻却像条被活活打残的野狗一般狼狈。

任久言向来是最讲究的,发髻永远纹丝不乱,衣襟永远平整如新,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不迫的气度,可如今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被吊在架子上苟延残喘。

他看着任久言的样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被一寸寸凌迟,心脏像是被架在火上灼烤一样疼,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往肺里飞刀子。

这明明是他亲手布下的局,可当真正看到任久言破碎的模样时,胸腔里翻涌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差点在顷刻间将他自己杀死。

片刻,萧凌恒深呼一口气,“解…”

他喉咙沙哑,随后轻咳一声,“解下来。”

他朝身后侍卫摆了摆手。

两名侍卫上前解开镣铐时,任久言无意识地闷哼一声,萧凌恒立刻上前接住坠落的身躯,当任久言的身体被触碰时,外力导致了身上很多地方开始渗血。

触手黏腻的鲜血让萧凌恒心脏痉挛,却还要维持面上冷静。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惨白的脸,指尖在对方颈侧停了停,脉搏微弱,但还在跳。

萧凌恒脱下大氅裹住那血淋淋的身体。

“走。”

他打横抱起昏迷中的任久言,可抬手便怔了一瞬,他发觉怀中的重量比记忆中轻了许多。

走出地牢时,月光照在任久言脸上,映出几道未干的血迹,脸颊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萧凌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大步走向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萧凌恒终于皱了皱眉,他完全不敢触碰任久言身上的那些伤口,他小心翼翼的将人安置在软垫上。

任久言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破碎的指尖微微抽动。

“请个大夫,”萧凌恒克制着情绪对车外驾马的侍卫说道,“找个嘴严的。”

“是。”

少顷,萧凌恒又补了一句:“西市和平医馆的那位老先生就行。”

“是。”

回到府上,萧凌恒将任久言轻轻放在床榻上,血立刻浸透了锦被。他站在榻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伸手想擦掉任久言脸上的血污,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死活抬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怨恨,亦或许是因为不敢。

中衣黏在伤口上,不能硬撕,只能用剪子一点点剪开,萧凌恒每剪一下,手就抖得厉害一分。

看到任久言这浑身的伤,他像是被给了一闷棍,打得他头昏眼花,打得他呼吸困难,打得他像是筋骨寸断一般浑身疼痛。

当最后一块布料揭开时,萧凌恒的手无法自控的颤了颤,眼眶瞬间蓄满红润,任久言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鞭伤叠着烙伤,骨钉处还在渗血。

这两天他设想过无数次任久言会受的苦,可亲眼所见还是让他窒息。

“久……”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任久言断裂的指节,他不敢去想这一身伤该有多疼,更不敢承认这些伤全都来自他的算计。

但同时他也怨,他怨任久言为什么要帮着沈清珏杀了张叔,张陆让是萧府最后一个疼他的长辈,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没有办法不怨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萧凌恒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恐惧”,他恐惧的发疯,恐惧的窒息,他怕任久言真的会死,他怕二人之间的仇怨永远的横在了他们之间,他更怕直视自己那颗狡诈又割裂的心。

恐惧袭来时,人总会本能地逃避,可萧凌恒此刻最怕的、最恨的,偏偏就是他自己,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紧接着,悔意就像是汹涌的洪流一般瞬间漫涌至他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像是长满荆棘的藤蔓一样极速收紧捆裹着他的每一寸骨肉,死死缠住了他,疼得他喘不过气。

世上最最要命的情绪就是悔,这比其他任何都来的绝望,别的痛苦还能安慰自己“尽力了”,独独后悔无可说,明明自己有机会避免,明明就那一念之差,可自己的双手唯独选择了这最致命的一条路。

此刻的萧凌恒整个人都被悔恨啃透了,他的心肝脾肺在此刻全都悔烂了,每一口呼吸都是自作自受的苦果。

他怨恨,他恐惧,他后悔。

他矛盾,他挣扎,他割裂。

忽然,窗外传来脚步声,大夫到了。

“大人。”侍卫在门外低声喊着。

萧凌恒深呼一口气,直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去开了门。

老大夫推门进来时,烛火正照在任久言血肉模糊的身上。老人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萧凌恒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这…这…”老大夫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药箱带子,“公子怎会…怎会…”

萧凌恒无颜回答,他喉结滚动一下,沉默地低下了头。

老大夫踉跄着走到榻前,药箱“砰”地掉在地上。

“造孽啊…这是谁把公子害成这样的啊…好狠的心啊…”

他掀开被血浸透的衣料时,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这是要人命的手段啊…”

萧凌恒的头根本抬不起来,须臾,他哑着声回应了一句:“…是我…”

“啊——?!”老大夫猛地回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惊骇:“你——”

“求先生救他。”萧凌恒打断了老人家的话。

说着,他深深弯下腰双手作揖:“任何亏欠,我愿还,任何罪责,我愿担。”

他再次恳求:“烦请先生,救救他吧。”

老大夫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颤巍巍地打开药箱。

整整一夜,萧凌恒府上烛火未熄。

萧凌恒按照老大夫的指示,一遍遍换下染血的纱布,小心涂抹药膏,任久言的手指已经无法复原,他只能用夹板固定断骨,缠上厚厚的绷带,每缠一圈,心就沉一分。

这双手,再也不能抚琴,再也无法写出那般风骨峻峭的字了。

萧凌恒单膝跪在榻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的递剪刀、递热水、递药粉。

“哎…这是被泼了多少盐啊…”老大夫摇头叹气地处理着烙伤。

老大夫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萧凌恒心里,他递剪刀的手猛地一颤,却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把翻涌的愧疚和心疼一起咽下去。

换药时任久言疼得抽搐,萧凌恒的手下意识伸过去试图安抚,却在快要碰到时僵住了,最后只是虚虚护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不敢碰任久言,他没脸碰任久言。

东方泛白时,老大夫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能做的都做了…”

他抹了把汗,声音沙哑,“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萧凌恒盯着任久言缠满绷带的身子,喉结动了动。

“哎…”老大夫收拾药箱时又叹了口气,“就算活下来…这满身的伤,往后阴雨天…”

话没说完,摇摇头,“得遭大罪啊…”

萧凌恒闻言,心脏像是被什么撕扯下来一块血肉一般,疼的他无法呼吸,疼的他胸腔灼烧般的疼。

少顷,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锭,双手捧着递到老大夫面前:“先生大恩…萧某…没齿难忘…”

老大夫看着那袋金子,又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任久言,最终只是摇头叹气,将药箱背好:“公子好生照料着吧,三日后老夫再来换药。”

说罢,老大夫便拎着药箱离开了,独留萧凌恒一人钉在原地。

萧凌恒望着榻上的人,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任久言那个他始终没读懂的眼神。

此刻看着那些纱布下的伤口,他终于明白那晚任久言为何那么听话那么顺从。

“所以…你那时就想好…了…是么…”萧凌恒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砸在地上。

他下意识朝前伸手,手指在半空中蜷缩又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可双脚却像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

他没脸。

当日卯时的金銮殿上,沈清珏手持玉笏出列,声音响彻大殿:“启禀父皇,昨夜萧大人擅闯儿臣府邸,纵兵伤人,请父皇明察!”

沈明堂目光扫向站在武官队列末位的萧凌恒,那人垂首而立,既不出列辩解,也不抬头申冤。

沈明堂这才明白任久言这两日的去向,“萧爱卿,可有话说?”

萧凌恒出列跪拜:“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沈清安低着头,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他看见萧凌恒决然的认罪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朝臣们见状纷纷大感诧异,以萧凌恒平日的辩才,若真想开脱,至少有十种说法,可此刻他跪得笔直,仿佛那些罪名就该落在他头上。

于是,圣旨颁下,萧凌恒被罚俸半年,停职思过,他平静地叩首领旨,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大殿上一片死寂。

短短数日,五皇子一派的任顷舟革职待斟,二皇子麾下的萧羽杉又被解任思愆。

两方势力的两个核心人物接连身陷囹圄,那些不明真相的朝臣们低着头,眼神却在暗中交汇,他们暗暗揣度着:这朝堂的天,怕是要变了。

萧凌恒决然起身,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踏出大殿,两排的官员皆垂首不敢侧目。

他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带起的微风掀开了他官服下摆一角。

萧凌恒的身后也传来窸窣的低论声,像极了那日任久言身后的那些碎念。

出宫的路上,沈清安同萧凌恒一同走着。

沈清安是个可心人,他也确实拿萧凌恒当弟弟疼,因此他不欲提令对方难过的事,反而故意扯着轻松的话题:“凌恒啊,你这个俸禄再罚下去,可就得往户部送银子了。”

萧凌恒:“罚吧,陛下这是小惩大戒了。”

沈清安闻言嗤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啊,夜闯皇子府邸,这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可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萧凌恒没有吭声,因为他也清楚,皇帝在这件事上有意的在偏袒他。

但他也察觉到了沈明堂貌似谁都偏袒,一个猴儿一个栓法,一件事儿一个按法,当年滦州决堤偏袒儿子,如今夜闯府邸又偏袒他萧凌恒,这位陛下……他只觉得帝心如渊。

沈清安见人不语,继续说:“凌恒,父皇那里你用的什么由头拿的人?”

萧凌恒:“我上了折子,西域商联税银贪墨一事…交给天督府了,右金吾卫协同提调,后面由封卿歌同楚大人负责。”

沈清安挑眉:“亏你还能想得到给自己留个退路,我还以为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戳萧凌恒心窝子。

他话锋一转:“你接下来这段时日如何打算的?”

萧凌恒明白沈清安问的是什么,他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府上人多眼杂,不知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打算把他送到你那个山庄去养着。”

沈清安瞪圆了眼睛:“啊?可那个山庄…不太合适吧…”

萧凌恒沉默片刻,回应道:“先住着吧,这些时日我看看城外在售的山庄,如果有合适的我便买下,待他醒了,倘若心里别扭,就搬过去。”

沈清安蹙眉:“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萧凌恒平静的回答:“我打算把我的府邸卖了,府里还有些从前从滦州带过来的物件,也值些银子。”

“啊??”沈清安根本没想到萧凌恒的这般打算,“你打算把府邸卖了??那你以后住哪?”

“住军营啊,”萧凌恒侧目看了深情安一眼,“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吗,你府上那么大,总有我的一张榻吧?”

沈清安捏了捏萧凌恒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那府邸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不能卖,山庄的事交给我,我来——”

萧凌恒打断道:“清安,这件事是我一手谋划的,也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如此的,都说落子无悔,既然是我反悔了,那就得自己擦屁股,谁布的局谁负责收拾,这是道理。”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说了,你的家底再厚也扛不住我这么霍霍,我已经欠你够多了,这件事,你就甭管了。”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胳膊上沈清安的那只手。

沈清安用力握了握:“可——”

“好了清安,”萧凌恒打断道,“我还要回军营跟封卿歌交代一下军务,”

他也握了握沈清安的手背,“这事儿你别管了,让我长个记性。”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在听胡夏的《误尘》,很好听哦~大家可以听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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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歧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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