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的试镜现场,叶久清看到了于周。
他试的是梁文书。
这在叶久清的意料之中,一个有野心的人,是不会满足于没有挑战性的角色的。当于周试探性地问他,自己演男二会不会不够格时?叶久清立刻就懂了,他想演男二。
勇气可嘉。一群小有名气的演员里,就于周一个是面生的新人。这个新不是以进圈的时长定义的,而是以红的年份。
“这人谁啊?”孟意翻了翻演员资料表,一头雾水。“他是试梁文书的吗?不会是走错片场了吧?”
“怎么说话的?”叶久清不客气地反驳了一句,“他还没演,你就认为他不行了?”
孟意理亏,悻悻地把嘴闭上了。叶久清望着场上于周落单的背影,莫名地联想到谢宁州当初的处境。
他比于周苦多了。
谢宁州也经历过籍籍无名的时期,不被人看好,没人敢用他,连着几个月没有收入。偏偏那时的叶久清在忙着处理学业上的事,他旷课太多被学校通报批评了,正在导员那一张张地补假条,暂时没顾得上去管被他带过来的谢宁州。
这成了叶久清心中永远的一根刺。
十年来,他一直在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无数次地扪心自问,为什么没有想到去看一看孤立无援的谢宁州。
他把谢宁州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给了他一套房子落脚,又递给他一张银行卡,然后就自顾自地走了,压根没替谢宁州想一想,他一个人应该怎么生活下去?
学校课程繁多,叶久清急于修完学分,一学期选了好几门课。他想快点毕业,然后去拍自己的电影。
他上了两个月的课,堪堪修满了学分。在他准备去看谢宁州前,叶久清顺手查了下银行卡的余额,打算如果不够,就多添一点进去。
银行卡里的钱一分没少,谢宁州分文未动。
那短短的一瞬间在叶久清的记忆里闪回了无数次,以至于他一想起,心脏就一阵钝痛。
他盯着余额的界面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眶发酸,情不自禁地掉下一滴泪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像针扎一样的疼痛,是心疼。
他忽略了谢宁州的自尊心,那是少年人最要紧的、最放在心上的东西。
再次见到谢宁州时,叶久清绝口不提钱的事。他不知道谢宁州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也不敢问。谢宁州想隐瞒的东西,他绝不会拆穿。
他只是在心底发誓,再也不会丢下谢宁州了。
“叶导、叶导、你在听吗?试镜要开始了。”
江助理接连叫了几声,叶久清总算有了反应。孟意走过来,好奇地问道。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叶久清轻轻摇头,“一点往事罢了。”
梁文书一角的试镜共有两轮,第一轮刷掉了一批形象不符、演技不过关的演员,入选的仅剩五人。
于周是其中之一。
他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冲动行凶的那段,让叶久清眼前一亮。
关于这一段的处理,不同的演员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有经验的演员会添加连贯的动作辅助情绪,达到一气呵成的效果,但于周恰恰相反。
他的情绪全在脸上,由愤怒到茫然再到恐慌,层层推进,富有层次感。这点和谢宁州也很像。
叶久清在场外看了一会,几乎可以断定,于周在刻意模仿谢宁州。
这算什么?投其所好吗?
叶久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很淡很淡,像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于周可能以为,谢宁州是他教出来的,谢宁州的表演方式也是他认可的。
实则不然。谢宁州是完完全全的自学成才。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叶久清也没有具体教过他怎么演戏。
一切都是靠自己悟出来的。
于周运气极佳,遇上的是《溯游》的选角,歪打正着地进入了第二轮正式试戏。第一轮和第二轮相隔了半个月,目的是让演员拿着完整剧本回去好好琢磨,在试镜当天演绎出最好的状态。
要试的戏,是叶久清指定的一场。梁文书失手杀人,追悔莫及,梁文栋自愿出来顶罪,替弟弟坐牢。
试镜通知下来后,不止是竞争梁文书一角的演员压力山大,谢宁州的压力也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他作为被内定的演员,如果不在试镜时拿出点真水平,是服不了众的。
况且,一模一样的戏,他要演五遍。
“你撑得住吗?”叶久清在电话里再三询问,“这场戏是**部分,你得确保每一遍的状态是一样的,这样对各个演员才公平。需要我给你讲一讲戏吗?”
“不用了,我看得差不多了。”谢宁州合上剧本,心里有了大致的把握。“你在哪儿?”
“在和制片人吃饭。”叶久清压低了声音,“一轮试镜结束后,除梁文书外的演员都定下来了,刚签了合同,晚上一起吃个饭,认认脸。”
“梁文书的人选确实要慎重。”谢宁州看过剧本,清楚梁文书的重要性。“参与二轮试镜的,是哪几位演员?”
“许安其、余声、林远,这三位是你认识并且合作过的,我想和他们搭戏,你会比较有默契。还有一位——”
叶久清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还有一位,是你见过的,于周。他表现得很出色,得到了一致认可。”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结果没定呢,具体选谁,还是要看下一回的试戏。”叶久清怕他有顾虑,特地加了一句。
谢宁州深吸一口气,应了声好。
他深知,冥冥注定中,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的。就像他为了不牵连他人,自愿从学校退学,可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
饭局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孟意开了第二瓶葡萄酒,给叶久清倒了一杯。
“我不喝酒。”叶久清下意识地要推拒,但深红色的酒液已经倒进了他的杯子。
“就一杯,好让他们敬你嘛。”孟意按着他的肩,不让他起身。演员们相互看看,识趣地端着酒杯过来。
“叶导,我们敬您一杯,在剧组的日子,请您多多关照。”
叶久清厌恶这样的场合,他想挣脱孟意的手,但孟意的力气极大,牢牢地按住了他。
“松开。”叶久清小声呵斥,到底给孟意留了三分薄面。几个演员惶恐不安地立在一边,不敢上前。
孟意笑容不变,缓缓地松开了手,叶久清拿起杯子,和演员们挨个碰了碰。
他其实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淡。孟意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已是醉了三分。
饭局进行到一半,叶久清借故去洗手间,躲开了其他人的敬酒。他拧开水龙头洗把脸,在感到凉快的同时又有了几分担忧。
明天不会感冒吧?
他自知身体差得可以,却还是饮鸠止渴一般贪恋着片刻的欢愉。无论是在电影上,还是在谢宁州身上。
叶久清洗完脸,正要关上水龙头时,忽然在镜子里看到了孟意的脸。
他被吓了一跳,几乎是迅速弹开了几步,离孟意远远的。
“吓到你了?”孟意问。
“对,你吓到我了。”叶久清没好气地说:“搞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有事说事。”
“我来找你。”孟意掏出烟,当着叶久清的面就抽上了。他抽的烟味道很呛,呛得叶久清直咳嗽。
“你变了很多。”
“人都是会变的。”叶久清不甘示弱,“你也变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是朋友呢?”孟意遗憾地说,“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因为我不想过那种糟糕的生活了。花着家族的钱逍遥、挥金如土、纸醉金迷。”叶久清抽了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水。“没有意义,很空虚,也很无聊。”
他往外走去,不想闻孟意的烟味。生理性的喜欢真是一个奇妙的反应。谢宁州抽烟时,他不仅不反感,还会凑上去,和他同抽一支烟。
和谢宁州在一块时,烟味都是好闻的。
“看来,你现在过得很不错。”孟意弹了弹烟灰,意义不明地笑了下。
烟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叶久清无端地觉得他不怀好意。
“和演员有不正当关系,是一种很有意义的生活吗?”孟意把烟头丢到地上,一脚踩灭。“或许,我可以说得直白一点,潜规则。嗯?叶大导演。”
孟意的话里是**裸的威胁,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准了叶久清的后心。
他被迫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这雪白的刀锋。
转身的那一秒,叶久清在脑子里想好了应对的策略。他深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就为这一天做了千百遍的演练。
要钱还是要资源?说来听听。
这是他想到的能解决事情最好最快最高效的办法,奈何孟意不吃这一套。
只能另想办法了。叶久清面上一点不慌,抬手示意孟意接着说。
“有人拍到了你们坐同一辆车、出入同一个高档公寓的照片,证据在我手里,我买下了。谢宁州自出道以来,顺风顺水,这背后的人,是你吧。你怎么会看上他?”
“我的眼光,还轮不到你评判。”叶久清开口回击,半点不落下风,“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想怎么样?”
“咱们这圈子里的人,玩玩可以,别把自己玩进去。”孟意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我哥哥不也包了个唱歌的小明星,也没像你这么尽心尽力,上赶着送钱送资源,丢我们的脸。”
“你有病吧?”叶久清强忍怒火,不被孟意的挑衅激怒。“我做什么,与你们何干?谁想和你们待在一个圈子?孟意,你幼不幼稚,三十岁的人了,还在抱团,是怕脱离小团体被人打死吗?”
“是你先脱离我们的。”孟意耸肩,“一点小小的报复而已,不会让你承受不住的。我的要求,《溯游》换了谢宁州,否则,我曝光照片,大家都不好过。”
“凭什么?”叶久清气笑了,“你有什么资格?”
“凭我看不惯他。”孟意倨傲地说:“我看不惯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他们过去就读于同一所私立高中,师资雄厚,双语授课,辅以美术音乐等艺术课程,学费极其昂贵,绝不是普通家庭承担得起的。学校为了升学率,向社会开放了免费的特招名额,常有望子成龙的家长送孩子进来,企图博一个好前程。
孟意他们班上有个免费特招的尖子生,成绩名列前茅,很受老师喜欢,偏偏孟意不喜欢。
原因很简单,对方拒绝借他抄作业和不在考试时给他传小抄。
他仗着家里给学校捐过楼,越过校长,直接向董事长表达了不满,要求该学生转学。各方压力下,校长劝退了学生,好在该学生成绩优异,想去一个公办的重点高中不难。
叶久清听说这件事后,觉得孟意神经多半有点问题,而孟意却振振有词,坚称那学生不适合私立学校,他做的是正确的。
“高中的事你果然没忘。”孟意看到了他神色的细微变化,“既然记得,就不要和我硬碰硬了,咱们各退一步。我让孟家给你出资,你换了谢宁州,我们合作照旧。”
“我收回我的话,你一点没变。”叶久清一字一顿,“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人,我不会换;照片,你也别想发出去。我保证,没有一家媒体敢曝光。”
“那我们走着瞧。”
孟意冷冷地哼了一声,卸下礼貌的伪装。叶久清懒得跟这人废话,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会在谢宁州的事上退让,退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直到无路可退。况且与虎谋皮,迟早落不得好下场。
该来的总会来的。
叶久清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狂风大作,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出于对谢宁州心态的考虑,叶久清隐瞒了这件事。一方面是他不可能妥协,没必要通知谢宁州做好随时被换掉的准备;另一方面是他看得出来,谢宁州快入戏了,这个时候不能打扰。
为了尽快融入梁文栋的角色,谢宁州推了一个热门的综艺,同时吩咐经纪人,半个月内不要给他安排任何工作,他要专心看剧本。
“整整半个月,你知道你半个月不露面,会损失多少曝光度吗?”经纪人急得焦头烂额,“电影很重要,商业活动也很重要啊。品牌方请你代言,你总不能不去,一下得罪多少人。”
“杨哥,我在闭关。”谢宁州又强调了一遍,“您也知道,叶导是我的恩人,提携我良多,他想拍的电影,我怎么能不鼎力支持?不是我不去活动,而是我一旦去了,状态会受到影响,万一演得不好,岂不是让叶导担责?”
“宁州,咱们互相体谅,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经纪人好声好气地和他协商。“好了好了,综艺的事就算了,推了就推了,我不计较。问题是,有一个活动你必须得出席,推不掉。”
“什么活动?”
“佑嘉的珠宝晚宴。”
谢宁州怔住。
“佑嘉怎么会邀请我,我在他们家的代言已经结束了。”
“你难道不想有下一个吗?”经纪人话里话外充满了暗示,“佑嘉的高级珠宝系列,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裴总不见得会给我这么大一个优待吧。”谢宁州保持着谨慎,“上次我代言翡翠系列的销量也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他为什么会送邀请函来?”
谢宁州的防备心很重,照叶久清的话说,就算是天大的馅饼砸下来,他也要掂量掂量才会吃。
“裴总这种人的心思,我们猜不透,说不定他对你挺满意的。”经纪人的眼里只有好处,“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容错过。现场有很多媒体,随便给你拍几张戴着顶奢的照片,你在时尚圈的身价都能窜一大截。我估计,晚宴过后,会有源源不断的珠宝代言向你涌来,你可得把握好啊。”
佑嘉一年一度的珠宝晚宴,展示的都是顶奢珠宝,整套最高价拍卖过九位数,贵到不可思议。
谢宁州不懂时尚,更不懂为什么那些珠宝价格如此高昂。他一心想拍出好的电影作品,对时尚圈的事一窍不通。
这也成了他被群嘲的原因之一。
不被时尚圈接纳的演员,和那些与时尚圈交好的演员相比,似乎天生低了一头。高奢品牌会赞助圈内的活动,例如裴嘉之就代表佑嘉为国内的影展提供资金支持。
时尚圈和电影圈密不可分,当你一只脚跨进电影圈时,另一只脚势必要跨入时尚圈。
谢宁州不懂这些潜在规矩,所幸,他有叶久清。
叶久清说,珠宝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的价值,而是因为它稀少,越稀少的东西越珍贵。
“这玩意,就和手工定制的西服一样,是少数人拥有的一种名片。你带上它,相当于有了时尚圈的入场券。”
叶久清打开珠宝盒,给谢宁州看他的收藏。
“上面这几件是限量的,你先别戴出去,免得档次太高被说三道四。下面这几件你出席活动时可以挑一挑,选一件合适的。”
谢宁州接过盒子,被沉甸甸的重量惊到了。叶久清这一盒珠宝,价值不可估量。
“我留着没用,你都拿去吧。”叶久清说:“戴两件出去,有面子,省得媒体编排,他们最会损了。”
谢宁州想推辞,但叶久清硬要塞给他。次日谢宁州参加活动,想起叶久清的叮嘱,便拿了一条底层的项链,戴在脖子上。
就是这条在他看来钻很闪的项链,让媒体兴奋不已,扛着摄像机对他狂拍,并在第三天的报纸上称赞他非常有品味,选的项链是xx年的经典款,目前已经很少见了。
叶久清为他搭建了进入时尚圈的桥梁,让他的一只脚跨进了时尚圈。如今,时尚圈向他抛出橄榄枝,谢宁州却在犹豫要不要接。倘若叶久清知道了,肯定会说他笨。
他是笨,笨到学不会甜言蜜语,讨不了叶久清欢心;笨到学不会察言观色,看不懂叶久清复杂的心事。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谢宁州始终认为,是叶久清伸出了手,把他拉进了自己的世界。
他不想让叶久清失望。
“杨哥,你有时间把邀请函送过来吧,我去。”谢宁州的眼神坚定起来。
“你想通了?”经纪人喜出望外,“我这就去和佑嘉的对接人联系,商讨一下晚宴那天给你佩戴什么珠宝。”
谢宁州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既然是佑嘉的晚宴,和裴家沾亲带故的叶久清会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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