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户，闪电劈开雨幕，在黑夜中划过炫目的白光。
叶久清从床上坐了起来，努力平复着过于激烈的心跳。床头柜上放着半包烟，是他前一阵子买来缓解压力用的。
轰隆隆的雷声忽远忽近，和细密的雨声渐渐重叠。叶久清颤抖着拿起烟，在黑暗中摸索着打火机。
打火机“咔”的窜出一点火苗，在漆黑的夜里跳动，这点轻响和窗外的雷声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叶久清点燃了烟，垂眸看着烟雾一点点地往外飘。他很少刻意地去想那些旧事，可它们总缠着他，像许多年前的暴雨一样，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跟狼崽子一样凶狠的谢宁州，防备心极重，一有人靠近就露出警惕的一面。他当时打工的剧组，有不少是成名早的演员，懂得人情世故，会吩咐助理在天气炎热时准备一车绿豆汤，从二十公里以外的城里拉到镇子上，分给充背景板的群演。
冰凉的绿豆汤一送到，众人一拥而上，都想最先拿到。一群吵吵闹闹的人里，唯独没有谢宁州的身影。
他永远是等到其他人走完了，再沉默地走上去，领走属于他的那一袋。
夏日炎炎，绿豆汤被太阳一晒，就不怎么冰了，而谢宁州宁愿喝常温的绿豆汤，也要避开嘈杂的人群，独来独往。
最初的相遇，叶久清对他只有好奇，仅此而已。
他们年龄相仿，境遇却天差地别。一个是趁暑假来剧组观摩学习的大一学生，一个是被学校开除、在剧组挣薪水的底层群演。这两个人之间，仿佛天然的有一层隔膜，看不见摸不着，却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但叶久清来剧组的第一天，就打破了这层看似坚固的隔膜。
他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从中心城市飞来了这座位于南方的偏远小镇。他到达拍摄地时，导演亲自出来迎接，给他介绍男女主演。
这种特殊的对待立马引起了旁人的侧目，有心之人便开始想着法子打听这位年轻人的来路，各种各样的流言一时传遍了剧组，有说他是导演亲戚的，也有说他是投资方塞进来的人。
叶久清对此视若无睹，他早已习惯了周围人打量的目光。导演走后，他独自在片场里转了一圈，留心观察着剧组的运行模式。
导演在监视器前把控全场，摄影机的机位全程跟着演员的走位变动，灯光变换着角度，一会暗下去，一会亮起来，将画面衬托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叶久清看得入了迷，就在这时，导演喊了收工，原本聚集的群演一下子四散开来，如潮水般向门口涌去。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叶久清盯着混乱的人群，眉头微微皱了皱，侧身让出一条路。群演们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走过，叶久清也不抬头，只漫不经心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他没收好力，小石子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恰好停在一个人脚边。
叶久清抬起头，对上了谢宁州的双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指间的烟快要烧尽了，叶久清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把烟按灭在垃圾桶里，做贼心虚地打开窗户透气。
谢宁州不喜欢他抽烟，偶尔抽一支被他看到了，总是要说的。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叶久清靠在窗边，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在想下一部电影的剧本，以及找谁来饰演份量不轻的男二。
男一当然是板上钉钉的谢宁州，这点不论孟意怎么劝说，他都不会动摇。叶久清很有信心，谢宁州会通过这部电影再上一个台阶。
和大部分演员不同的是，谢宁州的演艺生涯是肉眼可见的长。他戏路很广，几乎不受外在的限制，卖座的商业片和评奖的文艺片都是手到擒来，演技也从刚进圈时的青涩逐渐走向成熟。
有媒体评论者一度认为，谢宁州入圈五年，仍处在沉淀期，尚缺一个爆发的契机，而有叶久清在，就不会少了他突破的机会。
这话说得十分笃定，引来了大批的非议，谢宁州的粉丝一方面认可他言论的前半段，另一方面不满他将谢宁州的成就和叶久清挂钩，好像一切都是叶久清的功劳。
人的情感是非常微妙的，尽管叶久清是谢宁州公认的伯乐，谢宁州第一部获奖的电影就是他导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谢宁州粉丝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感激转变为隐隐的埋怨。
利益的纠葛、名利的牵扯、长期合作的利与弊一点点显露出来，往平静的湖心投下了一粒石子。
叶久清在片场有绝对的话语权，他要求极其严苛，一个简简单单的镜头能补拍几十次。有一次，谢宁州一个粉丝去剧组探班，回来哭得一塌糊涂，哽咽地说叶久清好可怕，当着一堆人的面，劈头盖脸地把谢宁州骂了一顿。
演员挨导演的骂，本来是一件正常的事，但被她这么一哭，立即在谢宁州的粉丝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粉丝们愤愤不平，发誓要替谢宁州讨回公道。他们在网上发起大规模征讨，对叶久清口诛笔伐，其中一位笔触分外激烈，用通篇控诉的口吻写下了著名的《十问叶久清》。
叶大导演，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谢宁州非要听你的呢？为什么他非要容忍你的呼来喝去、当面斥责呢？你有顾及过他的面子，为他考虑过一点点吗？
他十八岁拍你的电影出道，为了还你的恩情，拒绝了国际名导的邀约，一心一意跟着你。你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一点呢？
你要知道，就算不是你，也有别人发掘他。演员的天赋从来不会被埋没，你只不过是捡了漏。
最可笑的是，你在媒体前宣称，谢宁州是你全部灵感的来源，可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在利用他，满足自己的私欲。
叶久清，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呢？你是要绑架谢宁州一生吗？你有良心吗？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叶久清浏览着网上的评论，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时他年少气盛，颇有余力，自以为是地掌控着谢宁州的人生。他自以为会对谢宁州的人生负责，却在多年以后幡然醒悟。
这责任太重了，他负不起。
————
下一部电影的选角还没着落，叶久清先前导的另一部电影又排上了档期，即将上映。《深蓝》是部小成本的文艺片，略带意识流属性，展现了感情隐晦的一角。
失业的男人心灰意冷，来到海岛上放松身心，却对民宿的离异老板娘产生了别样的情愫。他们在暴风雨的夜晚悄悄靠近，男人帮女人修好了灯泡，得到了女人的感谢。隐秘的感情就此埋下种子，一天天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一家男人面试过的公司发来了邮件，聘请他担任业务主管。
女人离不开岛，男人在岛上留不下来，一个两难的境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影片拍得克制而谨慎，将男女主角间隐晦的感情变化体现得淋漓尽致，开放式结局也给观众留下了更多的想象。
叶久清对《深蓝》的票房不抱希望，只要能收回成本，那就足够了。他近些年一直在做一些新的尝试，虽然收效平平，但多多少少有些启发。
只是苦了谢宁州，拍《深蓝》时形象全无，差点没被观众认出来。他扮演的是失意颓废的业务员，头发乱糟糟得像鸟窝，领带也是歪歪扭扭，惹得女主角和他对戏时几次笑出声。
“停停停。”叶久清紧急叫停了拍摄，脸色黑如锅底。“笑什么笑，有那么好笑吗？赶紧调整状态，再来一遍。这条拍不好，今天谁都别回去了。”
饰演女主角的苏听荷不敢笑了，论资历，她比叶久清出道早了十年，论气势，她却远远不如眼前的后辈。
“叶导平时是这么导戏的吗？”
休息时间，苏听荷偷偷地问谢宁州。
“是的。”谢宁州怜悯地看着她，“叶导在片场就这样，你适应适应。”
苏听荷眼前一黑，宛如晴天霹雳，而在接下来的拍摄中，她也深刻地体会到了工作状态的叶久清有多么可怕。
至于私下如何，那只有谢宁州知道了。
《深蓝》的媒体见面会开在临岛酒店，后期还有首映礼和路演，叶久清要一一配合宣传。
他驱车赶往现场，抵达酒店时谢宁州已经到了，正站在大厅的台阶上和苏听荷交谈。
谢宁州刚拍完广告，状还没卸，叶久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苏听荷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拍了拍谢宁州的肩。
“叶导来了，你要不要打个招呼？”
谢宁州抬起头，目光隔着几级台阶和叶久清对上。叶久清挑了挑眉，率先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他现在不是很想和谢宁州说话，明明他们早上还见过面，甚至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早餐，现在却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热络寒暄，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
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只有一线之隔，一旦越过这条线，他们就从最亲密的人变成了最熟悉的合作对象。
叶久清抿了抿唇，转过身和一位影评人聊起了《深蓝》的档期。苏听荷不了解叶久清的心理，误把他的回避当成了生气，略带担心地看了谢宁州一眼。
“叶导又不高兴了？你惹他生气了？”
“没有。”谢宁州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犹豫。“他只是——”
“只是什么？”
苏听荷还在等他的下文，但谢宁州已经把余下的话全部咽了回去，沉默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叶导今天可能心情不好。”
“你还是过去一下吧。”苏听荷指了指不远处的摄像机，“看见没，媒体都在酒店里扎堆了。除了你，谁还能陪叶导进去呢？”
“我知道了。”谢宁州点了下头，“你先去，我和叶导稍后就来。”
苏听荷放心地走了，她清楚这场见面会的重点在于叶久清的复出，《深蓝》拍摄于两年前，是叶久清近期唯一的作品。《深蓝》之后，叶久清拍电影的频率骤然下降，期间仅担任了两部电视剧的监制。
谢宁州倒是照常接戏拍戏，不同的是中断了和叶久清的合作。他这几年和圈内的名导都搭上了线，票房号召力也在逐年提升，隐隐的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了。
媒体们捕风捉影，不负责任地猜测影史上的最佳拍档会不会就这么一拍两散了。正当他们的好奇心达到顶峰时，《深蓝》出现了，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影评人梁余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很期待《深蓝》的上映，叶导。两年没评价你的电影，我还真有点手生了。”
叶久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明白梁余是在客套，如果《深蓝》不符合梁余的预期，这位以言辞犀利闻名的影评人依然会把他批得一无是处。
“不得不说，没人比你更适合拍谢宁州。”梁余望着门口的大幅海报，由衷地感叹道：“别人是想尽办法让他出彩，赋予外在形象更多的光环，你倒好，直接给人返璞归真，把最普通的生活场景拍出了扑面而来的性张力，怎么做到的？”
“秘密。”叶久清低低地咳了一声，脸上泛起了些热度。“看家本领告诉你，我再怎么混？”
梁余失望地应了，继续欣赏这张海报。海报选取的是电影中最富有表现力的一幕，即暴雨夜谢宁州拿着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情景。
雨水在玻璃窗上留下模糊的痕迹，谢宁州沾了泡沫的脸在镜子里无比清晰。他穿着无袖背心，露出线条匀称的上半身，结实的腹肌在背心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性感得要命。
梁余咽了下口水，居然有点面红耳赤。他突然想到，谢宁州连续三年被评为最受同性欢迎的男演员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在发什么呆？”
叶久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点不满的情绪。梁余浑身一个激灵，莫名听出了危险的味道。
“哈哈哈，没什么。”梁余打着哈哈，一溜烟地跑走了。“我们首映礼上见。”
见面会的时间要到了，叶久清看了下表，忽然有心灵感应似的抬起头，和台阶上的谢宁州打了个照面。
他看着谢宁州一步步走下台阶，穿过人群，过来和他握手。
“叶导。”
谢宁州微微颔首，这一声叫得礼貌又得体。叶久清伸出手，敷衍地握了握，而后很快收了回去。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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