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欲雪再一醒来,已经到了赤石,师傅守在她身边,见她转醒惊喜万分,连忙喊道:“小暑醒了!小暑醒了!将军!二少爷!小暑她醒了!”
“师傅?”
罗成忙道:“你先别动,我去喊人去!”
身上尚且痛得厉害,只是眼下的感觉未免太不真实了,她竟然还活着?
有人快步推门进来了,是大哥和二哥,两人都是眼眸通红,青色的胡茬浅浅冒出,像是好几夜不曾安睡的模样。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面容冷淡美艳,不甚自在,正是高长思。
二哥坐在她身边,焦急和欣喜在脸上交织,他轻声问道:“小雪,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嘛?”
“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施欲雪答道。
她想起身,可微微一动就疼得不行,二哥忙道:“先别动,你伤得太重了,现在还不能下床。”
施欲雪虚弱一笑,“二哥,我知道,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了嘛,这点小伤养一养就好了。”
师傅气道:“你这孩子!身上的骨头断了七八根,手上腿上更是伤得惨不忍睹,那王奕是诚心要折磨死你啊!你能活下来已是命大!还说是小伤!不许乱动!”
高长宁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他刚想握着施欲雪的手,又缩了回来,只能勉强笑道:“是二哥的错,我不该让你去冒险的,小雪……”
施欲雪忽然撞见高长思的眼神,那句二哥忽然变得怪异起来。
“醒了就好,先好好休息。”高长宣眉头紧锁,不知为何,施欲雪总觉得大哥和以前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他似乎清减了许多……
可大哥的身体一直是师傅在照看,师傅的本事,她是知道的。
满屋子人施欲雪扫了一圈下来,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了。
楼淮年呢?怎么不见楼淮年?
她问道:“楼淮年呢?他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高长宣没有回答,高长宁也没有,时间好似凝固住了一样,令人窒息的沉默让施欲雪一颗心开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难道楼淮年伤的很重?
她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了?他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好吗?”
“他现在在哪?我如今还走不动,大... ...不将军,你能叫人先抬我过去吗?你知道的,我要亲眼看看他的伤才放心。”
听见她唤自己将军,高长宣怔愣了一瞬,可他仍旧没有言语。
施欲雪心跳得仿佛快要冲出胸膛,她抓住高长宣的衣袖,勉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们都不说话?是不是对我没有信心,我能治.......”
好字还未出口,忽一冰冷女声道:“他死了。”
施欲雪一怔,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我问的是楼淮年,对了,就是大哥.....不,就是将军的副将,你说他好看的那个。”
高长思望着她,嫣红的唇一张一合,“我知道,我说的就他。他死了,你明白吗?”
死了?
“我说过的,鬼留溪,就是鬼来了也得留下来,我劝过他,他不听。”
“他执意要救你,你是出来了,他就留那了。”
她在说什么?
……
谁?
楼淮年吗?这怎么可能呢?
施欲雪头痛欲裂,楼淮年分明说要带她们回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怎么可能失信?
“不,不可能。”施欲雪不信。
高长思接着道:“你可以不信,被鬼留溪吞了的人连尸骨都找不到,你就当他活着吧。”
连尸骨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这本应该是她的结局才对啊?
为何变成了楼淮年?
她胸口似乎有什么要涌出却又出不来,那种痛楚犹如钝刀一下下凌迟肺腑,叫她痛不欲生。
高长宣不忍,沉声道:“长思,别说了。”
高长思冷笑一下,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她上前将其抛到施欲雪怀中——是一根簪子,那根她不肯收的簪子,上面捆着一根破旧的红布条和一缕头发。
红黑交缠,如同人家说的结发那般……
这是楼淮年的头发。
而那布条施欲雪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年她划开的盖头,用来绑了头发,只是后来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丢去了哪里。
可如今这抹红却深深灼痛了她的双眼,“哇”的一声,施欲雪呕出一滩鲜红的血。
“小雪!”
“小雪!你怎么样?!”
师傅老泪纵横,也在劝她,“好孩子,你要看开一点。人死不能复生啊,他拼死救你,你可不能叫他白白死了!”
施欲雪手在发抖,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怎么办?......楼淮年还在流溪关,怎么办?”
高长宁牵着她,轻声安慰,“别想了。小雪,别想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会吗?
时间从她这里慢慢夺走一切,这样算过去了吗?
... ...
施欲雪养了整整一个月的伤,她许久不曾出门,不曾说话,高长宣高长宁每日都来看她,可她聊不上两句就没了力气。
她总是觉得累,好似人生已经过完一般,那种无力的疲惫感让她无所适从。
如今不知是什么季节,梧桐就已经黄了,漫天萧索飘荡,赤石城里隐隐也有了桂子的幽香。
她忽然有点想念那小小的梧桐院,那里的梧桐是不是也如这里一样了?
南邵一直挑衅,高长宣率军打至流溪关,来迎战的人中赫然有王奕,高长宣长枪如神,将他击落马下,铁蹄踏碎了他的胸膛,他还来不及呼喊,长枪便已割开了他的首级。
施欲雪去了流溪关,她怎么也找不到当初陷下去的泥沼,她用匕首割下一缕头发,埋在了那里。
高长宁早已带了高长思回玉京,老夫人见了日思夜想的孙女,高兴得大病了一场,高长敏也挺着大肚子回来见自己终于归家的妹妹。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本的方向……
唯有她,似乎还在原地。
施欲雪也终于决定动身,她向大哥辞行时,高长宣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已经猜到了施欲雪要做什么。
“你是要送他回去吧。这样也好,玉京有他兄长,他应该是愿意的。”
施欲雪点点头,“大哥,你要保重身体。我总觉得你瘦了许多,军务虽然繁忙,但是还是身体要紧。”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回玉京的路。
楼淮年留下的东西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
只有几身有些旧的衣服,可她送的药囊都被楼淮年小心收在盒子里,连一点破损污渍都没有。
她以为他不喜欢的,因为他从来都不曾戴过。
楼淮年总是满脸嫌弃,“少爷身上向来只带金石古玉,你这是什么玩意儿,不要不要。”
他不喜欢,施欲雪也就不做了,她想或许这些东西早就被楼淮年扔了。
她走的时候,高长宣不曾去送她,只是说起了一件旧事。
那年在梧桐院她发热,烧得迷迷糊糊,睡了好些天。
他说自己守在她身边,她又哭又闹,可嘴里总是喊二哥,那时起他就知道结果了。
像站在寒冬的屋檐却始终等不来一场解冻的春雨。
... ...
回玉京的路上,施欲雪没有骑马,而是买了一只老牛,那老牛生了病,主人家要杀了它,施欲雪买下老牛的时候,它竟还流了泪。
一路北上,凉意越来越重。
老牛半路上还是死了,埋了牛,施欲雪换了一匹俊马,向玉京驰骋而去。
秋意满城时,三十三宫阙近在眼前,玉京到了。
她先去了赵家,见到了赵家小姐,那真是一个美人,秋水剪瞳,琼鼻贝齿,她似乎仍旧在等楼淮年。
楼淮年还有一份没来得及领的俸禄。她替他送来了。
赵小姐问说:“他不会回来了吗?”
施欲雪点点头,“不会了,不必再等了。”
她拿出沉甸甸的一袋子碎银子,将施欲雪带回来的那份也装了进去。柔弱如柳的女子,声音却无比坚定,“其实从我决定等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多谢你,如果不是他,等不等都已经不重要了。”
佳节将至,玉京三十三宫阙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远处望去犹如天宫仙境,富贵非凡。
满街华彩花灯,描绘一幅人间极乐的景象。
画舫妙音丝竹不绝于耳,泛舟湖上焚香清谈,人人都是世间最风流肆意的人物。
施欲雪又去了楼家,她终于见到了楼淮景,真是丰神俊逸,芝兰玉树,他比楼淮年多了几分文雅的气息,又少了一些洒脱之感。
他握着楼淮年旧物的手有些颤抖,说起话声音温润非常,“淮年很聪明,我有这么多弟弟,都比不上他一个,他愿意做个浪荡子弟,今生做个富贵闲人,我也养得起他。可惜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性格傲气,心中的话从不肯轻易对别人说。”
他缓缓抚过那些东西,动作轻柔无比,而后又道,“你叫施欲雪?真是好名字。你可还记得那年玉京城也如今夜一般办了一场极盛大的花灯会……”
“他出去赏灯,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是回来后,他忽然跟我说自己有心上人了,我很吃惊,他以前从没有说过这种话。我问他是谁,他竟然还红了脸,连耳朵根子都是红的,只告诉我说是高家的姑娘。”
“高家?玉京城还有几个高家?我当时打趣他道,高家不一般的人家,若是要娶高家的姑娘,可要努力了,不然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我那时并不知道高家还有个养女,高三小姐我曾见过,确实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淮年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我并不觉得奇怪。”
“可能是听了我的话,他好像真的变了。可父亲母亲素来不喜欢他,给我定亲后就给他定了赵家的姑娘,说来也巧,也是那日花灯会,赵家姑娘被人群和家仆冲散了,一不小心掉进灯河之中,淮年恰好路过,自此赵家小姐就一门心思非他不嫁……”
“赵家主动示好,而高家虽然与我们门当户对,可淮年的出身玉京城人尽皆知,父亲权衡下还选择赵家。”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施小姐,他这三年过得开心吗?有你陪在身边他应该是快乐的,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过,这就足够了。”
“他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我总想着等他长大了要好好补偿他。可惜如今已经没机会了,多谢你送他回来,有了衣冠冢,他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施欲雪浑浑噩噩出了楼家,她一路扶着墙根,几乎快要站不住,她从没信过楼淮年。
他说了那么多那么多次要娶她,她却从未当真。
楼淮景说他从不轻易将心意宣之于口,所以他一次次的剖白都被施欲雪所忽视。
她心中也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秘。
何时开始的,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晚来天欲雪?好名字,红炉小酒,雪下对饮,真是诗情画意。”
“那又如何?你是我大哥,我并不想瞒你,我喜欢她,想对她好,我想娶她。”
“小雪……小雪……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带你走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我不是高长宁,你便可以做施欲雪,你愿意吗?”
她将自己困在一隅,根本看不清任何人的心,连她自己都不敢看清……
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千里灯火煌煌,花灯一盏比一盏精巧,满街都是流动的星河。
她跻身其中,却只觉得格格不入。
只是被人群推着前进,随波逐流。
人群都向水边攒动,水面上犹如盛开万倾红莲,灼灼其华,人们虔诚许愿,再将红莲灯放入水中轻轻推动。
碧波荡漾,那跃动的盛开的莲像是真的一样。
施欲雪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抬眼间瞧见一个眼熟的小亭子。
亭子里少女正在纸上写下心愿,少年则笑眯眯地瞧着,两人叽叽喳喳不是在说些什么,又笑又闹。
那年大哥二哥带她来赏花灯,正是在这儿遇见了楼怀年。
下一秒,施欲雪却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亭子旁赫然立着半个人高的大石,上头写着三个大字——“望井亭”。
望井亭... ...
施欲雪再也支撑不住,她颓然跌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她却清楚地看见那恍如隔世的画面……
一瞬间,满街精巧绝伦的花灯以及那满天璀璨如珠的星光,都不及那少年半分风采。
那墨蓝华服,玉带白靴之人快步跑来,笑意浓浓,拱手对施欲雪道:“姑娘好!我叫楼淮年!”
……
又是三载光阴匆匆而逝,南,平城。
东巷有一间小药堂名叫“杏林堂”,前些年那来了一个女大夫,医术很是了得。
这杏林堂本来名不见经传,如今因为这女大夫,在平城一时间名声大噪。
听说那位女大夫姓施,每逢三才会出诊,除此之外别的日子她都不知去向,有人说她会带着一只小黄狗去山中摘草药,救济那些没钱看病的穷苦人。
慕名来杏林堂求诊的人很多,久而久之叫出个“妙手施娘”的名号来,及其响亮,渐渐的,连其他地方的人也有千里迢迢赶到平城来找施娘看诊的。
时至立冬,平城逐渐冷了起来,城中尚且剩了一点绿意,这日廿十三,杏林堂来了位大人物,听闻是玉京城里的千金小姐,姓“高”,美得好似天仙一般。
高长思望着施欲雪,一如以往,美艳又锐利,良久方才开口,“施欲雪,你恨我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施欲雪研磨药材的手不曾停下,重铁碾压过枯枝,发出簌簌之音,“这叫降香,可做活血化瘀之用。”
高长思道:“我不是想你说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听我说我因为对你心怀愧疚,因为想报高家多年养育之恩,所以选择去救你,却因此害死了楼淮年,我不是没有恨过。”她的语气十分平静。
“可我更恨我自己。”
“我一直在想为何那时死在流溪关的不是我... ...我时常夜不能寐,我一闭上眼就仿佛能看见他落入污泥之中慢慢消失不见,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他拼死救我,不是为了看我自怨自艾糊涂一生。”
“我从前爱慕一人,却碍于身份不敢表露,而楼淮年以真心待我,却又被我忽视,短短几十年,春去秋来,日升月落。或许有时候时机很重要,我眼中盛满一盏清茶,只是那香茗昂贵,我只能微微嗅上一嗅,不敢多贪;天边有一轮幽月,可高不胜寒,月望凡尘亦是遥远;还有美玉光华夺目,可却蒙尘终陷泥沼,叫我怎能不恨?”
高长思冷笑,“我从前也恨你,恨你顶替了我的位置,凭什么我的命是那样污浊不堪!?我不愿回高家,那会时刻让我想起我原本该是这样的人生,可惜...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施欲雪,二哥今年还不到而立,鬓角竟然已生了白发,你说他悔不悔?恨不恨?若是他当初弃了高家,若是你肯跟他走,如今我们的结局会不会都不一样?”
降香已被她碾成粉末。
从来没有“若”,高长宁没得选,也选不了。
“大哥也回来了,他的身子很不好,虽然他想瞒着我们,可我是风月出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我会吃饭起就会了。我撞见他几次呕血,庭澜江漓还有罗成日日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谁能想到,曾经叱咤疆场的少年战神如今虚弱得连枪都拿不动了?”
施欲雪的手一怔,她抬眼看了高长思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高长宣,你的大哥,他快病死了!”高长思嘴上说的冷硬,可语气也隐隐发颤,到后面甚至有了些哀求的意味,“他不肯我们告诉你!但是他日日握着你给的护身符,你回去看他一眼吧。如果你真有传言的那么厉害,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外头忽然开始飘雪,冷气窜进屋内,吹得窗户吱呀作响乱人心绪,施欲雪起身烫了一壶酒,那是构果酿药酒,冷得时候喝浑身都会暖起来。
她给高长思也倒了一杯,自己先饮尽,又连饮三杯,高长思呆呆望着她,不知她是何意。
她披上披风,出了屋没一会又回来了,只是怀里抱了一只鼻子黢黑的狗儿,“它叫旺财。”
高长思刚想说什么,施欲雪又道,“你也快些喝了吧,今年的雪来得有些早,如今还只是小雪,现在出发日落前能出城。”
“你的意思是... ...愿意跟我回玉京?”高长思讶然。
施欲雪关上窗,点点头,“你听过那首诗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的名字就从这里来。”
小雪日,夜归人,折戟故将军,不夜候雨,何敢望故人?
【正文完】有狐十九 2024年3月31日22:12:09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每位点进来的朋友,下一章是后记结语,可看可不看,无关紧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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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 浮尘一梦候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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