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破晓,花错便下了床。
与其说是起的早,不如说是他从被噩梦惊醒后就没再睡着。他昨天一晚上想了很多,思绪一乱就再也没了困意。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便先穿戴好衣服起来了。
起身时,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年。
司倾似乎昨晚确实累着了,睡得很沉,连花错起来时怕压到他特地拿开了他的手都没有感觉。
他轻轻推开了门,又转身轻轻带上。
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
这时,背后的声音突然出现,吓了他一跳:“难得起的这么早,看样子好些了?”
花错险些没蹦起来,回头看到打着哈欠的徐声晚,道:“真吓人,走路都不带声音。我身体好得很,区区游个泳,不足挂齿。”
本想着终于有机会能给花错来一碗十全大补汤的徐声晚被噎了一下,无语道:“哦。对了,你起这么早干嘛?这个点可没早饭吃。”
“……”
花错闻言,便想回去再与枕头斗争一下,兴许还能睡个回笼觉。
可惜昨晚上他本来就吃得少,起床后更觉腹中空旷,但饿一点倒是没什么,总好过眼前这个家伙手下做出来的东西。
“对了,司倾怎么样?”
“啊?”突然被这么一问,花错才想起徐声晚昨天对他的嘱托。
忘得一干二净。
徐声晚看他愣神,心里也能摸索出个大概,翻了个白眼:“照顾个小孩都不会。”
花错莫名心虚。
昨晚上好像都是司倾在照顾他。
“要是真受了风寒就麻烦了,你花大爷身强体壮,他可不一样,万一有个好歹,回程我恐怕得提头去见他……我师父。我去看看吧,”徐声晚道,“别死在你旁边都发现不了。”
花错干笑几声。那倒不至于。
尖尖的船头划破水面,掀起一阵浪花。晨风轻轻吹过,冬日的早上确实很冷。
赤翎卫是沈小将军手下的兵,也就是沈三公子——沈长卿。偶尔也会间接替朝廷办事,但若是沈小公子不愿,便是皇上也不能随意使唤。赤翎卫有自己的规矩。
沈小将军虽年少,却也随兄征战多年,身经百战,可是战无不胜,自立赤翎卫为他手下亲兵。
可是——这沈小将军终还是年轻气盛,打仗的路子太野,虽百战百胜,但皇上实在是消受不起,轻易不敢让他出马,只得暂时重用大将军沈元卿。
而如今连带着赤翎卫,小将军手下亲兵都在集体“休假”。说是休假,因为什么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皇上年纪大了,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确实,现在的赤翎卫,和捕快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谢乾他们是有苦难言,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明明小将军战略计谋从不输沈元卿半分,却因为“路子太野”让五万赤翎卫来京城做捕快?如今被楚清麝这么一说,更感气愤。
“谢......大人, ”楚漓湘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一个听起来不那么让人生气的称呼,“所以,赤翎卫把我绑......请来,到底是为什么?”
谢乾黑着脸道:“雪公子可是威风,文试武试皆上了榜,到现在自己还不知道,朝堂之上的文官武将都快打起来了。”
“为什么?”楚漓湘不禁奇道,又盘算着文官到底能不能打得过武将。半晌才猛然惊醒:“你是说......我,双榜?”
谢乾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文试第八,武试状元。就是这样才难办。也不是文官武将非要你不可,就是这分到哪里是个问题。”
楚清麝沉思片刻,道:“所以,这是打算问我的想法?”
谢乾点了点头:“所以,鉴于雪公子的优秀成绩,赤翎卫欢迎你。”
将军府里,沈星河闲来无事,在院子里逗着世子的带来西洋进贡的鸟,闻言,挑了挑眉:“雪拂衣?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小文官,皇上他现在都这么敷衍我了?莫不是瞧我这将军府缺文官?”
他身后一个传话的接茬道:“小公子不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可是差点为这雪公子撕破脸。而且,是雪公子自己要求来将军府的。”
自打皇上让他“休假”之后,沈星河便再没上过朝,除非皇上召见,不然可是连床都不愿意起。唯有珩王世子自小与他关系要好,偶尔来此给他带些消息。
“他们撕他们的,关我什么事?还是个文官?”沈星河不满地哼了一声,“方才你说,他文试第几来着?”
轻靠在沈长卿的梨花木躺椅上喂鱼的宿弃尘漫不经心道:“第八。”
“一个文试第八的小文官,主动要求来我这将军府?不怕我第一天就给他玩死了?”沈星河说着,嗤笑一声,惊得那鸟扇了扇翅膀。
宿弃尘身着浅粉绯色长衫,手中的折扇虚点着沈长卿:“长卿,你下手可得轻点儿。这小文官身子骨弱,可不比你那赤翎卫,个个身强体壮,刀枪不入。”
“不然世子殿下若是有空,也可来我这赤翎卫待一段时间。我必让谢乾好生招待。”沈星河道。
“不不不,我还想多活几年。”宿弃尘笑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就你手下那个谢乾,看他一眼我都得折寿三年。”
“不至于吧。你小心待他回来我告你的状。”沈星河笑道。
宿弃尘笑骂了一句:“你可真够坏的。”
沈星河偏头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你一个好端端的珩王世子,就不能有点儿样子吗?得亏我这是躺椅,要是上了美人榻,不知道得迷倒多少人。”
宿弃尘一手托着脑袋,朝他抛了个媚眼:“哦?是吗?多谢小将军抬爱,其实在下已经仰慕长卿哥哥多年,如今这番话,算是哥哥向弃尘示爱吗?”
沈星河忍不下去了,反手将桌榻上的书扔了过去。宿弃尘偏头一躲,还是死性不改地继续调笑他:“那弃尘可就等着长卿哥哥来娶我咯!”
“滚。”沈星河骂完,自己也笑了,“你若真是女子,必定是红颜祸水。”
“那你应该庆幸我不是。”宿弃尘道。
“不然,宿美人,来一口我兄长的桃花酥?”沈星河眨着一对星眸看他。
宿弃尘“啧”了声:“不用,那可是你二哥亲自做给新来的小文官吃的,我还想活命。”
“至于吗?”沈星河笑着骂了声那个没出息的。
二人相互调笑间,有个人小步跑来,道:“小将军,人来了。”
沈星河点点头,拿起放置在桌上的剑。
“长卿,你可别胡来啊!”宿弃尘怕他上去先和人打一架,急忙起身,连鞋都没穿好,“好歹也是皇上送来的人,你可伤不起他。”
楚漓湘进大门前先探了个头,一身白衣在他身上煞是好看,更显得少年四肢修长:“人呢?”
正思索着,就听见一声“小心!”。
一道银光从空中飞来,直直刺向他。只那一瞬,楚漓湘微微偏身,腾空跃起,一脚踩在剑身上,生生踢断了那柄宝剑,又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站在了地上,与他刚才站的位置分毫不差。
但是可怜的剑柄和剑身当即分了家。剑身直插进地上,而剑柄因为他踢的这一脚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被楚漓湘接住。
楚漓湘环顾四周,高声道:“拂衣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不知这一脚是折了哪位大人的宝剑?在下这就赔礼道歉。”
话音未落,就见一抹桃色的身影走来:“好身手!”
“太……太子殿下?”宿弃尘见了他,茫然了一会儿。
“是你?”沈星河简直就差把“高兴”二字写在脸上。
楚漓湘却是连话都说不出。
沈星河道:“他不是。只是像而已。”
宿弃尘左右打量了他好久,又挽起他的袖子,恍然道:“果然,他左胳膊上没有胎记。但居然有这么像的人?”
“我也诧异。”沈星河道。
“不过,不是说小文官吗?长卿,失算了啊!”宿弃尘用肩膀撞了一下沈星河。
沈星河轻抬眉峰,看向那个传话的。
传话的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就连声音都在颤抖:“小、小将军,这、这方才才传来消息,雪公子不仅是文试第八,还、还是......武试……状元......”
宿弃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好也好,起码不是让你沈小将军带个文官,可省了不少事。”
“自然,”沈星河抬眸看向楚漓湘,“我可是见识过这位雪公子的身手。”
“是吗?”宿弃尘道,“原来认识啊,怪不得有人愿意屈尊降贵来你这儿做捕快。还是个长得这么像太子殿下的小公子。啧,我回来进宫可得跟陛下好好说说。”
“沈......小将军?”楚漓湘满脸写着诧异。
“长卿,你就知足吧,有人愿意用这么好的成绩来你这儿当捕快,普天之下绝对找不到第二个。”宿弃尘拿起折扇勾起楚漓湘的下巴,一阵端详,殊不知楚漓湘听了他的话这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的赤翎卫,不是捕快。”看沈星河这架势,若宿弃尘不是这珩王世子,怕是要一拳抡上去。
“好好好。啧,长得还挺好看。”宿弃尘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可惜我已经把自己许给长卿哥哥了,这么好看的小公子不早让我碰上,可真是可惜了。”
“你要是看上他了就拿去,我现在就能休了你。”沈长卿对于世子殿下这种不正作风十分无语。
“那不行,我们长卿哥哥也很好看,万一我一松手让人抢了去,可不得后悔死。”宿弃尘笑道,“我说沈长卿,他若不会武功,你这么一剑劈过去,可是想让这么好看的人儿官服还没穿够一个时辰,就死在自家将军手下?如此行事,太过莽撞。”
“我怎敢伤了他?”沈长卿顺着宿弃尘的扇子打量着他,“方才只不过想吓吓他,谁知这雪公子是他?而且比我想象的要厉害,竟直接给我劈断了那剑。”
楚漓湘尴尬地笑笑。
这二人一唱一和,楚漓湘倒是觉得颇为风趣,想来或许在这赤翎卫也不会那么差。
“小将军,这位......”
沈星河适才介绍道:“这位是珩王世子,宿弃尘。”
宿弃尘颇有风度地点点头。
沈长卿轻咳了两声,道:“雪公子,我兄长为了……欢迎你,特意做了一盒桃花酥,还请……品尝一番。”
楚漓湘受宠若惊:“真的?”
宿弃尘在一旁以扇掩面:“真的,这可是沈言卿沈二公子亲手做的,方才我要吃,长卿可是说什么都不给呢。”
沈星河用口型说了句“你在睁眼说瞎话”。
蒙在鼓里的楚漓湘倍受感动,
楚清麝小步跟上。
真不知道迟不迟到对于一个捕快来说有什么区别。
这便算是误打误撞进了赤翎卫了,自然不能继续待在客栈里,楚清麝回去便带着小叶子搬进了执法司。
如今赤翎卫算是个捕快的小团体,只能屈居于执法司,和那些真正的捕快们一起整日抓些小偷强盗和流窜犯。
执法司负责维护整个京城乃至大临的安全,拥有着至高的权利,基本无需向皇上请示便可自行行动,就算是先斩后奏也不会有人怪罪。
这倒也好,捕快唯一的好处就是清闲。“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男人在花错身侧轻声道,花错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是那个白衣少年,“此人日后必有大用,不然,必成大患。”
花错有些没听懂男人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但见对方似乎也不是那么想过多地解释
“这......真的不用报官吗?”有人小声嘀咕道。
“你居然不认得那个人?就是那个红衣的少年!”旁边有人指着正用手帕轻轻擦拭着剑身上的血的花错答道,“他就是那个江湖上招来的,新来的长安府司南!”
那人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不用报官,眼前这人就是官!
于是长安府很快分成了两派,南司和北司。
“怪不得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刚才那人道。
“江湖气吧。”另一人答道,“不过若是这么简单便能升官发财,我下次也要试试能不能凑巧救个圣驾。”
“不过,能让长安府的司南当侍卫,那那个男人是谁啊?”那人嘀咕道
少年始终没有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男人。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男人又开了口:“那今天这赏赐,情姑娘,便给这个少年吧。”
“是。”屏风后的影子轻动,终于肯走了出来。
果然是一位美人。只是现在的气氛,却没有人敢出声赞叹。
“赏赐便不必了,”少年终于开口,轻轻摸了下脖子上的伤痕,“只是这位公子方才伤了我,怎么算?”
花错方才伤了他,心知自己有错,却没想到这人起来就是碰瓷,一脸无辜地看着男人。
男人看向花错,轻笑了一声,觉得好玩:“那你说怎么算?”
“小生本来自蜀中,到京城寻亲,如今天色已晚,恐会惊扰家人,不如这位公子今日,收留在下一晚?”他说完,冲着花错一挑眉。
花错:“......”
“好,那花卫,今晚可得好好招待这位公子。”男人说完,示意身后的随从跟着,大步离开。走的时候在花错耳边留下了一句话:“这个人,有意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着离开。
与其说是有意思,不如说是奇怪。花错总觉得这个人的到来是有目的性的,只是是善是恶,还未可知。
鸿雁楼里紧张的气氛这才算是恢复如常。
“方才伤着你实属误会,但的确是我的错。”花错扶额道,“不过小公子,你到底是谁?”
“在下,司倾。”少年敛去了冷厉的神色,微微一笑。花错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儿好看。
花错在脑中思考着是否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最后还是无果。大概是他想多了吧。或许他和柳长安之间,并无关系,只是巧合。
“我见小公子年纪轻轻,是怎么知道解画之法的?”花错试探着问道。
刚才的姑娘正想开口,却见司倾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告诉别人。姑娘咬咬牙,还是没有说。而刚才司倾被簪子扎破的手指也已经看不出伤痕了。
花错见他做这个动作,回头去看,却没发现有什么人。
“这个啊,”司倾笑道,“我赌的。公子不知道,我运气一向很好。”
不过他泼墨时的坚定,却并不像是想赌一把的样子。这种说法实在是牵强。既然他不想说,那任谁去逼问也不会有结果,这么多年的经验,让花错深谙这个道理。
此时楼外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声和人群的欢呼,叶羌喊道:“师兄,我们去看烟火!”
他一手推着花错,一手拽着司倾的袖子上了二楼的高台,此时天空中绽开几重烟花,照彻黑夜,也在少年人的脸上映出斑斓的色彩。
此时他们身后也已经围了一圈人,鸿雁楼的观景台向来是名不虚传,夜空中的烟花与地上的灯火交相辉映,一时分不清天上与人间。
在开场的烟花结束后,有一段时间的黑暗。这时花错突然觉得有人在拽他,回过头去,是司倾。
司倾一只手撑着花错身后的栏杆,凑到他耳边,眨了眨眼,用除他们二人外,旁人根本听不见的声音道:“上元夜微服私访,你们这位陛下真是爱玩。”
空气似乎有那么一瞬是静止的。闻言,花错错愕地看向他:“你到底......”
司倾轻轻捂住他的嘴,几乎没用什么力道,若是想堵他远远不够,却让花错一愣。他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还俏皮地轻轻眨了下眼睛。
黑暗中,花错看不清他的脸,脑中一片风暴,这次陛下微服出宫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这人是如何知道的消息?还是他,看出来的?
他更倾向于后者。但若真是这样,这孩子未免,太聪明了。
他明明收敛了平时的性子,装作一副不苟言笑的冷酷侍卫模样,自以为演技无可挑剔,轻易不会被看出来,没成想教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语道破,属实丢脸。他一开始认为,就算是出了岔子肯定也不是自己的原因。估计是陛下没演好有钱大老爷的身份,不过仔细想想,陛下没钱吗?越想越郁闷,可能还真是自己的演技出了岔子。
此时花错正靠在栏杆上,这个姿势颇有些伤腰,但若是要与这个少年打一架,他必然是不会输。但这个少年似乎只是机灵点儿而已,并不像有什么恶意。花错只好一把甩开他的手。
与此同时,几十朵烟花齐齐在空中绽放,散发着斑斓的光,点亮长安城上空的夜。
“烟火很美,”花错突然道,“可惜转瞬即逝,纵然有那么刹那的风光,但是绽放之后,剩下的只是灰烬。或许有人会记住它一瞬间的美丽,但最后的结果,都会消失在长夜之中。所以它的存在,毫无意义。”
在司倾的位置能看到,花错的半张脸被火光照亮,轮廓更加清晰,眸中绽开彩色的小花,像是被镶了一圈温柔的光。
“不对,”司倾轻笑道,看向被火光照亮的夜,“虽然烟花转瞬即逝,但若能博得心悦之人的会心一笑,便不算没有意义。”
天空被一次次地点亮又一次次地暗下,高楼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欢声不减。
“小朋友,”花错转过身,背对着栏杆,正好能对上司倾的眼神,突然严肃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要自作聪明。”
司倾看着他的眼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开口道:“在下并无恶意。”
“希望如此。”
司倾见他的语气愈发不客气,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人群猛推了一把,往前冲了两步。
若是他面前无人,恐是要被推到栏杆外,酿成一桩惨剧。花错反应快,伸手揽过了他,却还是听到他吃痛地轻声叫了出来。
“伤到了吗?”身边人多,花错看得不清晰,只能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少年还未长开的脊背紧贴着花错的胸膛,原本晚间是微寒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多,花错觉得身上有些热。
“疼。”司倾一脸委屈巴巴,像是在街上无故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捂着爪子盯着花错,“扭到……手腕了。”
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花错无意间又瞟到了他脖子上的伤,顿时又生出些自责。
“先走吧。”花错拉着他没伤到的那只手往人群外走。
“不放一盏孔明灯?”司倾小声问,“其实我没什么事……”
“先跟我回家。”花错不由分说地拒绝道。
“哎?师兄你们干嘛去?”叶羌一回头就看见两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小公子!帮我放一盏灯!”司倾远远地喊了一声,没听到回音,也不知道叶羌听见没。
下了楼,街边满是卖灯笼的小贩,
少年始终没有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男人。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男人又开了口:“那今天这赏赐,情姑娘,便给这个少年吧。”
“是。”屏风后的影子轻动,终于肯走了出来。
果然是一位美人。只是现在的气氛,却没有人敢出声赞叹。
“赏赐便不必了,”少年终于开口,轻轻摸了下脖子上的伤痕,“只是这位公子方才伤了我,怎么算?”
花错方才伤了他,心知自己有错,却没想到这人起来就是碰瓷,一脸无辜地看着男人。
男人看向花错,轻笑了一声,觉得好玩:“那你说怎么算?”
“小生本来自蜀中,到京城寻亲,如今天色已晚,恐会惊扰家人,不如这位公子今日,收留在下一晚?”他说完,冲着花错一挑眉。
花错:“......”
“好,那花卫,今晚可得好好招待这位公子。”男人说完,示意身后的随从跟着,大步离开。走的时候在花错耳边留下了一句话:“这个人,有意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着离开。
与其说是有意思,不如说是奇怪。花错总觉得这个人的到来是有目的性的,只是是善是恶,还未可知。
鸿雁楼里紧张的气氛这才算是恢复如常。
“方才伤着你实属误会,但的确是我的错。”花错扶额道,“不过小公子,你到底是谁?”
“在下,司倾。”少年敛去了冷厉的神色,微微一笑。花错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儿好看。
花错在脑中思考着是否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最后还是无果。大概是他想多了吧。或许他和柳长安之间,并无关系,只是巧合。
“我见小公子年纪轻轻,是怎么知道解画之法的?”花错试探着问道。
刚才的姑娘正想开口,却见司倾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告诉别人。姑娘咬咬牙,还是没有说。而刚才司倾被簪子扎破的手指也已经看不出伤痕了。
花错见他做这个动作,回头去看,却没发现有什么人。
“这个啊,”司倾笑道,“我赌的。公子不知道,我运气一向很好。”
不过他泼墨时的坚定,却并不像是想赌一把的样子。这种说法实在是牵强。既然他不想说,那任谁去逼问也不会有结果,这么多年的经验,让花错深谙这个道理。
此时楼外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声和人群的欢呼,叶羌喊道:“师兄,我们去看烟火!”
他一手推着花错,一手拽着司倾的袖子上了二楼的高台,此时天空中绽开几重烟花,照彻黑夜,也在少年人的脸上映出斑斓的色彩。
此时他们身后也已经围了一圈人,鸿雁楼的观景台向来是名不虚传,夜空中的烟花与地上的灯火交相辉映,一时分不清天上与人间。
花错突然觉得有人在拽他,回过头去,是司倾。
司倾一只手撑着花错身后的栏杆,凑到他耳边,眨了眨眼,用除他们二人外,旁人根本听不见的声音道:“上元夜微服私访,你们这位陛下真是爱玩。”
空气似乎有那么一瞬是禁止的。闻言,花错错愕地看向他:“你到底......”
司倾轻轻捂住他的嘴,几乎没用什么力道,若是想堵他远远不够,却让花错一愣。他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还俏皮地轻轻眨了下右眼。
花错脑中一片风暴,这次陛下微服出宫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这人是如何知道的消息?还是他,看出来的?
他更倾向于后者。但若真是这样,这孩子未免,太聪明了。
凭花错的经验,这样的人留在世上,或许会有一阵子的风光,但往往会因为这股聪明劲儿送命。不过是昙花一现。就像是夜空中的烟火,绽开时纵然很美,但也只有短短一瞬,而且根本不会留下它曾来过的痕迹。与其为了一小段风光的名垂青史,在史书上留下个名字让后人缅怀,倒不如简简单单过日子,毕竟人命不过百年。这种人注定不会成为强者。
花错今日本来收敛了平时的性子,装作一副不苟言笑的冷酷侍卫模样,自以为演技无可挑剔,轻易不会被看出来,没成想教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语道破,属实丢脸。他一开始认为,就算是出了岔子肯定也不是自己的原因。估计是陛下没演好有钱大老爷的身份,不过仔细想想,陛下没钱吗?不像有钱人家的老爷吗?这越想越觉得,可能还真是自己的演技出了岔子。花错有些郁闷。
此时花错正靠在栏杆上,这个姿势颇有些伤腰,但若是要与这个少年打一架,他必然是不会输。但这个少年似乎只是机灵点儿而已,并不像有什么恶意。花错只好一把甩开他的手:“咳,你到底,是谁?”
“疼。”司倾没去回答他的问题,倒是一脸委屈巴巴,像是在街上无故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捂着爪子盯着花错。
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无意间又瞟到了他脖子上的伤,顿时又有些自责。
“烟火很美,可惜绽放之后”
烟火在夜空中绽放,随即是短短的一瞬间黑暗,
“你会武功吗?”
“不会,但是略通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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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街头,西市巷尾,天色渐晚,抱着金银或是两手空空的赌徒已经回了家,青楼里的歌舞升平也已停下。街上空荡荡的,只有看不见的游魂还在流浪。是哪儿传来了空灵的哭声?又夹杂着谁诡异的笑?无人的街道,踩碎了倥偬的尖叫。转身,将死亡深吻。
啪嗒,啪嗒,啪嗒......
是血滴在地上,是无常在敲门,是冥府的召唤,是鬼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第一章·冥婚
孤零零的坟场几乎被刨了个干净,活像是一伙儿盗墓贼掠夺过的地方。沉重的棺材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很轻,很轻。
棺盖被人抬下,里面的人一身大红喜服,浓妆艳抹,美得耀眼而苍白。发髻有些松散,头戴金银珠钗,仍不失风采。
红衣姑娘的手指微微蜷缩,被突然的光亮惹得晃眼,伸手遮掩强光,坐起身四下看去。
她被人扶出棺材,向披着狐裘大衣的男子规规矩矩行了礼:“大人。”
那“姑娘”一开口,居然不是娇滴滴的甜美声音,竟是个与其相貌大相径庭的少年声音。
“你有本事私自带人查案,怎么没本事自己回来?”沈令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夸奖,不是安慰,而是这么冷淡的语气,这么心寒的话。
原本欢呼的众人霎时间鸦雀无声。
飞雪沾上了少年的眉梢,乌黑浓密的眉毛平添了几分苍白。
“对不起。”两日的不吃不喝,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嘶哑和自责,像极了犯了错的孩子。
沈令见他这般顺从,心里咯噔一声,不免有些心疼。
这是他的人。
他亲自求来的人。
少年才十五岁,却是大晟今年文武二试双榜的状元郎,确是少有。
普天之下又谁人不知此等人才不可多得?
更何况大晟当下已数年未出双榜状元,得此一人,定大有帮助。
这么一个人,惹得满朝文武为之哗然,而他沈令,却不理那帮白胡子老头,径自去了宫里要人。
最好笑的是,他还要到了。
而因他身份特殊,名义上便是将少年分配至执法司,由沈令好好栽培。
“你怎知我没有办法?我做什么还要你教吗?”沈星河斥道。
雪拂衣冷笑一声:“司晨若有办法,为什么执法司不见少了一人?您派鬼去办的事吗?”
“平时怕是给他惯坏了,都敢和我顶嘴了。”沈星河想着,攥紧了手指:“你若是有能耐,还等着我来救?”
“回执法司后,不劳沈司晨提醒,我自会领罚。”话毕,他踉跄着转身,拖着一身的吉服离开,空留众人呆站在原地。
沈星河身后的少年捧着一件大衣上前一步,道:“大人,那这狐裘......”
“扔了吧。”沈星河自觉没亏待雪拂衣,这狐裘本是给他带的,如今倒看来是不用了。
这次的案子,是执法司司南下的命令,办好了对沈星河大有好处,反之,办不好就一定会被旁人抓住把柄,再翻身就难了。
雪拂衣实在不能理解沈星河在接到司南令的时候为什么还那么轻松。
这案子若好办也就罢了,偏又是个大案,还是整个执法司追查数月无果的大案。
近日长安城内发生了数起失踪案,全都是十几岁的姑娘,不论东市西市,皆有人失踪,且此等状况持续了数月之久。而失踪的女子到现在无一归来,生还的可能性极低。
在此期间也有人反映,晚上时常能听见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而且声音渐行渐远,出门去寻也寻不到,这几日在长安城传说得极为瘆人,什么女鬼夺命的说法都出来了。
雪拂衣独自调查无果后,只得以身涉险,只身寻找真相。他换了身女装,每晚在东市和西市之间徘徊游荡至宵禁,这才成功被凶手带走,打入了敌人内部。不过这些行动他都并未通知沈星河,只有那个
果然如他所料,在长安城晚上游荡了几日后,终于被贼人掳走。
真相已经了然——冥婚。
这些贼人劫走的姑娘们都被送去了大户人家,有些个柔弱公子死的早,家里人怕他们在地下太寂寞,就寻思着办个冥婚,出价还不低,也不管这些姑娘来路不明。
冥婚,无非是把活人钉死在棺材里,同先死的人一起下葬,残忍又血腥,而这在大晟律法之中却并未明令禁止。
寂寞归寂寞,烧几个纸人下去陪你家公子凑桌麻将不比这强?
四周是坟场,带着股阴冷冷的气息。
沈星河在众人的注视下嘀咕了一句:“我还惯着他了......”
这小子,男扮女装还挺好看。
“谢乾,给那些家属每户发二百两白银,不够再给。”毕竟为了挖出雪拂衣,他刨了人家家不少祖坟,这会儿早怨声载道了。
雪拂衣这人,本是大晟今年文武二试双状元,大晟已经三年未见过一个双榜状元了,今年更是圣上亲自出的考题,难上加难,再加上心理压力,却还是出了这么个双状元。
可他却并未按律入朝,只去了珩王府上一趟,就被分来了执法司......做捕快,成了他沈星河手下。
并非自愿。
而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和珩王有多大关系,毕竟当初二人相谈甚欢,并无理由如此,那么问题只能出在执法司上面了。
血,顺着指尖滑落,滴在未消融的白雪上,晕开一片红色。
如果沈星河肯关心他哪怕一点,都不会发现不了他红妆下,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不会发现不了他吉服的宽袖中,胳膊上赫然几道血痕。
可是这个人,他太冷淡了。
是被飞雪迷了眼,还是寒风乱了视线,终是撑不住了。执法司已不远。
-
纱帐外,朦胧间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听得不真切。
“他现在这身子,你若想他死在雪地里,就再晚些抱回来。”是莫正言的声音,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漫不经心,“你还想这样折磨他到几时?”
换来的是对方的沉默。
“他从不肯乖乖吃我的药,对吧。”这不是一句问句,莫正言方才把脉的时候定能察觉他如今的状况,“那你还不让他少生点儿病?我看,非得弄死他,你就高兴了。”
良久,他听到沈星河开口道:“没有甜一点儿的药吗?”
雪拂衣的确正如他所说,从不肯乖乖吃药。不是因为和谁赌气,而是因为莫正言的药每次都苦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雪拂衣觉得,他这传说中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高超医术,估计是把死人给苦活的,横竖都不是给活人吃的。
莫正言收拾药箱的手悬在空中顿了顿,似是对小将军这种难得的关心感到一丝欣慰,微微扬起嘴角,态度却是没变:“你当我卖糖的啊?就四个字:爱吃不吃。”
说罢,一拂月白长袍绝尘而去。
纱幔外人影晃动,雪拂衣眼前一片模糊,只听到沈星河又如平时一般冷淡地吩咐了一声:“叶羌,煎药。”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
那是一条繁华的街,荆州是个好地方,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喧嚣。
少年垂着头向前走,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忧愁。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似乎是怕这么个小少爷半路跑丢了,始终保持在一丈距离内。
“那是谁?”小孩子脏兮兮的手指远远地指着少年,问身边的一个乞丐。
乞丐擦了擦眼睛,懒散地道:“鬼知道?谁家的少爷吧。他爹啊,肯定是个大官儿!”
“大官儿?”小孩子似乎是没听懂,一脸疑惑地望着乞丐。
乞丐不耐烦道:“大官就是大官,反正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那都是贵人。有钱的人都是贵人。”
“哦……”小乞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乞丐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睛却突然变得雪亮,露出了一脸诡异的笑,点了点小乞丐:“你……你看到那个人腰上的玉了吗?”
小乞丐点点头。
“去,你去把它偷过来。”乞丐推着小乞丐向前走,怂恿他去偷玉。
小乞丐连忙摇头:“我们不认识人家,他怎么会给我?”
“所以才要偷啊!”乞丐有些不满,“你就上去找个理由,趁他们不注意,把玉拿下来就行。要知道,这么一块玉,卖了之后够我们花几辈子!”
“你怎么不去?”小乞丐一脸狐疑。
“我?我去肯定会被他们打死!你一个小孩子,没人会把你怎么样的。”乞丐说着,把犹豫不决的小乞丐推了上去。
如今正值夏末,水云涧中潇湘竹影摇曳,环抱着一方水潭。
四方的亭子里置了张美人榻,少年一袭青衣斜倚在榻上逗着怀中的兔子,一支玉簪松松地绾着头发,伸手从白瓷小罐里取出些鱼食投入水中,惊起圈圈涟漪。
潭中锦鲤拥挤着冲上去,唯恐得不到这一口小小的吃食。
少年饶有趣味地看着水中鱼儿抢食出神,从身旁树上折了枝将败的残花点了下谭中清水,将沾了露珠的花枝插进花瓶。
当今江湖上有一组织,名曰“鬼门十二宗”,其势力遍布各界,乃至天南海北。
世间传说,这鬼门十二宗之首为鬼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各家的身份却一直保密,除了位列十二宗第二的洛家及少数几家外,江湖上并未有太多传言,也引得世人纷纷猜测。
今日洛宗主借着这将过的花季摆了桌芳菲宴,难得聚齐了十二宗的所有人物,唯独他这小小竹园可得一片清净,远离那些人声嘈杂。
而洛家的长生殿内此时已满是来回奔走的身影,都在一刻不停地准备着宴席。偶尔打碎几个碟子碗,又引来一阵躁动。
殿内尚且如此,后厨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一行人端着大小碟子小碎步赶到后厨,把糕点一块块盛起,又匆匆走向门口,在长长的案板上一字排开。
“来来来放这里,桃花糕,玫瑰红豆酥,荷花绿茶饼……”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拿着清单仔细核对,脚步声不断,“师姐,吃食已经清点好了。”小男孩转身对身后的女子笑了笑。
这姑娘便是洛宗主膝下唯一的女儿,洛家大师姐洛绾绾。
洛绾绾略微扫了一眼,莞尔道:“小叶子办得不错。算算时辰,宾客们也该到了,你先叫人去泡几壶茉莉花茶,记得放些蜂蜜。”
小叶子点点头,往前殿冲去,却又被洛绾绾叫住:“对了,杳杳呢?他不是平日最爱凑这热闹?”
“杳杳师兄说,他就不来了,回来差人送几块花糕就好。”小叶子答完话,又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洛绾绾轻笑着无奈摇头道:“这孩子,自己倒是清闲了。”
而那位清闲的大爷,正一个人窝在竹园里抱着兔子喂着鱼,两耳不闻窗外事,似乎是意图与世隔绝。
美人榻上,少年双手背在脑后,脸上盖了本书,全然不顾身旁兔子的感受,嫌地方不够大就将它踢了下去,自己倒是睡得安稳。
朦胧中,传来几声清脆的叫声。是某种鸟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少年本有些恍惚,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把扯下盖在脸上的书,揉了揉惺忪睡眼。
确定了,真的有声音,不是在做梦。
少年匆忙爬起,循声而去,就见枝头一只小巧的鸟儿正落在那儿。
是青鸟。
“师兄……要回家了吗……”他喃喃道,望着枝头的青鸟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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