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明回到房内，万般诗书突觉枯燥难入眼，功名利禄，风花雪月，皆与他无关，从未敞开过的某处，裂了一个口子，云水肆虐，又一发不可收拾。
“滴嗒”一声，从门缝里溜进房内的一抹余霞，是他不小心错漏的心跳。
他卑劣挼手，轻靠在床榻旁，又抬手覆在额间，指尖不住敲打着，敲打着，却又合着青丝滑落，愈发帆疾。
咚咚！
“云明，娘可以进来吗？”
霍云明猛地停下手上动作，他难得错愕的站起身，极力抚平着翻折的衣衫。
妄图无果，他敛眸垂下手，说道：“阿娘进来吧。”
门开后，语梓虞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篮子画卷。
语梓虞不紧不慢走到霍云明面前，瞥了眼他的衣袖，却若未见道：“云明近日可是寻得闲了？”
霍云明道：“春闱时节里，御史台会闲一些。”
语梓虞带笑，引着霍云明落座，霍云明立刻将帕子垫在阶上。
语梓虞将篮里画卷一个一个打开，铺在地上，几乎快把霍云明整个房内都铺满了。
她道：“听你阿爹说，云明有了成家的意思，闽都里的清白姑娘家，阿娘都替云明选了出来，云明瞧瞧，可有合眼缘的？”
霍云明心底是数峰清苦似的躁意，一眼扫去，道：“阿娘，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和爹还当真了。”
语梓虞轻笑着点了点霍云明的眉心，如雨后春风道：“云明若真无意，是断不会提及这等子事的。”
霍云明无意反驳，却仍睨眼道：“我真的无意。”
见霍云明不欲多言，语梓虞只垂眸道：“那云明可是有了心怡的姑娘？”
“没有。”
语梓虞有些意外，她轻拍霍云明不住敲动的手，试探性道：“世间情谊千千万，云明有意无意都无甚所谓，可若是有了，何不直入深处，洒脱一回，总归人生一次，失不再来。”
霍云明仍旧不语。
“谁都好。”语梓虞继续道：“是谁都可以，真心最大，云明就是喜欢公主，爹娘也敢替云明去坤宁宫求皇后娘娘。”
“阿娘。”霍云明忍俊不禁，道：“长隆公主才十二十三，云明哪里有这般无耻。”
“男子也成。”
霍云明猛地震住，耳畔一阵空鸣，错乱的心声翻涌上脑海，侵袭着，肆虐着，震耳欲聋。
脖颈乃至双颊染了绯红而不自知，霍云明喃喃道：“阿娘取笑我。”
语梓虞捻袖覆嘴轻笑道：“云明这是认了？”
霍云明欲辩而无声，眼底覆上一层薄雾浓云，心里的一处柔软被无声的自我狠狠鞭笞，背德的自唾令他近乎渴求道：“阿娘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云明……”语梓虞正欲答应，霍云明却是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语梓虞能感受到手上传来大厦将倾似的颤抖。
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吞噬着霍云明的身体，轻尘污了色泽，云水从眼眶中滑落，彻底打湿了衣袖，再也藏不住，干不了。
“阿娘，我不想说……我难受……”霍云明似是失声般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可我……我不想……我有点疼……娘……我挺疼……”
分明入了春，天也入了暖，霍云明却是浑身哆嗦的不像话，语梓虞替他擦去眼角风雪，可是风雪无尽。
“娘……我怕……我真的……怕了啊……”
语梓虞连忙扶起霍云明的头，一点一点帮他顺着气：“好了好了，阿娘不说了，不说了。”
霍云明这次是真的怕了，先前他逼迫自己不去想，可是有些东西，他就在眼前，你日日见着，念着，慢慢的，也就装满了脑海，又怎能不去想？
可这东西是剧毒，是魔物，只要碰上一下，肚烂肠穿！
霍家已被五族之余慢慢的甩在了身后，余风轻轻一吹，转瞬便成楼塌垣残！
他还是……他还是……
他的先生啊……
先生怎么可以……这般卑劣龌龊……
光风霁月这四个字，竟然也成了羞辱，也成了讽刺。
不用他人唾骂，景长与的一句君子，足以让霍云明杀死自己了。
他不是君子，一个先生竟然轻贱恶浊的肖想着自己的学生，他是霍家的罪人，皇室的罪人。
泪水无法洗涤，光阴无法救赎，他再也没法放过自己，霍云明这三个字被他自己彻底定在了耻辱柱上，日夜生刨心肺，血肉淋漓……
恶臭……难挡……
他给自己的身体打上了恶虫两个字，初五照妖，就连着他这条卑劣的蛆虫，一起堕入无间炼狱吧。
业火焚身，灼尽污秽。
……
今日过后，霍云明离开了霍家，去了城郊寺庙，跪拜了整整半月。
走油锅，爬锋刃，千般错处，万般惩治，他都认了。
他将无果的千罪万孽赋与神佛净化，唯求来日魂归天地，能予他一隅方圆安魂所。
***
闽都内，钰王府。
这还是景长与第一次踏足自己的府邸，他大体扫了一眼，府内清理的倒还算是无尘，不过墙头堆了些无人问津的枯叶，偶尔零落几片泛黄沙色，恰似秋日慨然临至。
走进府内，一排排侍从婢子正立在大堂内，傲日照耀下，影子被拉的悠长，同样也讲他们垂埋的脸色照了个完全。
一个个的，头埋的够低，眉眼却是比当空高挂的太阳还傲气，哪里是些能安心低眉做狗的。
正堂中央还站着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伯，老伯右耳上半包着铁具，抬眼望去，发丝间已是黑白相间。
老伯始终背对着景长与，装的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老伯朝着埋头的侍从婢子厉声道：“入了钰王府，便忘了贵人手下办事儿的规矩！钰王殿下万尊之躯，若是有丝毫怠慢，上头怪罪下来，少不了一顿雷霆万里！往后行事，皆以殿下为大！”
指桑卖槐。
景长与在后头听着，这人先是把这些个下人的来路点了点，大抵多是高官豪门手底下出来的，又是点陛下旨意，还披着“钰王”的人皮警示手下，全是在提醒他景长与呢。
景长与在心底不忍拍案叫绝，他突然就想知道这位老伯又是何方神圣。
不过按理说，钰王立府，人手该从内务府置办才是，怎的是从“贵人”手里接来？
景长与不用动脑都明白，陛下心里放心不下他，一些个隔岸观火、看戏不怕闪腰的王爷上赶着扒着那位陛下的心意，若是被人瞧出什么端倪，便全数交给那些个所谓的“贵人”担责，自己倒能摘个干干净净。
至于那些“瞧出端倪”的人，可就不会有那么幸运了。
偏偏景长与还得演好跳板的角色，这些人，他一个都动不了。
不过也还好，景长与并不介意和这些监察纠缠，他们纠缠的越狠，那些自以为稳坐钓鱼台的就会看的越高兴，这样他们死的时候，景长与也就越畅快。
“这位老先生。”景长与终于出声道：“敢问您是？”
那位老伯可算意识到景长与的存在，这才转过身慢慢悠悠的走上前，景长与也看清了这人的面貌，一双眸子外斜，嘴角更是不住向下耷拉。
老伯拱手笑道：“哎哟，一时不察，得您现眼了不是，老奴誉兴，您怎么称呼都成。”
“兴叔啊。”景长与抬手扶起誉兴，温和笑道：“本殿方才见兴叔御下有方，好生厉害，不知兴叔先前在内务府办的可也是这管人的差事？”
“您这就高看老奴了。”誉兴仍旧做着点头哈腰的劲儿，道：“老奴得了权黎公公赏识，不过谋个一星半点吃饭职罢了，自是比不得那些个肚里装油的。”
这般会说，景长与也是佩服他，道：“权黎啊，本殿有印象，他是权忠干儿吧。”
誉兴答道：“殿下好记性。”
景长与确有意外，有着皇后做保，权忠死后，权黎在内务府近乎是一手遮天，景长与并不意外皇后会插人盯着他，只是他没想到，这人竟是自己这钰王府里管事儿的。
“我少时蜗居冷宫，权忠公公也帮过我不少忙。”景长与人畜无害道：“想来兴叔也定是个顶顶好的人，日后我这府上有任何麻烦事儿，可都要劳烦兴叔了。”
“殿下放心便是，在什么地方办什么事儿，心气该放在什么位置。”誉兴横眉凌厉扫过下方，道：“老奴定会替殿下，好好教导手下人。”
景长与对这个誉兴愈加合眼，他道：“那就有劳兴叔了。”
言毕，景长与径直跨过台阶，走向内院。
蒋熙道：“殿下，就这么放着那人胡来？”
“胡来不了。”景长与道：“君茹兰不会希望誉兴暴露的，顶天了也就教训教训其他人，闹大了，谁的面儿上都不好看，况且就算闹大了也无所谓，谁还能跨得过君茹兰去？”
只是，君茹兰若要监视他，藏在暗处不是更好吗？
这么粗心的把人摆在台面儿上，图的什么？
“人还得自己查。”景长与凝神，道：“谁是谁的人，家里关系，以往办的什么差事，事无巨细，一个一个，全部查清楚。”
“是！”
感触太多，还是想掰碎开来解释一下。
云明家里还是很幸福的，但是从小的教育让他明白了何为天下，所以当他看到这烂天烂地，他的心死了。
他看不到世间的希望，没办法挽救的那种，他所求是死，可他希望他的死能为这天下铺上一笔浓墨淡彩。
他信仰于从小的教育，也蹉跎与此，他一生都在追求的盛世，没人能给他，除了景长与，他是景氏皇族里唯一一个留存人性的存在（eg：长与想要逼出宁老伯的脊梁一样），同时，景氏皇族里也只有长与对他说过灭了五族这种话，这才是云明为何最终愿意选择长与的原因之一，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共鸣。
云明登科后，他又见到了官场的糜烂，他真的不想活了，他很痛苦，他恨自己堕落不了，却也无可奈何，这也是他愿意“谋反”的缘故之一。
可是世道上还有好多人，好多身不由己的人，他真正想要的是翻了这世道，造世！暯王为了自己牺牲霍家，云明理解，可他也彻底明白了，暯王今日会牺牲霍家，来日要死的，也可以是流荡街边的乞儿，咿呀吃奶的婴儿，这才是云明最终放弃了暯王的原因。
所有人都想争，长与也是，可长与想争的更多是命！长与也明白，除非掀了这天，重建秩序，没人会希望他们活下来的。
快死了，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不单是身体的死亡，是灵魂的绝望，四肢的囚笼！
云明喜欢上长与，不是单单看脸，是灵魂里迸发的星火，那种对盛世的渴望，对脱离溺水的渴望！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为何会喜欢上长与，可他百分百清楚，是确定站在了同一条路上的那天，他才动了心。统一战线后，灵魂的羁绊，得到了共鸣的机会，所有的不可逾矩，都在这一天，获得了突破口，所以他才会在这一天，第一次动了心，之后的每一次波动，都是爱意自发的不可遏制。
（不逾矩这个名字是原版be剧情定的，因为原版be剧情里，俩人从未站在一起过，云明到死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可逾矩）
云明彻底看清自己的心后，背德感还是无情的杀死了他。
我喜欢覆着薄纱一样朦胧的感情，所以很多东西（不仅是长与和云明之间的部分感情），我不会在正文里写的非常明了，但是我怕很多东西没人明白，我可能解释不完，但是真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欢愁绪，我很想在字里行间表达清楚，或许隐晦，或许留白，或许我能力不够写不清楚，但是我仍想证明一点，里面没有假人，都是血肉俱全的活生生的人。
（下一本神骨那篇不再是权谋了，会轻松很多，我会尝试让感情线会占比多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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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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