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长与像井口之蛙般拘拘儒儒的来到从未见过的仪堂,见着从未见过的澡桶,这一切厚待,只来于上位者的一句随口阴晴话。
水里的时候淹了眼,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景长与没有看清,他是谁?
景长与瞥了眼身旁蹑手蹑脚的宫人们,思索片刻后道:“我不告状,你们告诉我他是谁。”
宫人们始终低着头不为所动,景长与不再多问,这里的每个人脑袋上都挂着一根若有若无却又固若金汤的儡丝,他们的嘴极大程度上与命相连,一言一行全都受制于人,别无选择。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景长与眼底凉意骤生,可那又如何?
做了别人的狗,就可以随便咬人了?
想的美!
谁都别想好过!大不了玉石俱焚!
……
里堂内,霍云明整理着衣裳,听着蒋熙叙着景长与那些惊世骇俗的过往。
景长与,罪妃栀无苔之子。
栀无苔身含西戎血脉,那年入都恰逢陛下微服私访,子母楼一眼倾心。
那会儿君茹兰已经位同副帝,与陛下之间终究是隔了千山细雨愁,难诉昔日。
栀无苔就是这个时候被陛下迎进了宫,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娇艳女子,陛下当个茶碗香脂的玩意儿摆弄着玩儿,君茹兰也就看看无甚好在意的。
直到一日午时,栀无苔于凤鸾殿诞下了一子,陛下亲自取名长与,良辰好景应长与,只是如道难,华期漫。
那一日,君茹兰终于施舍了栀无苔一个眼神,她好像只是如水般淡淡笑了笑,可就在竖日,长与殿下便落了水,被宫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绝了气息,后来也不知怎的,竟意外活了过来,因此还被陛下视为祥瑞之兆,赞为吉星之子,仙人护体。
此后,君茹兰与陛下彻底离了心,几年过后,栀无苔又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取名妗之,都是极好的寓意。
好景不长,栀无苔的戎脉还是被发现了,凤鸾殿一夜之间血染了柳条,墨色的夜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晓风残意,水中肆意的鱼儿都被抽水枯竭而亡。
两位殿下被打入了冷宫,多年后,依旧是如淮边断竹,隅边荒草,无人问津。
宫人们都是看主子脸色行事的,这之后的烂月碎时里,两位殿下能过什么好日子呢?
妗之公主要去和亲,接到了皇后娘娘宫中,君茹兰为着大靖的脸面也不会对她吝啬,不过这位钰王殿下可就没那么好命了。
公主殿下凤仪无双,他便是荒土草芥,天边浮萍,活成什么样都得看上边儿人的眼色了。
“带有戎脉啊!那确实该死,谁说的准是不是西戎要坏我国本呢?”蒋熙愤愤道:“丈夫被别人抢了,皇后娘娘还忍了她那么久,也算大度了。”
霍云明却是如飞烟中的云上经幡般飘然道:“君茹兰这样的人哪里还在乎什么丈夫不丈夫的,走到那个位置,若还拘泥于虚无缥缈的君心那倒不如把乖一点主动脑袋给人送过去。捕猎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最开始不动栀娘娘只是因为无所谓,宫里女人多的是,多一个少一个也并无甚区别,可是长与殿下降生了,那可是皇子啊,一个位置怎么容得下多人呢?与其在虎兽狂集的亡命途中相逐争咬不如于摇篮扼杀。君茹兰确实厉害,步步藏锋,出招毙命。”
蒋熙难掩叹息:“一堆老狐狸一个比一个能算,楠公子啊,任重而道远啊。”
“没有什么真的能沧海不变,君若有道,苟延残喘,君若无道,天人共愤。”
蒋熙不免担忧:“可是暯王殿下在这儿呢,公子要斗君茹兰,那暯王殿下那边又该怎么办?”
霍云明轻笑:“都走到今天了,有谁真的在意君茹兰呢?君家这一代有两兄弟,闹心的紧却是一个赛一个叛祖,我看暯王殿下和他们聊的倒挺好的。”
“这些人没一个好对付的,公子真是要与虎谋皮啊。”
“无所谓了。”霍云明站起身轻声坚毅道:“虎也好鼠也罢,命数在人,苍穹即我,我自为道。我霍云明自认也不是什么善宝良田,舅舅被逼吞下的果,他们也来尝尝看呢?”
霍云明暗自吐出一口浊息,道:“去看看钰王殿下拉着赴死的那个宫人。”
“要秘密解决了吗?”
“不用急,有人偷摸窥着呢,把人全部清出去前,还是要有点儿檐下听雨的自觉。”
“明白了!”
里堂门前。
景长与站定在门檐,直直望着里头站的笔直的那个人,这次他看清了……
一阵清风带着缕缕檀香吹拂眼眸,只剩下了飘逸的白洁衣摆和那张难以忽视的绝佳面庞,那人眼中似有星辰瀚海,辽阔无垠,眉眼似画,又比画灵动生彩,唇载朱红,不摹也靓,天然无饰,饶盛粉黛浓淡。
景长与被这天地之间最为难得的景致迷的失了神,竟是不自觉呢喃着:“谪……谪仙……”
霍云明听到声响,有些意外的看向堂前人:“殿下唤我什么?”
景长与呆愣的重复着:“谪仙……”
霍云明微怔,少年人比夕阳,何处学的这些场面胡话?可少年人却又状似出水芙蓉,半点儿不似作假。
“殿下,天寒了,且先进来吧。”
景长与神志悠悠回转,仍难辨蜃楼,他下意识的听从着仙人的话,可刚一抬脚却看到鞋边尘世污浊,又怕辱了仙人芳华,默默收回了脚,埋下了头。
霍云明不知少年心事,只当景长与是心间有所顾虑,他道:“我姓霍名楠字云明,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教殿下读书的,殿下该是听过我的。”
少年却如受了一阵晴天霹雳般猛地抬头:“霍云明……”
霍云明轻叹一声,微微笑道:“按照规矩,殿下该叫我先生。”
先生……
景长与咬牙,脑海中的仙人之姿瞬间破碎开来,散座点点银粉化作无妄之物,再难见踪迹。
“我不需要什么先生,你可以走了。”
霍云明了然,眼眸微垂看见了景长与紧握的双手,少年身后像是有着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全身都憋着一口气,只差一步就要被崖内鬼怪毫不留情的抓住双腿拖入那无间深渊。
霍云明抬步缓缓走上前,行至堂门,与景长与就搁着一道门槛蹲下了身,眉眼处带着初春的暖意,道:“殿下为何不需要先生?旁的人这个年纪都可以考学了,殿下不想吗?”
景长与眼神飘忽,总是不敢直视霍云明:“我不考学,也不需要什么先生,你是霍家的人,你不想教我可以拒绝,盛孝帝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霍云明笑道:“原来殿下懂这么多啊,我听别人说殿下性子可野了,谁说的话都不管用,还以为殿下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孩儿呢。”
“我就是这样!”景长与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抬头怒吼道:“你敢惹我我就把你也拖下水憋死?”
少年眼角不经意间沾染了风雪,霍云明看着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可是我比殿下年纪大些,还会游水,憋不死的,我还可以把殿下一起带上岸来。”
“我不需要你!”景长与喊着,声音里都多了一丝丝哽咽:“你赶紧给我滚!”
霍云明伸出手隔着一个拳头放距离停在了景长与头上,替他挡下了几滴檐落水珠,他道:“落雨了,殿下再不进来就该淋雨了,天这般冷,殿下可要喝口姜茶暖暖身子?”
“你属狗皮膏药的?你姓霍,你干什么不行非要来接我这个烂摊子,你闲的没事儿干了吗?”
霍云明倒是意外极了,小殿下年纪尚轻且多居冷宫,懂得薄了些却也算是一针见血了,他只道:“殿下,人贵在自重,檐下漏雨却也总有风雨不沾身的。我是姓霍,但也只是姓霍罢了,殿下怎么看我都可以,只是殿下,您站在外头不冷吗?里面可暖和了。”
景长与逼迫自己对上霍云明如初升旭日般明亮的眼,他道:“暖的是你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去过你的逍遥日子不好吗?”
霍云明悄悄放低手,覆在景长与的发上,像是哄着自家小娃娃般轻轻的揉了揉:“我是来带殿下取暖,一起过逍遥日子的,殿下要来吗?”
景长与默不作声,霍云明则是继续道:“殿下是在担心长隆公主吧。”
景长与瞬间顿住,他局促道:“你说什么?她怎样关我什么事?况且她都去过好日子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个教习公公来冷宫四五年了,殿下都在这里忍了那么久了,怎么突然就不肯忍了呢?”
景长与愤恨道:“他日日欺我辱我!我凭什么要忍他!只要有了机会我就是要杀了他!”
“那殿下自己也不想活了吗?”霍云明平静道:“长隆公主虽在翊坤宫,可殿下还是在担心皇后娘娘会不会动什么手脚吧,那名教习公公也是皇后娘娘的人,殿下若是因此身陨,皇后娘娘也会跟着栽了跟头。”
景长与寒毛骤起,整个人如一根绷劲的弦,只要霍云明再拉上哪怕一分,他都会瞬间崩断开来。
霍云明却如暖炉里冉冉升起的白烟般温和道:“只是殿下啊,冷宫里人多眼杂,那么多人看着呢,且不说这谋害皇子的罪名最终会不会落在皇后娘娘头上,单就谋害皇子这一点就不一定会完完整整的传出去啊。说到底长隆公主若是没了殿下这个皇兄,一个人挂在皇后娘娘名下也是不错的身世呢。”
景长与妄图控制住自己白云乱躁般的心跳,额角却是心虚似的浮出层层冷汗,他盯着霍云明,却仍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殿下是真的想杀了那个欺辱殿下的教习公公不是吗?”
霍云明的声音像是天边浮动的落日牵引着景长与一点一点的靠近一点一点的沦陷,他开口道:“是。”
霍云明道:“殿下孤身一人在这群狼环伺的大靖皇宫里挣扎着摸索着生路,如何斗得过那些个结群成伴的豺狼虎豹呢?这天下本就只有一个理子,无能者苟且,权能者享乐。殿下想活,想帮长隆公主,那就得好好了解了解这里的规矩,不是吗?”
景长与再次垂下头,咬紧牙关道:“是……”
雨声渐大,淅淅沥沥的雨水如无数针眼般密集的打在霍云明的手背上,余他则是尽数无情跌落在景长与的身上,霍云明立刻伸出另一只手替景长与挡住整个头。
景长与轻轻覆上霍云明的掌心,小心翼翼的拖着谪仙被寒雨粘湿愈凉的手。
霍云明继续捂着那颗被冰封万里的种子,锋将破:“进来吧,钰王殿下。”
钰王殿下……
景长与试探性的抬腿,可长久的寒冷却是快要将他彻底冻结在原地,竟是一步也难跨出。
见状,霍云明抬起上身如东升烈阳般盖过景长与孤沉落雁似的的身子,替他抵挡着所有的风霜肆虐,环抱着景长与将他整个人抱进了里堂内。
景长与被迫抓紧了霍云明的衣衫,雨水无奈染湿了谪仙胸前的翠色竹枝,景长与再次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檀香,如无意的春日东风悄悄刻进了来自远古的灵魂深处,心一跳,便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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