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宁回府后并不着急就寝。
太傅府管家名唤阿白,蔺宁用了同样的说辞,从阿白嘴里套出不少东西。所谓先下手为强,既已来到了这里,那他就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朝代的信息。
好在阿白并未怀疑什么,对蔺宁的问题知无不言,可他了解得越多,越发觉得这是个“虎口里拔牙”的买卖。太傅一职虽位列三公,又有着正一品的官阶,但到底是伴君如伴虎,随时可能因掌权者的喜怒无常而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偏偏自己这位老祖宗是个崇尚“文死谏,武死战”的主儿。
真正的蔺宁在大洺文士心中颇具声望,不为别的,只因他是大洺开国至今唯一一位连斩三元者,由他走出的仕途之路被无数学子敬奉为典范。“蔺”姓在大洺既非高门也非权贵,蔺宁从籍籍无名的学子到如今声满朝堂的太傅,已然惹得无数人眼红,朝中各方势力对他均有过拉拢之举,只是蔺宁多年来从未明确有过站队,只固执地守着自己跟前的一方清明。
阿白说这些话时俨然一副骄傲神色,他是真心为自家主子感到自豪,蔺宁却高兴不起来,一个没有背景也不愿攀附他人的执拗文官,但凡读过历史的人便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月落西沉,蔺宁才朝着书房走去。
他在这里没有亲人,这个朝代的自己十分孤独,往上已没了双亲,也不曾娶妻生子,府里只有阿白一个下人忙前又忙后,阿白还是入京都时从牙婆处买来的。百官眼里蔺宁是风光无限的当朝太傅,连皇帝在行事之前都要征询他的意见,他被众人追捧,可那些接近他的人无一不是抱着啖肉饮血的心思,他于这人吃人的朝局中苦苦支持,真的能换得理想中的清明盛世吗?
蔺宁不敢想太多,他眼下只想活着。
书房位于太傅府西面,虽说是太傅府,但这座府邸委实寒酸了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进四合院,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宽敞的屋子,东边住人,西边放书。而西侧的书房是全府唯一一间通了地龙的屋子,京都冬季湿冷,极不利于藏书,为了保持干燥,这间屋子才破例通了地龙去湿,看来真正的蔺宁是个爱书之人。
书房不大,整齐地摆放着两排架子,除了书,便是些打发时间的玩意。蔺宁的目光一排排扫过去,发现所有书籍都被分门别类地保存着,可以看出主人的用心。书架最顶层专门辟出一块区域,放着近百封已经开了口的信函,蔺宁犹豫片刻,将装着信函的匣子拿了下来。
令他诧异的是,这些信函几乎全部来自同一个人:太子褚元恕。
每封信的内容都不相同,或是谈朝堂琐事,或是论民生之道,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治学治世感悟,却被极其用心且完好地保管起来。
难道“得意门生”是太子?
若是太子也不稀奇,毕竟东宫就是要继承大统的,选择扶持太子便是顺应帝心,总不会出大错。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如今建元帝膝下共四位在世的皇子,每位皇子的脾气秉性亦是各不相同。蔺宁翻遍书房,发现自己这位老祖宗不仅保存着与太子的往来信笺,对太子做过的事情也是格外关注,上至兴修水利的国事,下到朝堂之上的谏议,无一不详细记录在册。
可是,若真的这么看好太子,为何今日来接自己的是五皇子褚元祯?
蔺宁有些迷茫了,老祖宗究竟更信任谁?他又可以向谁求一个庇护?
窗外虫鸣声渐起,窸窸窣窣,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助眠,叫人眼皮止不住地打颤。
*
翌日清晨,阿白将门拍的“啪啪”作响,焦急的声音透过门窗传进来,“大人,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蔺宁猛地惊醒,错将管家的拍门声当做手机闹钟,愣了半晌才记起自己穿越的事实。他懊恼地拍了拍脑瓜子,光脚趿上布鞋,拉开屋门吼道:“吵什么吵!”
“大人。”阿白委屈地瘪瘪嘴,“太子殿下来了,就候在门口呢。”
此时卯时刚过,太子过来干嘛?
蔺宁眉头紧蹙,“他来了,我就必须得见?”
阿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那可是太子殿下。”
“你先把人领去正厅。”蔺宁拢着衣领,转身去拿外袍,“我更完衣,稍后便到。”
他穿越过来不过才半天,便有人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看来这个“太傅”是块肥肉,人人都盯着呢。
太傅府的正厅坐北朝南,说是正厅,其实不过是间堪堪能放下四把禅椅的屋子。褚元恕立于厅中,见蔺宁进来便立刻撩袍跪下,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
蔺宁扶他起来,“你是太子,不必如此。”
“世安惶恐。”褚元恕闻言直起身子,“老师此去问道,半年才归,世安听闻您昨日归来便去了五弟府上,可是五弟那边出了状况?”
果然是来探听消息的。
蔺宁眯起眼睛打量着褚元恕,这位太子与他的弟弟太不一样了,褚元祯是标准的意气少年模样,心思全都写在脸上;而褚元恕却是天生温润的相貌,言行举止极为有度。此刻他往那里一站,便是一副谦恭受教的模样,仿佛今日是来登门听训的。
蔺宁想了片刻,反问道:“此话怎样?”
“老师归京,连父皇都没见,竟是先去了五弟府上,世安觉得奇怪才问的。”褚元恕态度恭敬,吐出的话语却惊人,“五弟自您走后一直在查买卖监生的案子,听说不仅抓了人,甚至还严刑逼供。眼下国子监有一名监丞和一名直讲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五弟既不放人,也不呈上供词,连父皇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世安怕他行事莽撞,惊了老师,这才特意赶来请安。”
蔺宁心头一凛,严刑逼供?拒不放人?这买卖监生怕是个大案!他震惊于褚元祯的手段,可他当下绝不能露怯,于是故作淡定地说道:“太子多心了,臣并不清楚五皇子做了什么,不过是看天色已晚,搭了五皇子的马车罢了。”
“原来是这样,那是世安多心了。”褚元恕再行一礼,“老师,您既已归京,还是要趁早去见一见父皇才好。老师想必是累糊涂了,怎能先见五弟而不见父皇呢,若是让心怀歹意之人知道了,定是好一顿谤毁。”
蔺宁听了又是一惊,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不了解这个朝代的法则,更不了解这个朝代的人和事,他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里,却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好在,他懂历史,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最可怕的便是来自帝王的猜忌,所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稍有不慎可能赔上性命。
褚元恕见他沉默不语,试探性地叫了声“老师”,看蔺宁回神,便又补充道:“其实父皇并非不信任老师,只不过身在那个位置,想的定会比别人多些。眼下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老师可愿意与我一道进宫?”
“现在么?”蔺宁抬头看了看天,新日不过刚刚升起,他此刻也算看明白了,褚元恕一大清早赶来又说了这好些话,其实都是为了最后这句“一道进宫”。蔺宁甩了甩袖袍,“也好,那就走吧。”
马车自西华门入一路无阻,直至奉天门前才停下,能在宫中如此畅快地行车,可见褚元恕是得了偏爱的。
俩人步至殿前,檐下恭候的小太监立刻迎了上来,行过礼,带着俩人往一侧的偏殿走,边走边道:“陛下又咳了,眼下正歇在偏殿,适才五殿下才来请过安,没想到您这会儿就到了。”
这话显然是对着褚元恕讲得,蔺宁默默地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他早就猜到宫中下人们多有站队,这个小太监应该就是褚元恕的人了。
褚元恕听了也不搭腔,在偏殿门口行了礼,大声朝着殿内喊道:“父皇,儿臣前来请安。”
过了半刻,才听殿内传出一个声音,“进来吧。”
蔺宁皱了皱眉,这声音听起来低缓无力,像是个垂暮老人。他跟在褚元恕后面进了殿,余光扫到了立于两侧的脚,接着忽闻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建元帝斜倚在一张软塌上,用手背擦了下唇角,此时不过深秋,殿内已点上了火盆,建元帝披着一件带毛大氅缩在一隅,他看起来身形高大,却瘦的只剩一副骨架,面容苍白得不带一点血色。
“蔺卿是同太子来的。”建元帝看了眼蔺宁,语气由陈述变成疑问,“蔺卿同太子走的近?”
这是什么话?若回答是,岂不是默认了结党营私?若答不是,可所有人都看到他是与褚元恕一道进来的!难道这就是帝王之心吗?
蔺宁叩了头,回道:“太子体谅臣没有马车,故接臣入宫觐见,只为早一刻面圣。”他故意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虽跪在地上,却抬着头直迎建元帝的目光。
偏殿之内一时落针可闻,除了蔺宁和褚元恕,还有俩人立于殿上,正是先一步前来请安的二皇子褚元倬和五皇子褚元祯。此刻几人都是大气不敢出,僵着身子等待建元帝开口。
良久,只见建元帝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再抬眼时语气已然变得柔和,“蔺卿,起来。”他冲身边的老太监挥了挥手,“给太傅搬张椅子去,这又不是在正殿议政,一个个都拘着做什么。”
那老太监见状,立刻堆着笑迎上来。
蔺宁在椅子上坐下时,感觉背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心里想着一会儿定要先找到满吉,好好问问这个建元帝是什么情况。
建元帝又抿了口茶,脸上似乎起了些血色,“蔺卿看着倒是精神了,朕差点以为见到了十年前的你,此去问道,可还顺利?”
若按照年龄来算,还真是年轻了十来岁。蔺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面上硬是挤出一张笑脸,“托陛下洪福,一切顺利。”
“朕天生薄命相,如今更是日薄西山,何来‘洪福’一说?”哪想建元帝突然变了脸色,声音骤然一冷,“蔺卿,你借问道之由躲了半年,朕不追究。如今回来了,可是想好了?朕今天再问你一遍,你选择谁?”
什么叫“选择谁”?
蔺宁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浑身冰凉,他要选择什么?!
九鼎一丝之际,褚元恕突然站出来,在建元帝面前跪下,“父皇,老师半年前已经做出选择了,父皇今日为何又要再问一遍?”
“朕没问你。”建元帝不耐烦地摆着手,锐眸如利剑般扫向蔺宁,“蔺卿,为何不答?”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蔺宁身上,蔺宁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他强压下心中的起伏,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回禀陛下,臣这半年来反复思考当日之决定,确实有了一些新的考量。臣以为,此事当以陛下圣意为先,故而今日殿前斗胆,恳请陛下推选一合适人选,臣定当竭尽所能事君以忠。”
他没敢抬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目光落在建元帝的袍角上,侧耳细细听着周身的动静。
他对眼前之事一头雾水,更不知道要选什么,只是多年混迹职场的经验告诉他,如果顶头上司让你重新做出选择,那么一定是不满之前的那个决定。如今建元帝让他重新选择,其中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他何不借坡下驴呢?
果然,建元帝放缓了语气,“半年前蔺卿可不是这么说的,蔺卿曾言,祖宗之法不可变,变则引社稷动荡,恐失百官之心。”
作孽啊,蔺宁心道,这是什么地狱般的开局,他的老祖宗难道不懂得官场生存守则吗?还是百年前的古人都有敢于死谏的精神?
蔺宁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臣过去固执已见,不懂变通。此去问道,臣终日自省,亦有所收获,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可也无百年不变之法,重要的是变之有理,变之有度,今时今日,臣以为该变一变了。”
变则活,他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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