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安的雨连下三日,不是春天那种活泼的阵雨,也不是夏天那种磅礴的暴雨,是淅淅沥沥的、朦胧凄冷的烟雨,时下时停,经久不绝,像翻来覆去,永远没有尽头的梦。
雨声不知不觉隐匿了,过了很久也没再回来,裴渺从被子里钻出来,翻身下床,从窗帘缝中探出脑袋往外看。外头还是雾蒙蒙的,行人却不撑伞了。
捡起手机打开天气查看,接下来几个小时都没雨,后几天将放晴。
裴渺寻思着要不要出去走走。
阴天的雨拥有让人犯懒的魔力,大概是专门负责勾引出人类惰性的恶魔。
来灵安三天了,除开拿外卖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都呆在被窝里,骨头都躺软了,浑身虚飘飘的,还有点头昏脑胀,裴渺下意识坐回床上,接着就要躺回去缓缓。
明天再出门也没差。
手肘刚撑到枕边,后背还没贴到床,一个念头猛一下钻出,霸道地占领了大脑。
不不不,不能再躺了,今天想着拖到明天,明天又想拖到后天。
她品了品,觉得很在理,强打精神换上衣服出了门。
一场雨过,气温急下了一个梯度。
来灵安的那天还出着太阳,下午也有个十六七度,现在就在十度上下徘徊,冷风还一阵阵呼到人脸上,把头发刮得糊了满脸。
裴渺穿了件过膝的黑色长毛呢外套,两手插在外套兜里还是觉得冰冷,但也舍不得把它拿出来扒一扒头发。
一旦把手放出来,冷风好像就会从衣袖的缝隙钻进去,顺着手臂一直往上爬到肩膀,在沿途留下细细密密的足迹。单是想到这一可能性,那些脚印一样的鸡皮疙瘩就悄悄往外冒,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更冷了,于是只能快速摇晃脑袋,好把头发甩回原位。
这样恶劣的条件实在不适合强行散步,她在附近找个冒菜店填饱肚子就原路返回了。
此时天将暗未暗,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车来车往,喇叭笛声长的短的嘟嘟嘀嘀响作一团,很热闹,人行道上却冷冷清清。
也是,这么冷的天,谁出来还慢腾腾走路,闲得没事找虐。
一阵风迎面扑来,掀起地上潮湿的落叶冲撞她的鞋袜,几滴水被甩飞,落在小腿上往下滑。
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裴渺打了个哆嗦,猛地停步,脚趾抓了一下地,恨不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赶忙抬另一条腿贴过去,用袜子把水滴蹭走。
这个天气光腿穿裙子,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轻叹一声,缩缩下巴裹紧衣服正要继续前行,旁边绿化带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裴渺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眼见一只猫从矮树丛中踏出来,左看右看,待瞧见她,那只快要落地的爪子顿时滞在半空中。
一人一猫就这样静静对峙着,莫名其妙的。
静了半晌,裴渺小幅度地扇了扇两只胳膊肘,试探它的态度。
猫落下爪子,只是看着她。
按她的经验,猫不想理人的时候,但凡见到人有点小动作,必然一溜烟逃跑。
它没跑,那就是不怕人。
她冲它轻轻喵呜了一声,缓缓屈膝,伸出右手托住衣摆,慢慢蹲下,同样慢慢从衣服里抽出右手举在身前,竖起食指。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落下短暂的雨。
那猫犹豫着打量她两秒,终于一步一顿向她走来,将冰凉湿润的鼻头在她指腹上轻轻点了几下,接着用面颊来蹭她的手,从指尖蹭到手背。
她顺势拢起手摸它的脑袋,拇指轻抹它的额头,一下又一下,看它不抗拒,接着用四指挠它耳根和下颌。
猫眯起眼睛发出懒洋洋的呼噜声。
她逗弄地抬起手,它张了张嘴,嗓子里发出尖细沙哑又短促的一声挽留,跟着拉长脖子来找她,顶她的手心。
裴渺一时忘了冷,蹲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抚摸它。摸了会儿,想着它应是来讨食的,去路边便利店买了根火腿肠,剥了塑料皮给它。
它耸鼻尖嗅了嗅,却不吃。
她等了会儿,手都冻僵了,看它不感兴趣,收回火腿肠便要走。
猫忽然急了似的,拉长声音“呜啊呜啊”撒着娇,颠儿颠儿小跑着跟上来。
裴渺又蹲回地上把吃的送到它嘴边。
猫视若无睹,只顾着蹭她,先是用脑袋顶她的膝盖,接着丝滑地扭了个身,用尾巴来勾她。
裴渺配合地给它从头摸到尾,很是不解。
又不要吃的,又要挽留人,是想干什么?
皮痒了要挠挠?
手掌第二次经过它的脊背,覆在侧腹部的指腹感受到细微的触动。
什么东西隔着温热的皮毛拱了她一下。
是胎儿?
天已黑透,光线不明,裴渺拿出手机打着灯,把头低得矮矮的,前胸紧贴在大腿上,好靠近些仔细观察眼前的小动物。
这是只三花毛色的猫,瘦伶伶的,褐橘白三色相间的长毛从两耳间沿着脊背一直延伸到尾巴尖,一绺一绺粘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的蒲公英,被体温烘烤着,散发着温热的潮气。
裴渺看不来动物的年纪,但光凭那双占了一半脸的大眼睛,她想它一定还年幼,应该还是只小猫。她试探着抚摸它的腹部,见它不抗拒,两手抱起它掂了掂。
五斤?六斤?
这么小的猫会怀孕吗?还是生病了?
注视着它静默许久,裴渺蹲得腿脚发麻,终于决然起身。
一个月后就要走了,她向来漂泊不定,带只猫怎么方便?不能坐飞机高铁,托运也不放心。若带上它,以后搬家只能坐车,耗时又费神。再说它要是怀孕了,还要生几只小猫出来,那就不止一只猫了,更是麻烦。
裴渺目不斜视,一心向前。
三花猫亦步亦趋,一路跟随。
她没刻意看它,它却总是跑进她的视野之内,让她不知不觉就开始想关于它的事。
这样冷的天,人穿了大衣还冷得不行,再说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过段时间还要降温,可能还有雨雪。
这样的天气,一只猫要怎么活下去?那潮湿的皮毛能有多少热气可散发?
不过几日,它就会冻成冰块,变僵变硬,等到春来,化作一滩腐肉烂泥,在不知道哪个角落发出恶臭,失了生气的眼珠大睁着,看自己被蚊虫鼠蚁啃噬。
甚至根本不用等到春来,这样的事就会发生。
她本来可以避免它变成一滩腐肉。
裴渺为难起来,停步站了好一会儿。
猫也停下了,仍是来蹭她的小腿。
若她不认识它,它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她曾经注视它的眼睛,抚摸它的身躯,感受它的体温,享受它的示好。
她们成了朋友。
她不会希望看到谁成为一滩腐肉,更别说是朋友。
可她没有能力承载它的一生。
“你有点过分了。”
裴渺蹲下来一本正经教训它,两手收在胸口与膝头之间压制着,故意保持距离不去摸它。
猫忘我地背朝着她磨蹭,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她低着头看了它一会儿,终于释放双手托住它瘦小温暖的毛脑袋,强迫它面对她,听她讲道理。
“灵安城里住着几千万人,你干什么偏赖上我?我照顾不了你的,你去找其它好心人吧,昂。”
它听得懂她的话吗?
裴渺不知道,但她觉得它应该懂。
可它装作不懂,眯起眼睛咕噜咕噜冲她撒娇套近乎,势要磨得她心软。
它得逞了,裴渺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声,掏出纸巾擦擦它身上的水,将它裹在外套里怀抱着,带它去了附近较大的一个动物医院。
独栋的三层楼建筑,外观简约,灯光明亮,看起来比较正规。
好消息是,医生触诊暂时没查出什么异常。
坏消息是,猫怀孕了。
七个月的猫,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
接诊的医生也是个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留着乖顺的刘海,生得一副很好惹的清秀模样,给了裴渺大胆猜想的勇气。
动物医院或许有领养渠道。
她抓住这一线生机,摆明诚意向医生求助:“我可以承担它的治疗费用,你们能不能帮忙找领养人,我是来灵安旅游的,过段时间就要走,养不了它们。”
医生显然为难,好声道:“我们医院暂时是没有这项服务,而且找领养是很难的,大概率找不到,现在天越来越冷,小猫生下来估计也难活…”
他沉吟着停住了。
这话里似乎还有什么话,裴渺顺着问:“那…怎么办呢?”
“唔…”医生轻蹙着眉,却不像是在思考对策,更像是整理措辞,他说,“我们这两年给很多流浪猫做过绝育,其中也有不少怀孕的猫,也是和普通猫一样,做完绝育放回去。”
“所以……?”
“可以直接给它引产绝育,这样就算把它放归原地,它也不会再怀孕,一只猫比一窝猫更易存活。”
“引产绝育?”裴渺知道引产和绝育这两个词语代表什么,合到一起后却不太确定其含义了。
医生解释道:“说是引产绝育,其实和绝育是同一种手术,只是与没有怀孕的情况做区分,就是开腹取出子宫和卵巢,让它不能再受孕。”
开腹?
裴渺听得小腹幻痛,看看桌台上的三花猫,十分同情。
天冷本就难生存,身上剌个口子,再放它回去流浪,它还活得下去吗?
她问:“手术风险大吗?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医生答道:“没有绝对零风险的手术,首先流浪猫应该是没有打过疫苗的,做完手术感染传染病的风险会更大,因为没有疫苗保护,术后身体虚弱抵抗力下降,恢复也会比较困难。而且在怀孕状态下做手术,因为子宫撑大了,术后切口会比一般的绝育手术切口大。另外,也有打麻药没有醒过来的案例,所以术前检查很重要。”
顿了顿,又说:“生理构造是天生的,如果有条件悉心照顾,维持现状顺应自然当然更好,但这需要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养宠人都没几个这样有心,流浪动物就更没有人管了。如果不绝育,它生完这一胎还会发情。母猫发情很痛苦,不吃不喝日夜叫唤。它们为了缓解发情的痛苦去□□,生完再发情,反反复复,流浪动物越来越多,一窝一窝生,一窝一窝死,病死、冻死、饿死、毒死……什么样的死法都有,还有被人挖眼砍脚…”
他忽然止声,隔了好一会儿,像是从梦里醒来了,抱歉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说得有点多了。”
裴渺听得认真,也有些愣神。
“……没事,”她宽慰地摇摇头,“你说得挺有道理的,我不知道这些,谢谢你告诉我。”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似乎觉得羞愧,又说,“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医院有TNR计划,流浪猫绝育和住院都能便宜很多,手术之后住院到伤口恢复再放归,存活率是很高的。”
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递给她,是介绍瑞宁动物医院TNR计划的宣传单。
裴渺带猫回到大厅候诊区,看完宣传单又去搜索母猫引产绝育的利弊。
不得不说,子宫蓄脓、乳腺肿瘤、腹腔感染这些字眼是挺震慑人的。
真是捡了个大麻烦,骑虎难下。
若一开始就无视它,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样为难的境地,万物各有其命,不干涉是本来的事。
可如今已插手,心有不忍不说,要是潦草弃了,做事这样有头没尾,自己心里总会挂着,觉得是个遗憾。
裴渺天生最讨厌遗憾和后悔这一类东西,像淅淅沥沥下不停的冷雨,让人不痛快。
猫窝在她膝头,在她的抚摸下安逸地打着呼噜,她停了手,它便掀开眼皮看她。
迎着室内明亮的灯光,夜一般漆黑的瞳孔缩成了一只细细的纺锤,把宇宙星辰藏进一条狭窄的缝隙中。裴渺这才注意到它的眼睛,滴溜溜的,像两只清莹的绿碧榴。
念头稍稍转了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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