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自己去送死吧。”
艾洛走前留下一句又冷又淡的话。
此后两天，切尔都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干活干得力不从心，总走神。
上午搬砖砸了脚，下午刷墙没听到工头喊他“躲开”，头顶圆耳被滑落的铁皮割出个口子，鲜血淌成小溪流把一绺头发挑染成红色。
临近傍晚，他和伊斯并排坐在石墩上远眺即将竣工的新城门。
放眼望去，安达利尔城欣欣向荣，夕阳洒满街道，为建材罩上红纱。
人们排队领取日结工钱，勾肩搭背地回家，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畅想。
过去的两天里，迪派·戈德弗雷打开伯爵的私库，将工钱提到最高，为失去家园的人们提供活路。
他已然有了伯爵的样子。
切尔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宽阔的大路，两只豹耳无力地趴伏在发顶，像被晒蔫的小花。
伊斯见天色已晚，站起身拍掉土渣，叫切尔回家。
“走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可要走好远，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好汉不走回头路……”
他们明天就要离开了，像许多意气风发的青年一样踏上讨伐恶龙的征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投入一切的挑战。
成功者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失败者连墓碑都留不下。
“都准备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
“哦，别坐太晚，小心被巫妖抓走。”
面前的路通往城外，铺满了金沙。
晚风一吹，这沙流动起来，夹在两排新房中间，淌向城外，停到疲惫的旅人脚下。
来人穿着白靴，蝶翼外袍滑到臂弯，及腰金发编成的三股辫耷拉在身后，发梢随着脚步停顿一颤一抖，好像雄狮的尾巴。
“一、二，”艾洛随口数数，仰头看了看即将竣工的城门，再次迈进城里。
“三……”
他出走两天，探索了八个方向，哪个都不满意。
无论向哪，走出一定距离后总会感到惴惴不安、心烦意乱，好似有什么东西勾着。
就像被放飞的风筝，线到头的时候，想走也走不了。每到这时，他就会换方向，直到把每面都走遍。
每条路似乎都不太平，而且越往前走坏事越多，不知是因为他状态差没躲过，还是因为天意如此。
第一天一路下雨，走到山前才发现这大片云彩只跟着他。
艾洛眯起眼睛甩出串闪电把乌云撕裂，却因闹出的动静太大震得青山抖了抖，顷刻间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泥石流。
第二天上午跨进了裂地熊的领地，和熊打架获得两罐蜂蜜，下午又被恐狼群盯上，听十几条狼骂骂咧咧，晚上一脚踩中条双头蛇，被咬两口。
“……三，”艾洛不禁重复一遍，想到某只兰花螳螂说过：我们计划三天后出发。
明天吗？
简直是去寻死。
希望别那么快。
艾洛垂下眼睛闷头向前走，在即将拐进胡同时被叫住。
“艾洛，等等。”
这声呼唤中蕴含欣喜和无奈，还掺杂几分失落。
切尔攥着拳头走近，停在距他半米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半天后才轻轻开口。
“我们明天早上出发，晨钟响第五遍的时候在城门口集合，你要来吗？”
他绽出一个笑容，鼻子眼睛加起来凑成一个“苦”字。
“给你送行吗？”
艾洛盯着高挑的青年，深深吸进一口他身上的香味。
满身疲惫顿时缓解不少，食欲却增加了。
他想起那天，随着红狼伯爵的灵魂逸散，他的力量瞬间暴涨一成，还恢复不少记忆。
这似乎是好事，可经过红茶浇灌后，真龙空荡荡的胸膛里仿佛有颗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把他变得……不像自己。
例如在向外探索的路上，他能闻到花香，感受到雨水的寒凉，被熊盯上时会有紧张感，看着狼群会想知道自己曾经是否也有同伴，被蛇咬了感到恶心……
他变得更加渴望和平、安宁，变成了崇尚暴力的龙族中的异类。
他搞不清是那些回忆的作用，还是无来源魔力的效果，如果是后者，那不如不要这股力量，再增长下去只会变成麻烦。
所以他暂时不打算吃掉切尔。
是的，暂时。
等他查清那股力量的来源和作用后，神都救不了这只猫。
“送行，你会来吗？”
清风吹醒混沌的头脑，龙回过神来，听见了大猫低沉的呓语。
“不会，”艾洛冷着脸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只瓷碗，随手转几圈递过去。
“拿去讨饭吧。”
就当送你的饯别礼物。
“……”切尔接过碗，摩挲一周后惊奇地发现这只碗正是自己当初给艾洛盛粥那只。
他的唇角扬上去又垂下来，末了把碗传了回去。
“不要。”
“留给你做纪念吧……第五下，记住了。”
切尔把碗塞进艾洛手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街边的一排萤石灯将两位青年的影子映到地上，留下一个，拉长另一个。
切尔背着耳朵头也没回，细听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艾洛默默别开了脸，凝视着手中的碗感到莫名烦躁。
人类，你拒绝了真龙的施舍？！
“le.sa.”（垃圾）
晨钟第五下是吧，你的头将撞响第六下。
深夜，人们大多进入深度睡眠，扇形月亮挂在天边，尽情泼洒辉光。
阴沉沉的树影排成一列，好似无言的铁卫。
猫枭扑闪翅膀捕捉灰鼠，露头就秒。
艾洛轻踏砖石，跳上城市中央最高的尖塔，倚靠栏杆吹冷风。
他俯视着弯弯曲曲的巷道和排列整齐的楼房，任风把发丝从辫子里抽出来，扬到空中。
城市深入梦乡，在虫鸣中拉上被子。
他想，如果魔物的世界也能如此平静就好了，魔族们都像人类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相互交流，相互帮助。
魔女做药剂师，树精种田，巨魔干苦力，狼人维护治安……
如果自己能建立这样一个国家——
龙感到一瞬恍惚。
他摇摇头停止想象，沉重地叹息。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改变。
第二天，雀鸟率先醒来，争相唤醒沉睡的城市。
夜幕逐渐撤去，天边泛起淡紫色光晕。
晾了一夜的大榕树散发出寒气，叶片表面覆盖一层水雾。随着太阳升高，光线越发充足，气温渐渐提升，小水珠逐渐凝结到一起，沿着叶脉滚落。
艾洛窝在树冠里数叶片，数到第20000时被树杈上的鸟巢分散了注意力。
他轻手轻脚地爬过去，压弯树枝，震下淅淅沥沥的水滴，真真的人工降雨。
鸟巢被夹在两根枝丫之间，由金黄的稻草编织而成，巢底躺着两只没长毛的雏鸟，像水晶虾饺。
“当——”
晨钟响了第四下，艾洛好似被吓到一样缩回魔爪，若无其事地舔过指尖。
钟声荡开后，他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平静的石板路上，身着短衣的青年迈步而来。
他衣领微敞，露出一截锁骨，皮质马甲裹出身体线条，内衬下摆被收进腰封。
皮带将他的脊背勒直，和斜挎的短剑形成锐度夹角。
大猫似乎剪短了头发，圆耳比以往更显眼，立在头顶左右转动。一只耳廓缺失一角，刚刚结痂，让人看了感叹可惜。
切尔路径一棵大榕树，平静地走过去又退回来。
“……下雨了？”他瞄着树下的水印陷入沉思。
“……”
是的，非常大的雨，让你脑子进水，快走。
大猫不动声色地闻了闻，注视着郁郁青青的大树扬起唇。
“看来是非常大的雨呢。”
切尔踱步到树下仰头望穿树冠，在叶片缝隙间捕捉到一条纯白色衣带。
他笑道：“是小鸟吗？”
“……啾。”
艾洛发出一声鸟叫，迅速把衣角拉上来。
龙是语言大师，更是出色的模仿者。
区区鸟叫，不在话下。
“啊，看来是一只新的小鸟，不过你要小心，这棵树已经有主了……”
话音未落，一只青绿色雀鸟叼着小虫满心欢喜地飞回，钻进树冠后与一尊庞然大物面面相觑。
“呖呖！”绣眼鸟妈妈失声尖叫，把虫子吐出来后俯冲向入侵者。
它疯狂拍打翅膀，用锥子般的喙猛啄对方。
“啧，”艾洛抬臂抵挡，竟在猛烈的攻势下感到惊慌失措。
“你要吃小猪，大猪就会攻击你，大鳄鱼要吃你，妈妈也会保护你……我们都是一样的，艾洛，都很爱自己的宝贝。”
妈妈曾这么说过。
艾洛攥紧拳头，把指尖藏进掌心，顶着攻击站起身，慢慢向后退。
树杈被踩得上下摇摆，洒落更多水滴。
切尔站在树荫里抹掉额前的水，嘴上软软糯糯地说着“不要欺负新来的小鸟，他一会就走。”
脚下蓄力，狠狠踹向树干。
百十条根须纠缠成的树干被踹得摇晃不止，震落数片绿色和嫩枝。
艾洛感受到震颤，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把握平衡。
他远离鸟巢，徐徐后退，不料一脚踩空。好在反应力过人，掉下半米后迅速抱住一根树干，吊在半空中。
小鸟紧追不舍，没了格挡，啄向他的眼睛。
“呖——”
“吱嘎——”
鸟鸣和纤维挤压声重合到一起，树干猛地向下一沉。
艾洛抬眸看去，与切尔对上视线。
尖脸大猫蹲在树杈上俯视他，眉眼弯弯，唇边噙着笑。
“艾洛大人，荡秋千呢？”
他沉声说着，抬手摘掉眼下人发缝里的枯枝。
艾洛一咬牙，把“是”字憋回去，吐出一个“滚。”
“不要，”切尔弹了弹耳朵，倾身过去，双手伸到艾洛腰间，把他提上来。
艾洛刚坐稳，一阵雄浑的钟声传来，把绣眼鸟妈妈吓回巢，急忙护住自己的宝宝。
天色既白，束束阳光透过绿色缝隙照到两人身上，给血液加热。
切尔绽出一个笑容，露出白牙。
“艾洛大人，既然来了，那就走吧。”
“……不……”
“有东西要拿吗？我陪你取。”
“……”
“没事，时间还很充裕……”
切尔深深地看向艾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其实呢，我们约好在第六声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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