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康和领胡打听到,每月十五的这一天,宁宅上下都要在家中沐浴斋戒,焚香祭神。彼时,宁彩蝶会取下身上的长命锁,放在供台前,行加持之礼。
今日,整个宅子静的出奇,就连鸦雀从上空飞过,都骤然停止鸣叫,怪哉得很。
温鹤声随着当康、领胡来到祠堂时,宁父宁母已经带着一众人挤在神像前叩拜了。
祠堂的天花顶修建的很低,顶上垂下数道画着朱砂符的黄绸,遮挡住外来的光线,只余下供台上的两只白烛,勉强照亮,把叩拜者的身影投射到明黄的绸缎上去。
鹤声站在抱柱下,抬头看了一场影子戏。
霎时,符布随着人群的退出而变得摇晃,在它招展的空隙间,供台上的神像若隐若现。鹤声偏头看了几次都没有看清神像真正的模样,就在快要放弃时,两道符布突然挂住了,她清楚地看见,泥神像竟然没有开脸。
鹤声心里生出一种怪异感,加之祠堂空间压抑,她这个魂魄不完整的人开始有些喘不过气了。
她戳了戳领胡,小声问:“这塑的是哪位神仙的像?竟然没有脸。”
符布早已不动,领胡稍微探了下,摇头道:“不知,没见过。”
当康轻笑一声:“无名无姓的伪神罢了。”
他转着手中扇子,看向鹤声:“说不定这尊伪神的背后,就是杀你,剥你魂魄之人。”
无端一句猜测,令鹤声目眐心骇,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彻底活过来,于是情不自禁向那尊无脸的神像走去。
那些叩拜者早已经退出去了,可鹤声的耳朵里还有密密麻麻的祈祷声,像是经文,也像是咒语,在击打她的耳膜。
瞬息间,无脸神像的眉心发出一道银白的光,灼得鹤声睁不开眼,无数分裂的神像猛猛撞进她的身体,撞得她魂魄几欲离体。
她像是坠落进无底的深渊,再也听不到只言片语,只有黑暗里无尽的烈风刮来,像刀子一样,在割她,在撕扯她。
她疼,疼到无法呼吸。
“温鹤声,醒来。”当康上前拽住她,反手甩了个巴掌出去。
魂魄倏地重聚,鹤声睁眼,感受到眉心上有一只大掌覆盖着,她斜眼上看,是领胡。
她才醒来,还有些懵懵的,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半张脸火辣辣疼,冲着当康惊呼道:“你打我。”
“不打你,你就会再死一次。”当康环抱双臂,回到方才的位置,余光里瞥见鹤声不可置信的神色。
鹤声彻底清醒,重新抬起领胡的手掌,按在自己的眉心处,畏畏缩缩再看神像。
方才就是这尊伪神像眉心发出的光,差点吞了她的魂魄。
想起当康那句“会再死一次”,鹤声浑身战栗,心有余悸回到抱柱下,紧紧抱住领胡的手臂,再也不敢乱看。
片刻后,祠堂的大门推开,两道影子在狭长的光里无限拉长,最后消失不见。
鹤声看到丫鬟领着宁彩蝶来到供台前,开始另一种她看不懂的仪式。
她忍不住打听:“你们可知那尊神像为何会吞人魂魄?”
当康仰着下巴俯视她,冷哼一声别开脸,不打算回答。
鹤声讪讪,拉了拉领胡的手,领胡这才回答她:“是有人给这座神像注入灵力,一旦有人敢直视神像的眉心,便会被吸走魂魄。我想,设下此法之人,应当是想靠吞食魂魄提升修为。”
“这世间还有如此狠毒的修炼之法?”
“有,修仙界之中,常有人走歪门邪道,快速获得力量,妄想飞升仙界和神界。”
鹤声的记忆虽然是模糊的,却依稀记得自己也是修仙界中的人,但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些法子。
她伸出双手反复看,咂摸道:“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我怎么这么平庸?”
“可是,宁家这么多人,每月十五都会来拜神像,为何他们一家子都没有被吸走魂魄?”鹤声觉得那神像怪得很,宁家也怪得很,没有哪一个正常人,会那么虔诚地去敬拜一尊伪神,是他们不懂,还是背后藏有什么阴谋。
最后的敬神仪式结束,丫鬟悄然退出,只留下宁彩蝶一个人,静静跪在蒲团上。
她双手合十,虔诚而望,在磕完三个头之后,开始取下脖子上的长命锁。
鹤声看到她把长命锁放在供台上,可过去好一阵儿,那锁都没有丝毫变化。
正要向身旁二人解惑时,鹤声见他们默契上前,停在女孩儿身后。
他们似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便整齐施法。领胡仍旧站在女孩儿身后,当康则纵身翻越到女孩儿前面,两道神光同时从眉心和脑后亮起,不过须臾,女孩儿便开始痛苦吟叫。
这便是在剥魂。
连剥一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魂都会痛不欲生,鹤声不敢想,自己当时又是何等悲惨,痛苦。
她渐渐闭上双眼,不再去细想。
就在此时,供台上的长命锁抖动,当康和领胡敏锐避开,那道神力便直直劈向祠堂大门。
两扇门被劈得粉碎,唯恐阵仗过大引来宅子里的人,领胡立刻施法,将碎片和粉末重新凝聚,再次封闭祠堂。
当康一指力量定住长命锁,附在锁身的神力与他相抗,持续拉扯。
眼瞅着昏过去的女孩儿快要苏醒,领胡继续施法剥魂,惨叫声再度响起,像乱人心神的妖鬼之音,令鹤声极度悲伤、难过。
她像是被什么摄住了一样,艰难问道:“抽走了我的魂,她是不是就会回到以前的痴怔样?”
“此刻就不要再当圣母了,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当康一言,如雷贯耳,再次激醒她。
那道神力并不普通,甚至比两只神兽更强,当康逐渐感到力不能支,遂看向领胡。
领胡瞬间读懂他的意思,猛力抽出一魂,向鹤声的方向掷去。当康立即松手,二人同时飞向鹤声时,一道金光从他们中间劈闪而过,撞击在抱柱上,余力刚好打中魂团。
鹤声猝不及防被一道力撞飞,眼瞧着就要与门板来个亲密接触,领胡隔空一拳,砸破大门,二人迅速跟上,一左一右拽住鹤声的手,成功飞离险境。
疼,鹤声的五脏六腑都在疼,耷拉在领胡的背上半霎说不了话。
当康探她的魂识,摔手道:“成了,你现在有完整的魂了。”
鹤声咳了几声,抬手指向当康,颤声问:“你方才是不是想谋害我?”
“说的什么话?我与领胡不过是在借力罢了。”
鹤声的手陡然垂下。
*
宁家祠堂内,哭声盈天。
宁母抱着昏死的宁彩蝶不断朝神像磕头:“求求您,再救救她吧。”
神像没有丝毫回应,她抬眸瞥见供台上的长命锁,于是爬过去拿回锁,重新挂回宁彩蝶的脖子上。
她拍着宁彩蝶的脸颊:“彩蝶,护身符还在的,你睁开眼就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你醒过来,醒过来唤一声母亲啊。”
“种恶因,得恶果。”
一道宏音降落,宁彩蝶脖子上的长命锁也随之飘起,宁母忙伸手去抓,却见锁已经落在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手上,他的周身散发着彩色的光,脸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般,叫人瞧不真切。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就连跪在祠堂外的人都未曾察觉到,真是神乎其神。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抱着怀里的女儿跪向眼前人:“求您,救救她吧,您能救她一次,便能救她第二次,只要她能变成一个正常人,让我宁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我么?”玉光垂眸,盯着匍匐的背影问道。
宁母蓦地僵住,片刻后缓缓抬头,仍是瞧不清那张脸,可从声音来辨,她已然明白,他根本不是之前那个人。
玉光敛回目光,走向神像,他的步履生风,带动妇人瞬间转白的三千发丝。
“拜了多久了?”
“六年了。”宁母抬眼,只看到无数摇曳的黄色布符变得重影叠叠。
六年前,宁彩蝶出生后的第二日,她和奶娘发现孩子不哭不闹,双目无神,以为患了什么疾病,情急之下派人出门寻医,没曾想那天刚好有个修道之人停在宁宅门前,说了一句:“六神无主,魂不附体,乃缺魂之症。”
宁家把那位修道者请进家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求他给出解救之法。
修道者说:“此症并非无法治,只是需要静待机缘。”
一句“静待机缘”令宁家人更是焦灼了,他们不想等。
百般哀求之下,修道者让他们悄悄塑了一尊无脸的泥神像供奉在祠堂之内,每月十五的那天全家上下都要去祭拜,并且赠了把长命锁给宁彩蝶,叮嘱道:“除每月十五加持,其余时候不得摘下。”
过了半年,赌坊的生意如日中天,宁父一人忙不过来,宁母不得不带着宁彩蝶每日前往赌坊帮忙,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宁彩蝶似有所好转,偶尔会冲人发笑了。
夫妻二人以为是敬拜神像有了效果,心中更是对那修道者生了敬意,年年张贴告示找他,可那告示一经贴出,不出半日,就会自燃。
直到前几日,那修道者登门了,说宁彩蝶的机缘已到,他把宁彩蝶单独带往祠堂,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宁彩蝶已经同常人一般,能跑能跳,能唤爹娘。
“缺魂之症,哼。”玉光发出声冷笑,一指点破无脸神像。
神台坍塌的一瞬,宁母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你住手,住手。”
扬起的烟尘并没有沾染到玉光,他抬手扯下头顶所有的符布,整个祠堂终于变得亮堂。
“你女儿并非患有什么缺魂之症,而是在出生时就被人抽走一魂,这两日她之所以变得正常,不过是有人偷天换日,把别人的魂换到她的身上。”
“别人的魂换到我女儿身上?”此等言论闻所未闻,宁母如何也不敢相信,喃喃重复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玉光不答,反问道:“你可知,有多少人从你的赌坊走出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与我有何干系?是他们自己想赌,也是他们自愿从我这里借钱赌的。”宁母紧紧抱住彩蝶,哄睡一般拍打她的背,冷声说,“我借出去的钱当然要收回来,他们自己没钱还债,卖妻卖女,轻生而亡,关我什么事。”
“好赌者是恶,纵赌者亦是恶。你最初是受害者,后因他人布下的阴谋成为帮凶、棋子,如今真相已明,劝你及时回头,莫要一错再错。”
*
鹤声还没有醒。
领胡俯身盯着她的睡颜,愁的抓耳挠腮:“那道神力虽然劈在柱子上,有所分散,但她的□□终归没有认真修炼过,不会扛不住那力道,不醒了吧?”
当康站在窗边摇扇子,瞅见一道星子从某处房屋迸出,瞬息后转向他的方向来了。
他啪声收起扇子,认真道:“主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束光自上落下,渐渐散去。
玉光径直走向床榻:“还没醒吗?”
当康道:“没呢,劈晕了,不知道怎么一直不醒。”
顿了稍许,玉光双指点中鹤声的眉心,有许多小莹光迅速钻入,不过片刻,就已有醒转迹象。
朦胧之间,鹤声窥见一道身影,丰神俊朗,却不苟言笑。
那道高大的影子随着她意识的清醒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直到眸子里将他彻底容纳,她像针扎了似得,从榻上跳起来,跪在床沿上,认真问:“我没死吧?”
玉光转身,淡声道:“没死,还差一点就彻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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