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憬的话没有温度,皱起的眉眼显露出一种耀武扬威式的凌厉,把她的小心思杀得不知所踪。
他带有薄茧的粗糙的指腹,正在她的虎牙下面刮着。不像在喂她泪水,更像是拿透明的奶.|水哺育她。
妹妹涨.大的食欲和不满的哭声,总能使一个哥哥发狂。
席憬把她的口腔搅得浮起水光,“咽回肚里了吗?”
妙辞咽了下,忽然想起他还掰着她的嘴,一时口腔里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不上不下的,有些犯呕。
席憬把手抽走,拿帕子拭了拭。
于他而言,妹妹的涎液像夏日的雨水一样寻常。淋到他身上时,擦也行,不擦也行。只是大多时候,倘或不擦,那落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个不合常理的疯子。
“因何对我这么抵触?”席憬把伞捡起,稳稳撑在妙辞头顶。
妙辞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哥,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我是对你抱有不满,但这并不代表我在否定你对我付出的所有。我仅仅只在表露我的不满,或因你神出鬼没,或因你管得太多。”
妙辞把手对插在袖里,“你总是听不懂我的意思,总把我对你的这点不满,当成我对你的全部否定。”
“我是不懂。”席憬与她并肩往回走,“明明从前,你从不会对我有任何不满。”
他盯着妙辞头顶的发旋出神,声音苍凉。
“妙妙,你一生都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你不能像我那样,去观察、照顾小时候的你。你不会知道,从前夜里有过多少次,你敲开我的屋门,抱着比你还高的枕头,怯怯地问我:‘哥哥,我怕打雷。可以过来跟你睡吗?’现在,你只会不满,嫌我进你屋前不敲门,嫌我从你屋离开的时候不关门。我必须找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才能越过重重阻碍,迈进你的屋。可我们分明有过毫无间隙的亲密。”
“你一生都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不能像我那样,记着你曾说过多么漂亮的好听话。你说,要跟哥哥一辈子不分开,永远依偎在哥哥怀里。才不要嫁人,就算要嫁,也得哥哥带过去当陪嫁。你说,交朋友也好,嫁人也好,标准永远只有一条:要对你好,像哥哥对你那样好。”
“你对我的那点不满,于我而言便是否定了我的全部,乃至我们过去的全部。你当然可以不满,但同时,你也说过:‘永远不会对哥哥不满,因为最最喜欢哥哥。’”
席憬沉声,落下一个结论:“妙妙,是你先背叛了我们。”
这个结论简直荒谬。妙辞被他送到院里,心里闷得呼不出气。
“可别人家的哥哥,别人家的兄妹,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一家人,谈什么背叛不背叛。”
“可我们不是一家人。”走到廊下,席憬把伞随意一丢。
他把自己的手腕与妙辞的贴紧,“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一对普通的义兄妹。像大哥随便在街上结拜了一位小妹那样,我们的关系,就是这么荒唐且脆弱。可你偏偏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父亲的爱,母亲的爱,兄弟姊妹的爱,亲朋好友的爱,我把这些爱都给了你。别人家的哥哥有这样吗?别人家的兄妹有这样吗?”
“我们不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席憬闭上眼,眼珠在眼皮底下疯狂滚动。
须臾,他再睁开眼,俨然恢复往常的沉稳模样。
“你的衣裳被雨淋湿了,回去沐濯一番,早些歇息。”他眼里划过一丝纠结,顿了顿声,殷切嘱咐:“把头发擦干再睡,好好睡一觉。明日起,哥哥要操练军队,为公务奔波各处。书房还交由你管,千万得好好的啊。”
席憬抬起手,手指在半空滞了滞。原想触碰她,最后却扯下一旁半垂的细箴竹帘,让帘叶挡在二人中间。
他说:“去吧。”
妙辞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
回了屋,她把脸凑在窗纱前看。月亮已被雨水砸掉,黑沉沉的天上寻不见半点光亮。可她知道,席憬没睡。哥哥仿佛从小就是大人,在偶尔的失控后恢复原样,继续处理他的事,他们的事,一夜一夜熬到天亮。
洗漱后,妙辞捞过被衾,盯着衣架上还没晾干的木偶娃娃看。娃娃原本在屋外挂着,可席憬怕她不舍,便把娃娃挂在她一眼就能望到的地方。
哭过一场后,入睡反倒很容易。只是,妙辞睡得并不安宁。
直到夜半惊醒,踅摸出身底的异样,她才后知后觉,原来那种不安宁,是因为她破天荒地做了一次绮梦。
小腹很胀,她以为是月信来了。掀开被衾,往床单上一望,却只看到一滩不明不白的水迹。
她的脸“唰”地白了,脑里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此前亦没有长辈跟她讲过这滩水迹是怎么回事。
她很厌弃这样的自己,直到嬷嬷推门进来。嬷嬷的眼神恬静又慈祥,揉了揉妙辞的脑袋。
“小娘子准备一下,明日起,咱们就是大人啦,真正意义上的大人。”
嬷嬷把妙辞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睡,“姑娘长大啦,真好呀。”
妙辞脑里更乱了,一会儿闪过席憬的脸,一会儿闪过万夫人的脸,一会儿闪过那场支离破碎,记不起半点细节的绮梦。
打小起,万夫人就教她要克己复礼,谨遵三纲五常,磨掉全部欲念,献.身佛释道。万夫人要她做被理学家称赞的节妇,做远离一切不伦关系,清心寡欲的女人。万夫人说,那样才是好女人。
妙辞没被万夫人的“歪理”全然影响,却也暗自吸收不少,本能排斥不伦,排斥一些无法自主掌控的欲念。
这滩水迹,那场绮梦,像是板上钉钉的罪证。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前脚才跟哥哥吵了一架,后脚回屋睡觉,明明她把哥哥的脸记得那样清楚,心里甚至还在生他的气,可她偏偏就留下了这两样罪证。
妙辞蜷起身,并不想做这种意义上的大人。
***
自妙辞那院出来,席憬踅进书房里的密室。
甬道很长,黑暗狭长地延伸着。尽头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那座妙辞撞倒假墙的小院。
他没料到,先前妙辞竟能误打误撞地进到这里。那之后,他把能进小院的路都封锁起来。倘若没人领路,凭妙辞那迷糊劲,无论如何都闯不进来。
席憬搬来藤椅,坐在廊檐底下。脚踢着生锈的阑干,听着一串蝴蝶风铃“叮铃铃”作响。
他手里攥着一股头发,那是妙辞最近两天掉的发。发尾微微泛黄,有些分叉,该好好保养了。头发衬在他的腿上,他手指翻飞,灵巧地编出一股麻花辫。随后推开一间屋,将这股辫挂在墙上。
四面墙上挂的都是妙辞的头发,从她六岁起,到如今她十六岁,他把她掉落的头发都好好收集着,编了许多股麻花辫。最初她的头发像枯草,又细又软又塌,还秃。后来慢慢养着,头发变得乌黑发亮,是诗里描述的“云鬟青鬓”。
院很大,前院有阁楼池景,后院却是只有他知道的存在。千万只蝴蝶骨架,千万场前尘旧事,都在这里静静睡去。
席憬背过手,盯着满墙的头发想了很久。
要不要把共感这件事告诉妙辞?她会信吗?她一定不相信,认为他疯了。
不告诉也好,反正她不信。再说,他已经成了瘾。
共感会让彼此的**无处遁形,可他来不及想什么**。他迫切地要抓住她,抓得死紧,哪怕会让她觉得冒犯。他要这种成瘾的欲念一直存在,哪怕代价惨重。
席憬的头疼了起来。自从与木偶娃娃共感,只要闻不到妙辞的气息,他便惶惶不安,气恼得想摧毁一切。
他躺回椅里,正欲糊涂睡去时,耳边忽然传来两三声细细的低.吟。
像猫在叫.春,然而却是妙辞的声音。
这个时候,她早该沉入梦乡。她在干什么?大半夜发癔症?
席憬睡意全无,揉起眼眶。或许明早他该问问别家父母,孩子大了该怎么管教。
这样想着,竟一夜无眠。次日天一亮,他顶着眼下的青晕准备出门办事。走之前,拐去妙辞那院看了看。
廊下有个脏衣篓,席憬走近细看,原来篓子里装着妙辞屋里的床单。昨日下晌才给她换过新床单,还是他自己裁的,怎的今早这床单就脏了?
席憬搬来矮凳,撸起袖子,在池子旁洗起床单。他把皂液往上一洒,一面找着床单上的脏污。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想,明明才刚跟妹妹吵过架,冷战一夜还没听到她的道歉呢,他竟就屁颠颠地来给她冷脸洗床单了!
棒槌一搭一搭地敲着,黏着皂液,带着水花,令屋里的妙辞感到一种黏腻的烦闷。
大清早洗衣裳,简直没人性!
妙辞趿鞋下床,“嚯啦”一下掀开门。
“晚点再洗!”
待揉开惺忪的睡眼,妙辞惊得下巴都快挂搭到地上。
“啊——啊!快给我,不准洗了!”她脸颊烧得通红,风一般飞奔过去,却不敌席憬动作快。
席憬指着床单上一片碗大的湿印子,不可置信,“你,你……这么大了还尿床?”
妙辞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叹,捂住脸,已经在想下辈子要投胎成花还是草!早知昨夜就该把这床单绞烂了去!
席憬自觉出言不逊,忙改口补充:“没事,从前又不是没这样过。小时候尿湿床单,哥哥给你收拾。长大后……哥哥还给你收拾。”
倘若真是这样倒好。
可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席憬突然意识到这块湿印子意味着什么。
对上妙辞害.臊的目光,他心里一凉。
看来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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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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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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