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图的心肝肺都悬了起来。
然而齐丰亿并未如他所想,指斥他偷取梅府珍藏的手稿。
只见“憨财神”笑得眉眼弯弯,从容地迈步,将那张遗稿交给了神情呆滞的章奈。
那章奈神色恍然,似乎还未从药性中清醒过来;此刻正紧紧捏着印有石章的手稿,满额青筋。
一眼望去,梅府的家丁和那只雕鸮皆紧绷起身形,对齐丰亿的戒备之心可谓溢于言表。
远天星幕沉沉,翼展八尺的木械飞鹰犹如血蝠掠过,卷起一阵硝风。
轴承滚杠声不绝于耳,李福图和在场众人不禁掩住口鼻。
觑眼看去,唯有齐丰亿负手而立,扬起形状优美的下颌,半开玩笑似地感慨:“今夜月色不佳,若是出行赏玩,没几分趣味。可若监守自盗,倒不失为良机。”
“爷本打算留着这张手稿,与梅大人商榷阻拦民间治瘴工事的幕后推手。”
他愣愣地瞧着齐丰亿侧神回眸,四目相接。
财神爷笑道,“梅大人。如果有除吾等以外之人,知晓了以雨丝银芽检测烬水的方法……”
只见梅时雪脸色突变,阴鸷沉沉。
李福图霎时福至心灵,神情镇定自若,朝梅时雪抱拳一礼:“梅大人,这位章公子,便是章一鹤先生的嫡亲后人。”
这就解释了为何章奈身上,会出现服食过佛舍利烬水的征兆;想必老爷子自幼没少给亲孙子吃好东西。
他本想将手稿还给章奈,再等待时机与之相认,问一问当年府里被查抄后的事;谁知齐丰亿竟然早有察觉,半道截胡。
立在一旁赏花赏月的财神又开始美美看好戏了,一脸爷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听他此言,梅时雪却陡然放松了下来,让家丁先带战尘回去歇息。
没了猛禽镇守,梅府宗祠倒透出股安宁平静的味道来。
他有些按捺不住,握紧拳头:“梅大人,佛舍利第一次失窃,是您所为吧。”
身侧的齐丰亿被呛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问得如此直接。
不料,梅时雪仅仅顿了一下,便坦然点头:“是。”
“若佛舍利真有镇瘴祛邪之效,为何不能用诸天下百姓?可惜梅某当夜不慎走露行踪,为避免被寺内飞鹰卫发现,只好将烬水一饮而尽。”
大觉相寺是丞相奉旨修建,难不成“佛舍利”也是丞相率先发现并奉进京城的?
他暗忖,不知梅时雪的话有几分虚实。
若是现在,他能画个测谎符纸贴在人家身上就好了。
不等他付诸行动,梅时雪却将视线轻挪,放在傀儡般的章奈身上:“那些手稿是梅某四处重金访求得来,想不到其中有章老的亲笔。物归原主,也是应该。”
李福图与齐丰亿相视一眼。
正此时,有家丁匆匆赶来,伏地禀报说大觉相寺佛舍利失窃,有飞鹰卫来登门巡查了。
他心中咯噔一下,扯了扯齐丰亿的袖子。
梅时雪的反应倒是很快,挥手让下人将章奈藏起来,无命不得放出。
李福图与财神俱跟在梅时雪身后,只听齐丰亿道:“怎的。”
他清清嗓子,面颊微烫:“……谢,谢谢。”
若非齐丰亿阻拦了他头脑发热的行动,等梅时雪发现手稿被喝过烬水的章奈偷走,才是百口莫辩。
如果梅时雪真与丞相势不两立,他们、章奈之于梅府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财神还是那副游乐人间的样子,好像对他内心九曲百转的小九九全无所觉,笑着把脸凑到他眼前。
他下意识闪身往鹅颈栏边躲,险些崴了脚,晃了好半天才跳下苔藓涩浪。
齐丰亿闷闷地笑起来,在步履匆匆的梅府人之间显得格外突兀。
不多时,穿过似曾相识的重轩球门,果然看到一队身披铜制鱼鳞甲、手把长枪铁盾的禁军列阵在影壁前。
飞鹰卫的木械飞鸢停在乌头门外,一盏盏铜壁油灯照得禁军形容阴翳。
照理说,李福图和齐丰亿是客,没有掺和梅府之事的道理。
所以他正想问财神要不要偷偷溜走,可那为首的甲长已然亮出狴犴腰封,将一壶药茶怼向众人。
“梅大人,下官无意深夜叨扰。只是佛舍利失窃事关重大,例行公事,请您不要为难下官。”
那壶药茶似乎是用特制的定窑瓷罐盛着,壶嘴还冒着袅袅热汽。
他下意识肘了肘齐丰亿。
那壶中药茶是什么,已然不言而喻;如果梅时雪此时骑虎难下,他在京城唯一勉强可算人脉靠山的人物就倒了。
他用灼热的视线直逼齐丰亿,看得财神满头黑线。
于是财神爷以眼神示意:汝这个神仆会不会有些太得寸进尺了?
他忙用手比了个拈香敬拜的姿势,指了指屋宇华丽的梅府,和久久对峙的梅时雪。
这位爷,进城第一单客人,总不能让到嘴的香火全部飞走吧。
齐丰亿:……
李福图抓紧扬声道:“公子,您就喝了吧,小少爷说有本经没念懂,请您回去指教呢。”
他这一嗓子喊得梅时雪轻蹙眉心,不得不端过卫兵手中的碗,斟了药汤一饮而尽。
他和在场所有人皆紧张地吊起眼睛,细细查看梅时雪的反应。只有旁边的齐丰亿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扇着云绢宝扇。
瞥眼细看,禁军纷纷按住腰间的滴油箭,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全部射成篦子。
意料中的丑态并未出现,那梅时雪身形只僵了一瞬,也不回头看他们,只冷着声下逐客令:“飞鹰卫。本官不曾见过你,自县城新选调上来的?”
李福图松了口气,悄悄双手合十,崇拜地看了看齐丰亿。
财神“哼”了一声,意思似乎是回家再慢慢算账。
他听到梅时雪与那甲长交谈着,说甚么“勿要助纣为虐”。
貌似那甲长也是个缺心眼,转身前还低声说了句,“羊息迫人,身不由己”。
府门重重阖上。梅府家丁如暗夜魑魅般散去身形,李福图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正在斟酌措辞,梅时雪却转过身来,神色莫名地看了看他们。
“不客气。”齐丰亿大约是嫌他麻烦,笑嘻嘻地颔首,“雕虫小技,就当吾等与梅大人两清了。”
什么两清??他张了张嘴,怎么能两清,他还指望趁机讹上梅时雪呢。
铁蹄踏街之声远去,那梅时雪抿了抿唇,问:“既然你们与丞相并不同路,方才是如何做到的。”
他暗忖。今夜临近坊门皆已戒严,空中还有飞来飞去的催命大风筝时时瞭望,眼下着实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时候。
他绞尽脑汁想如何搪塞过去,半晌语塞。
还是齐丰亿接了句话,“许是大人在哪里误食过京香墨吧?那物与雨丝银芽药性相冲,抵消了也未可知呢。”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他被口水呛到。
但梅时雪也不打算趁势追问。李福图看着,对方确认了他们是友非敌后,眉心仿佛终于露出了点疲色。
“日后京城尚多风波。”他冲那梅府长公子伸出手来,“梅大人,合作愉快。”
掌心交握间,他忽然感到齐丰亿的眼神锐利了些许。
半个时辰后。
梅府东跨院的厢房中摆着压经炉,降真暖香冉冉升起,化为簇簇金色光莲,氤氲在打坐小憩的财神身边。
沐室紧挨着寝卧,墙后有家丁提着辘轳烧薪添水。
热汽蒸腾,李福图泡在洒了芦荟汁子和鲜牛乳的木桶里,陶醉地长叹。
上一回这样享受,还是在阖家团圆的梦里。
等他慢吞吞捡起巾帨擦净身子,推开房门,才看见齐丰亿已经褪了外衫睡在金丝拔步床上。
他:?
听到他的动静,财神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道:“哦,吾仆。”
“准备好回来向爷三叩九拜了吗。”
拳骨嘎吱作响,李福图捏紧身上的干爽里衣,咬着下唇。
是他试图利用齐丰亿掺和朝廷党争、攀附京城要员在先,辩无可辩。
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沿着他的侧颊往下滑滚,如同落了几行泪。
财神支着下巴欣赏美人出浴图,半开玩笑似地夸他,“吾仆洗干净后也是风韵犹存。只可惜这扭曲的哀怨模样,啧啧,暴殄天物啊。”
他别过头去,舌尖弥漫着唇破的淡淡锈味:“你是神仙,不知道我们凡人的苦。”
“为何一路帮我进京,又助我登上梅府的船?”
李福图收起人前油嘴滑舌的样子,神情比之于那面瘫勾当公事更疏离万分,“你想要香火,我拼了命帮你赚就是了。但你不要妨碍我。”
二十余年前,他在睡梦中被娘亲托人送往渡口。一觉醒来,平戎将军窃取传国玉玺、里通外敌被抄家之事传遍天下。
后来,听茶寮的说书先生讲,那天府上大火连天,哭嚎声响彻长夜。
龙步司的禁卫军横队列阵,无数金羽火矢铺天盖地,将试图逃出府门的人送入黄泉。
千尊万贵的将门独子贺兰浮屠便是其中之一。
等待二十载的机会终于摆在了面前。
就算把命卖给神仙,费上三生三世的力气,他也不会再逃避、放弃。
他这边兀自苦大仇深、恨海情天,都把齐丰亿看笑了。
财神点着嫣红柔软的唇瓣,笑得格外好看:“凡人若不爱慕钱财宝货,总会有别的图谋。只是爷没想到,原来汝之所求如此无聊。”
“汝就这么想做官么?”
屋内的熏香光点缭绕,将李福图绷直的身形投在滇中玉屏上。而齐丰亿高大的影子轻轻覆过去,呵气如兰。
他看见财神双唇张合,说,“吾仆啊,汝真是自讨苦吃。”
“不过,爷倒是很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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