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刃仍在每日观察谢云洲。
白日里谢云洲约莫都在尚书省理政,入夜后经过他半个多月的观察,谢云洲这日子过得可称索然无趣。
谢云洲似是没有任何喜好,琴棋书画都只是消遣,就连喝的茶也没有固定的种类,喝一段时间就会换几种,再想想穿衣吃饭,他确认了一件事——谢云洲不喜欢任何东西,也不爱做任何事。
他又想起谢云洲说过一句话,说自己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喜欢。
所以从人到物,谢云洲就没一个喜欢的。
难怪谢云洲没有求生之意,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谢云洲留恋,又如何会想活着?
谢云洲往屋中望了眼,见薛刃握着笔停在那儿发呆,笔尖上的墨滴落在了白宣上,晕开一片浓黑。
左相府所有屋子都不设门槛,也少有台阶,为的就是方便谢云洲进出,谢云洲自己推着轮椅进去,抬手在门框上轻叩了两下。
薛刃霎时回神,一慌乱笔上又落下两团墨迹,把已写好的字也盖了上去,这张纸必然是要重写了。
不过前面确实是自己走神了,薛刃心里叹了口气,乖乖重新拿了张白宣,感觉右肩上有些疼,他用左手揉了两下,这一动作却被谢云洲看在眼里,问他道:“受伤了?”
薛刃其实都忘了这里是不是有道伤,因为这半个多月来,他几乎每天都会受点伤,已然习惯了。
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以前学骑射和在军营里瞎混的时候,也是成天大伤小伤不断,做这些事哪有不受伤的?
但谢云洲这么问了,他心念一转,搁笔又揉了一下,低头说:“一点小伤,没事。”
谢云洲觉得薛刃也挺有意思的,倔强不服输的是他,喜欢装可怜的也是他。
这般装模作样想必又是想求得他的同情,进而跟他拉近关系,但在谢云洲眼里,薛刃每次被人关心总是会有点讶异也有点无措,像是极少被人这般对待,因而几次之后,谢云洲就在想,薛刃的故意里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期待他的关心?
就如同食髓知味一般。
谢云洲推着轮椅到他身边,问道:“还有哪里有伤?”
薛刃顿了一下,道:“可能哪里都有点。”
谢云洲唤了声薛容,等人进来了,说道:“他身上伤得重不重?”
薛容也是一顿后才说:“属下不知道……”
“属下每次问他,他都说没什么事。”薛容看谢云洲莫名不太高兴的样子,赶紧解释道,“属下看他也行动无碍,就没多问,但给了他很多药,想着要是伤了也会自己上药。”
谢云洲又看向薛刃,后者神情略有尴尬地说道:“有上药,但有些地方涂不到,而且有时候自己忘了就……算了。”
“去那边坐着。”谢云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窗边的矮榻,“衣服脱了。”
薛刃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慢慢蹭过去,再脱了上衣。
谢云洲取药的手停了停,看到薛刃里衣已有好几处破口,边角亦有磨损,但他自己显然不在这些小事上注意,一直都还这么穿着,而现在因身上有伤口,里衣上还沾了些血迹。
“等等!”因薛刃是侧坐着的,谢云洲能清楚地看到右肩胛骨那里有一道伤口破得厉害,与衣服都有些黏连在一起了,薛刃居然浑不在意地就想这样直接脱下来,他赶忙制止,“别动!”
薛刃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把手放下,坐着不动了。
谢云洲从柜中又取了一把剪子,先用剪子小心剪开那处的布料,慢慢将衣服脱下来,他低眼一看,此处竟还不是最严重的,背上还有一个被利器戳出来的窟窿,应该有好几天了,但都没怎么好好上药,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乍一看十分骇人。
“这是怎么回事?”谢云洲倒了点药粉上去,“伤成这样,你也不怕出事。”
薛刃感受到药粉落在背上,有些疼,但尚能忍受,只轻轻吸了口凉气,说道:“被机关射出的暗箭伤到了,扎得比较深,拔出来的时候流了很多血,但后来就没什么事了。”
谢云洲很怀疑他以前是怎么活过来的,怕是从来受了伤都是不管不顾,任其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伤才算是严重。
“一会儿我让薛容去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伤得太深了。”谢云洲道。
“不用这么麻烦。”薛刃回头说道,“真没什么事了。”
谢云洲往他肩胛上撒了些药粉,悠悠道:“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薛刃转回头,低声道:“听您的……”
“以后我做了决定就不要质疑。”谢云洲这时候了还不忘教训他,“服从才是你该做的。”
薛刃只好道:“是。”
薛容得了谢云洲的命令,出门去找郎中了,薛含整理了一下几个箱子,说道:“主上,这些都是您写过字的纸和竹简,属下看过了,都是没用的,堆了不少了,要不清理了吧?”
谢云洲看了眼,道:“还是老规矩,烧了吧。”
薛刃也用余光往那边看,谢云洲便对他说:“以后你跟我出去,除了公文,其他凡是我写过字的都要带走,待堆积得多了,你整理后就烧了。”
谢云洲看他目露疑问,说道:“我的笔迹若被人拾得,难保不会被人拿去利用做些什么,须得小心为上。”
这么说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他还是觉得谢云洲小心过头了。
谢云洲又轻易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觉得我不用这么小心?”
薛刃默认,谢云洲望向屋外薛含生起的火堆,轻声道:“等你发现要做一件事很难很难,但又不得不去做时,你就会恨不得事事都十万分的小心,每天都害怕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
这种感觉确实很难理解,薛刃本以为自己的处境已经可称很难,但细细想来,他还是没有谢云洲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不知谢云洲说的事到底有多难又是多想做成。
谢云洲眉目沉静,薛刃却望见了不易察觉的孤独与脆弱,他鬼使神差地在寂静中问道:“主上喜欢做什么?或者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嗯?”谢云洲轻轻一笑,“你觉得我喜欢什么?”
薛刃摇头:“主上什么也不喜欢。”
谢云洲笑着点头道:“很聪明。”
薛刃哑然,过了会儿又忍不住说道:“可是什么都不喜欢,难道主上不会觉得缺少趣味吗?”
“世人总希望自己喜欢一点什么东西,或者是一个人,便是想给自己找到你所说的‘趣味’,给活着找点盼头。”谢云洲今日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有问必答,“但一个人活着并非只能靠‘趣味’,只要你知道自己还有事没做完,你就会继续活着。”
薛刃的呼吸无端一滞,低声问:“那要是有天想做的事做完了呢?”
谢云洲仍然笑着:“若真有做完的那一天,或许你就会觉得……死就死了吧。”
薛刃微微皱眉,难以苟同道:“所以如果找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做完了那些事也会想好好活着的。”
“可是并非每个人都应该有喜欢的东西。”谢云洲喟叹一声,“别人知道你有所偏好,便会在有求于你时投你所好,在构陷于你时以此作饵,甚至这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的弱点,你的致命之处,到时你便是授人以柄,被人拿捏,为人鱼肉。”
薛刃听得愣怔,心中却找不出反驳之语。
“世上最好拿捏者是谁?”谢云洲缓缓道,“贪财好色之徒,重情重孝之辈,野心昭昭之人。正因为他们的偏好一眼就能看穿,所以才会被人轻易拿捏,若身在棋局之中,往往难以善终。所以若要免受人拿捏,就不要被任何人看出自己有所偏好。”
“我知你喜欢练武胜过练字,所以若有一天我让你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你一定会选练武。”谢云洲还怕他不能理解,又以他为例,“但如果我是以此来给你做了一个陷阱呢?那你岂不是就自陷牢笼?”
说完谢云洲打趣道:“可你不知我喜欢什么,便很难对我设下陷阱,所以我可以轻易拿捏你,但你一辈子恐怕都拿捏不了我了。”
薛刃:“……”
怎么确实还挺气人的……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薛刃仍旧不能认同,“而且这也不是真的不愿意喜欢什么,而是不敢去喜欢。”
谢云洲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沉默少顷才又道:“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薛刃静静看着他,谢云洲从他碧蓝色的眼睛里瞧出了一点怜悯之意,好笑地勾了勾唇,道:“我不是说过吗?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不平之事,而这就是我必须要接受的不平事。”
不平事……
薛刃看了看谢云洲的双腿,又想起谢云洲治不好的病,还有他那个死去的老师……
若都能算作是不平事,那谢云洲要接受的不平事未免太多了些。
正胡思乱想间,薛容把郎中带回来了,谢云洲让开位置,郎中看过薛刃背上的伤口,道:“这里面的肉都快烂了,之前肯定起过烧,怎么一直不抹药?”
谢云洲问薛刃:“起过烧?”
薛刃茫然道:“啊……好像没有吧。”
饶是谢云洲这般波澜不惊的人,也无奈地摁了下眉心,这人能长这么大也是奇事了。
郎中留下了外敷内服的两种药,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长串,谢云洲时不时点个头,反倒是薛刃听得很不耐烦,后来都在看屋外的薛含烧废纸。
等郎中都走了薛刃还没收回目光,直到一只手忽然摸上他的额头才把他吓得回过神,猛地拍开了那只手。
在啪的一声中,他与谢云洲直直对视,谢云洲被拍掉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冷白的皮肤上有明显的红印子。
“我……属下并非有意。”薛刃忙道,“主上……”
“无事。”谢云洲居然丝毫没有生气,还再次抬手往他的额头上探了探,微凉的触感鲜明,他身体微僵。
“现在就有点起烧。”谢云洲还又更近前了些,替他笼好前面看伤时散开的衣服,温和道,“吃了药就好好休息,在伤好之前都不许去别院了,以后也别进有机关的屋子。”
谢云洲身上的气息也总是冷冽的,但嗓音柔和时的谢云洲却不那么令人生畏,恰如初雪飘落指尖,点点寒意转瞬消融,留下的只是轻柔一触。
薛刃低着头等待心跳平稳,沉默不语。
“衣服破了要说,别这么委屈自己。”谢云洲在他衣襟的破口处蹭了一下,看他眼神飘忽,忍俊不禁道,“不用多想,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剑刃还没练成便自己折了,既然剑刃不知爱惜自身,作为主人,我只好多爱惜一些了。”
小薛:你这样就是在玩火!
亲妈:是的,我作证,谢相快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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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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