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彻底爆发之前,他蹙眉,问:
“谁问你了?——你跑这儿来干什么,陈局调你来的?”
更熟悉的声音在元呈身后不远处响起:“不是。”
哦,还有别人呢。
林丛望过去,果不其然,一队长杨羽站在那儿,曲腿靠墙,抱着胳膊,臭着张脸、下三白看他俩。见他终于发现自己在,这才哼一声,没好气道:“这小子刚跟我说的,要调到你们队来,所以呢,我带他过来问问,你缺不缺人。”
林丛瞥过元呈一眼,又狐疑地看向墙边的老对手:“喂,你不是要在我们这儿安插眼线、到时候抢功吧?”
会议室里马上传来轻佻的口哨,一声接一声,嘲讽他这阴谋之浅显。
杨羽冷笑,倒是不怒,只骂道:“哎,少拿你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我有那么混吗!”
——切,又不是没干过,这会儿当着孩子面,死充什么绿林好汉呢。
骂归骂,林丛又瞥元呈一眼,觉得眼前这人实在不像藏得住这般心事的智商,又道:“那你呢,人家个个都忙着和我撇清关系,你小子,怎么上赶着来我这儿干活?”
“报告林队,因为我觉得您很厉害!”
杨羽闻言,先阴沉着脸过来结结实实给他一拳,咬牙切齿:“怎么,跟我干了一个月,委屈你了?”
元呈没防备,一个踉跄,瞬间满脸线条委屈得全部向下。
林丛权当没看见,继续说:“厉害?——不是刚才还说不认识我这么号人吗,这会儿又觉得厉害上了?”
“我……我刚听说的,特别厉害!我特别希望能跟着您干!——但、但我知道我是新来的,没什么经验,所以……所以您如果不要我的话,那、那我也……”
瞧着他这委委屈屈的模样,林丛莫名地心情好起来,以至在杨羽骂元呈“上赶着犯什么贱呢,人家不要的老子也不要了”的时候,破天荒地上手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胳膊,说:“倒挺懂事的,好了,老子要了。”
杨羽闻言,难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啊,这么缺人吗你们?”
林丛靠住门,一偏头,示意元呈进去。
“你管我呢?”
关门,连杨羽带唠叨,一起关在外头。元呈迎上满房间半是敌意、半是好奇的目光,略不安地回头看他,被林丛一手推进去:“看什么,元呈是吧?记住了,从今天起,我才是你队长!门外那个……”
想说是对手,想想人怎么说总归是从一队拐来的,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又改了口:“——爱是什么是什么吧,反正跟你没关系了。好好干活,不用怕,我们二队尊老爱幼,没那个欺男霸女、搞经验歧视的工夫。”
林丛不是头一次带新人了。但这次,当他坐上主座、听人说已有线索时,被安排在最末座处那人投来的目光,似乎格外明亮,格外——
熟悉。
林丛摇摇头,谨遵医嘱,将这点莫名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算了,一定是巧合。
“失踪者都是男性,互相之间并不认识,16岁上下,至于外貌……几乎没什么共同点。”
林丛靠进座椅里,一手托着下巴,盯着眼前、白板上那组照片看。
这个年龄的孩子,离家出走不罕见,但在如此相近的时段消失,而且还都知道避开监控……
就不是巧合。
基本可以排除一时兴起、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确定并不认识吗——在网络上也没有联系?”
“几乎完全没有,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也是恰巧在同一个有关学校的视频下留过言,但内容只与学校环境有关,后面也没有过任何私信,且同时段的留言、回复都相当多,基本可以确定,只是巧合。”
那也就是说,并非有组织的叛逆行为。
那就只能是——
遇害。
要么被人蛊惑出走,要么被人杀害,总之哪一种都是遇害,没什么大区别。
可能性推断至此,有队员猜测:“哎,会不会是被人拐去缅北了?”
林丛认真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可能性不大——喂,滕安市有那么多待业人员,遍地都是肥羊,换了你,你会去特意拐几个年轻力盛、头脑聪明的中学生吗?”
“万一是去做诈骗?”
“诈骗也用不着那么聪明的啊——给一套词,大学生不比中学生好骗多了?”
倒是真理,那推测者心服口服地点点头,低头,继续寻找下个思路。
其他人道:“也许是黑市上的器官配型、换血续命呢?”
“这还靠谱一点,注意查查他们的通讯记录,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拐卖中学生,无非也就这么两个用途了。虽说凶多吉少,总还有一线生机。
林丛无意地瞥了角落一眼,见元呈不知何时已将目光转移到白板上,眉头紧锁,神情认真。
倒比想象中还稳重些。
“OK,拐卖这个方向,小刘、乐乐,去查。剩下的人,我们探讨一下被杀害这个方向。”
用不着他多言,被叫做乐乐的姑娘已经起身,迅速降下投影布,早已预热好的投影仪赫然便呈现出四名失踪者的、更为直观的照片,一目了然。
元呈就坐在那女孩身边,不由得小声感叹:“哇,好默契。”
女孩轻笑,同样压低声音说:“是啊,我们林队,最爱追求高效率。来我们二队啊,用不了几天,懒汉都训成劳模——对了,我叫穆百之,‘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的百之,比你早来一年,叫我乐乐姐就好!”
元呈点点头,小声叫了声姐,见林丛似乎正思考,便小小示意一下,噤了声。
那一头,林丛正轻声自语道:“可以排除情杀。”
——确实,4名失踪者除了年龄相仿、体态相近,几乎找不到任何共同之处。单从长相上来说,除了一个叫许灏的孩子清秀些外,其余3个都是平平无奇的大众脸,毫无亮眼之处可言,更没共同点,连身形差别都不小,无法形成统一的标准,基本可以排除有凶手见色起意、痛下杀手。
只不过……
林丛半眯着眼,冰棱子般锋利的目光从左至右,把那些面孔挨个认真打量了一遍,忽有种本能,让它们在自己头脑中全部重合成一张脸——
竟然神似他自己。
林丛心里咯噔一下,浑身打了个寒颤。
3·11的丧钟在他心头再次敲响。
他隐约知道陈局安排他进专案组的意思了。
排版很巧,正把许灏的相片放在最后,仿佛是算式最后的结果。
“还有更详细的吗?”林丛从白板上取下许灏的照片,低着头,一边细细端详,一边问道。
——像,真像,简直就是十多年前的他自己。
小刘连忙道:“有。四名失踪者就其居住地而言,分别来自市内四区;其中,两名现就读于市中心的滕安一中,另两名中考刚刚结束,录取结果还没出,不过也都填报了市一中。”
林丛垂着眸,轻轻起身,缓缓走到投影幕布一旁,抱着双臂靠坐在桌上,手指轻敲,似想起什么极度不安的往事。
——对啊,猎人打猎,也不会在乎猎物之间是不是互相认识。
只要有猎物本身,这就可以了。
会议室中十足安静,默契地给队长留足思考时间——这么多年跟下来,谁都信任林丛的思考结果和速度——唯独元呈初来乍到,又从未见过什么大案,不由得在神情中显出几分焦躁。穆百之瞧出元呈躁动,只在手机上敲出四个字,告诫他:“相信林队。”
元呈点点头,却依旧改不了那份紧张。
——可为什么紧张,他不知道。
直到林丛喃喃道:“陆追。”
元呈心下一惊,竟没顾上礼貌,道:“什么?”
然而,令人们同样不安的是,林丛似乎同样没顾上斥责新人的无礼。
“是陆追。他妈的,真是阴魂不散。”林丛压低声音骂道。
元呈瞪大一双垂眼,震惊与惶恐之情毫无隐藏。
陆追?12.7灭门案里那个至今未落网的陆追?杀人藏尸、手段极其残忍、最后因重大证据被毁而光明正大、无罪释放的陆追?和林丛对手5年、丝毫不落下风,最后逼得他精神失常、被迫接受2个多月精神治疗的陆追?
那个既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成功人士,又是人们口中无数场大案的始作俑者、泯灭人性、极其残忍的恶魔的陆追?
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被同事们纷纷戳了戳后背、催她帮忙,穆百之只好大起胆子,颤声问:“……林队,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林丛叹了口气,回过神,随手拿起某个警员的水杯,轻啜一口,说:“去滕安一中。路上再说。”
后来的某一个傍晚,元呈会再一次想起这个他第一次跟着林丛出外务的上午。
在这趟车上,他第一次从穆百之和林丛那里,听到有关他和陆追往事的、真正理性客观的真相。
毫无疑问,如果要给林丛这数年的刑警生涯概括一个关键词的话,那么一定是“陆追”。
经过队长点头允许,穆百之这才小声告诉他,12.7灭门案,3.11藏尸案,还有无数个明明早已确定却被最终宣判为不成立的罪名,这些都是陆追最准确的代言词。
与此同时,林丛闭上双眼,一手扶住前额,不愿意再想起这个人。
想起他,就如想起3.11案中牺牲的兄弟。他们的血,他们的泪,他们不屈而勇猛的魂魄,到头来,换来的却是法官因压抑愤怒而颤抖着的一声“无罪释放”,和陆追轻轻回过头来,优雅而睥睨众生的一笑。
林丛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听任陆追以心神不宁为由,进入疗养院休养。
然而,仅仅第二个周,他便失踪了。
林丛回想起,他听说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晕死过去。
当下适时且倔强地插上一句嘴:“陆追不可能不动手,他拿这档子事当乐子。”动作却不变,表情比方才更差。
满车人噤了声,像怕不小心踩到林丛眼下一点就爆的脾气。
元呈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似乎脑袋在飞速运转。穆百之觉得好笑,问他:“你想什么呢?”
元呈十分诚恳:“乐乐姐,林队晕车吗?——开窗会好一些哦。”
谁?晕车?
这次不止穆百之,全车的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老弟啊!”小刘笑道,“你是没见过咱林队飙车追凶的场面啊!他要是晕车,这世界上就没人不晕车了!”
林丛并没出声骂人,车上的气氛由此轻松起来。
林丛张开双眸,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气场逐渐柔和下来,语气却分明强硬执拗,“真的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吗?”他问。
“没、没有。”
林丛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在等脚下的路,冷冷地燃烧到尽头。
注:“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语出《诗经·国风·鄘风·载驰》,作者为许穆夫人,是中国文学史上见于记载的第一位女诗人,也是世界文学史上见于记载的第一位女诗人。本句意为:“你们考虑上百次,不如我亲自跑一遍”,即心动不如行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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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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