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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卷·狗头铡·第四章·野狐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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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海愁一怔,眼巴巴望着柳金摇:“师姐,你说什么呢?”

“小糊涂虫,不干你事,你快离开此地吧。”

柳金摇神情傲岸,嗤笑一声。

归海愁猛自发怔,惶惑不安。

柳金摇寸步不离的二十八骨乌黑桐油楠木纸伞霎时已脱为两节,

乌黑伞面带起纷纭木叶、溯溯风潮往步叔敖旋扫过去。

伞柄在手,剑光熠耀,银辉赛如月辉,一个翻腕先势夺人,湛卢剑赫然托出——

归海愁看得呆在原地,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亲见湛卢出鞘。

这才明了,原来那伞不是伞,正是江湖人人垂涎湛卢宝剑的藏身所在!

步叔敖推出一掌破掉纸伞声势。

她面同纸人,毫无血色,脸上如尸线勾勒的唇轻轻抽搐了一下;

一脚踢翻四足卧枭檀木香炉,蓦地挥袖而起。

步叔敖的武功以外家功夫见长,潜心潜修三十三载,

鸿蒙造化而炉火纯青,概以身形化剑形,杀敌如刽肉糜。

方才那一掌余波未定,归海愁惨遭波及;

自觉全身都在发颤,心中惊悸不已,茫然不知眼前局势。

她虽腿脚功夫了得,刀法也是武林后起之秀中不可多得的好手;

然而此刻面对步叔敖这等江湖前辈,也只能左腿一软蹲下身去,金刀支撑着才勉力不倒下。

脑海中一片混沌,胧胧茫茫中听得一个人声:“别留下我一个孤独鬼...”

一旁的柳金摇却是面不改色,仰头惕视四围高天,斗志昂昂。

想必若是此时天要塌下来,她也要亲自伸手去试一试,看自己能不能徒手撑起无涯苍穹。

龟兹古音凄怆,筚篥异章苍凉奏响。

林中上下霎时间层林憭慄,高风升沉,十里杉林有如霜寒尽染。

初才缓和,又罹音难,祸音扰扰。

归海愁只觉心头立刻生出千万只蛇虫鼠蚁啮肉饮血,要将自己这尊人身蚕食干净才罢休。

然也不禁赞叹步叔敖之用心愈恒。

步叔敖,不死宫主人步叔敖,数十年地宫寂林枯灯孤索,竟教她将外家功夫修行到这等地步。

谅她如今势力,足以与江湖中内功宗师行家翘楚张良锥分庭抗礼、各宰沉浮。

心中疼痛难捱,迫促的呼吸不能遮挡住凄寒至极的乐音;

手中无处抓捕,归海愁只好揪住心口衫布。

一时刻恍若坠入无限虚空,一时刻恍若撕扯情天恨海,归海愁脑海中跃然一段画影:

山路道旁,马蹄翻踏,桃花杏花梨花。

一个女婴在麻纱襁褓中嗷嗷哎哎,四周俱是死佛塑、病神像,冥钱飘扬数十里,上下一白。

十里尽头,一位手持断刀的渔妇划一叶舟,四面楚歌引乡愁,渔妇抑住叹息快桨前行…

浸淫噩梦中,忽然发觉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归海愁睁眼一看。

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然狼狈伏在地上,满脸是泪,满身泥灰。

大师姐的手。

这触感和上次一般温暖。

大师姐的湛卢剑纵插在归海愁身前一寸的地方。

一颗佛头铜锥躺在长剑身侧,显然是危急关头被长剑挡下,滚落在侧。

“你怎么还待在这里不走…”

“没事吧?”一句语气冷淡的关切安慰,让归海愁觉得怪异罕闻,又好像无比受用。

“没…。”

‘事’字未脱口,归海愁眼前身侧身侧卷起一阵飒风。

柳金摇已提剑腾上铁杉,铿铿两声,快剑接过从高处袭来的又一尊佛头锥。

归海愁从地上站起掸掸灰,将假胡须捋顺贴服。

不知自己白日梦发了多久,耳畔这筚篥之声竟仍在吹奏。

亟待片刻休憩醒神过后,似乎是因为五感麻木,此时心头不再泛起阵痛。

“大师姐如何了?”归海愁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筚篥管奏急,两个巨大的黑影自上空覆映而下,黑沉沉垂甸甸不是乌云更似乌云。

归海愁甫愈,头顶云翳遮天,顿时心头压抑无比,估想这二人至少斗过百十个回合。

抬头望去,茂林之上,步叔敖看起来神秘莫测有若神祇,吹奏着筚篥连连退让;

柳金摇身手矫健,取攻势凌空迎战步叔敖,剑尖没有剑意,只有杀意。

归海愁一见,如遭五雷轰顶,攒拳暗叹:“她输了”。

高手过招,从来不是竭尽全力以命相搏,

而是争斗酣然、汗如雨下,仍有余力从容应对、飘逸潇洒。

归海愁不知道柳金摇为何要选在今日与师傅对决。

但是她知道,柳金摇这一输,从此在不死宫再难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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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叔敖是个寡情鲜耻之人。

一个寡情鲜耻的人必然不能真正容人。

更何况是一个胆敢反对她的人,更何况这个反对她的人是她躬身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一山不容二虎。

步叔敖本来只是一只虎,却偏偏要做一座山,一山不容二虎,难道另一座山也不能吗?

也许柳金摇就是另一座山。

可是眼下的情形若一再坏下去,柳金摇这一输,从此再难翻身。

果不其然,柳金摇剑势渐缓,显是自知落入陷网,保存体力谋求身退。

步叔敖只逮随手一击,即可终结她性命。

归海愁不愿意看见柳金摇输。

所以她拔出了金刀。

就是那寸不过二尺的腰刀。

然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十步之内,她要击落步叔敖手上的筚篥管,为大师姐扳回一着。

至于原因,她想了一转,暂时也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把人和人之间的恩情都算作一笔世俗债务,柳金摇今天死了,她就一辈子不用还债了。

人为什么要去帮另一个人呢?

归海愁想不明白。

可她觉得,如果此时眼前不是柳金摇,是另一个人落在弱势,她也会向前赴战。

归海愁站在铁杉林中,凝视风吹树叶的朝向、柳金摇的剑招、步叔敖手中的筚篥管。

步叔敖有三样武器,佛头铜锥,筚篥管子,还有她骨瘦如柴的手。

最厉害的是第三样,步叔敖的手。

前两样武器发出,柳金摇尚且有生还的余地,甚而有还手的能力。

步叔敖一旦出手,柳金摇只有一种结局:被削成两段。

唯一的区别是横断面还是纵断面,先流出五脏还是先露出骨髓。

步叔敖的手削铁如泥。

有的人生来是刀剑本身,而有的人,生来与刀剑缔结夙缘。

若柳金摇是后者,步叔敖就是前者。

世上没有柳金摇不能驱使的武器,一切武器都是她的仆从,除了步叔敖这样的人形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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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海愁攥紧了刀柄,她的额上有汗液流下,她白净稚嫩的脸已然发红,可她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这就是思维跳跃的人比五感跳跃的人多出来的好处。

她人虽站在杉林中,神已游到半空砍出过数刀,又复归原地。

之后,全神贯注,凝视而等待,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就像鹰鹫将要捕捉猎物。

直到一片叶飘零下来的一个瞬间。

炎空焦滞,蝉鸣噤声,林中的风好像也都被上了锁。

归海愁一个星步迈出——跃上树梢,又一个大跨步,心中默数:

一步铁杉甲,枝头正中;

二步铁杉丁,枝头朝东;

三步风向南,四步坐绝地…

归海愁本来预想在第七步时出刀。

讵料自己步子迈得太宽,第五步时业已掠过柳金摇身侧,迎面正对步叔敖的死人脸。

虽早有预备,但临到跟前,终究是呼吸都被吓停了,刀也差点不会使。

那二人功力都远在归海愁之上,早已察觉归海愁,岂可料见生死性命关头她敢冲上前来。

柳金摇抿唇摇头,急促骂道:“糊涂虫,你来做什么!”

拟将剑刺步叔敖,替归海愁接下未来这一击。

步叔敖勃然大怒,一个反叛弟子还没清扫出门,眼前又冒出一个来,索性立时停奏。

一只枯腕灵劲翻动,一支管子横扫二徒面门,一扫快如雷电。

归海愁看那管子自左往右横扫过来,先打自己再打柳金摇,脑中登时想起自己此行目的。

然头脑活跃者动脑时肢体必慢半拍,一个金刀格挡竟作成反挑招式。

归海愁回过神来,一股后悔之情在脑内横冲直撞;

上下牙齿打架,唇瓣哆嗦而后喊出一声:“师姐救命!”

岂料手中这一挑歪打正着,正挑破步叔敖的鱼际。

彼时步叔敖全身内力灌注在筚篥管之上,鱼际及手腕处竟不堪一击;

登时筚篥脱手,恼恨痛呼一声,连连退到树梢上。

正要“救命”的柳金摇见陡生变数,讶诧不已。

但好在她一向沉稳应事,立时将呆住的归海愁揽在怀中,跃下林去。

“没事吧?拍拍衣灰…”

归海愁应一声没事,便在柳金摇的指挥下挥袖掸灰,不多时便将身上泥尘清理个大致。

身后有一缕发丝缠住一片树叶,她够之不及,柳金摇便替她拨弄下来。

柳金摇脸颊痕血、额头渗汗,正以袖口拂之,归海愁递贴身手帕与她擦拭血汗。

铁杉俱静,战况甫停,师姊妹举目望去。

那步叔敖手掌上负伤,此刻正负手立在树梢尖顶,如铁杉莫明堂结出的泥塑铁果挂在枝头。

归海愁早知道,步叔敖有常人所不能之着虑,惯以不分是非而混淆是非,自欺欺人作弄他人。

此时步叔敖虽伫立不动,然而步叔敖心中如何所想,她心中已猜出七八分。

归海愁窃自沉吟道:

“她这般无聊的人,能有什么新招?”

“无非是怒叱:‘你二人这般联手以多欺少、以少欺老,真是不知羞耻!’”

“之后隐去诸多前事,就眼前之事大做文章,先手将我二人杀死,再广而告之,示威众人。”

归海愁这般作想,原是她数次亲历步叔敖作恶,早已不觉得新鲜。

依稀梦还三年前,她自岭南而来,改投不死宫门下。

某一日,步叔敖携她出宫去,同室对卧,临到夜半三更不见了踪影。

归海愁夜半醒来,担忧师傅,沿风追将出去。

却见师傅星夜荡出,只是为将对门手无寸铁的酒家掌柜杀死,把头颅血淋淋挂在酒旗上。

次日她忍耐再三,终于发问,步叔敖只悠悠道:“哦,是他伤我在先。”

归海愁困惑非常。

一个不会武功的酒家掌柜,连碰都未曾碰过她师徒二人,是如何‘伤我在先’的?

白日里趁步叔敖出门办事,归海愁独自寻找蛛丝马迹。

一路上回忆师徒二人行迹,却始终想不起曾与这一位酒家掌柜正面相对。

这样的事情,三年之中,就发生过四五次。

有一次步叔敖因此缘由,竟与九姑娘动手,二人对打了三天三夜。

归海愁终于明白:

步叔敖对潜修武道、成为武林至尊之志实在有常人不能有的执念。

对外界常更怀有十二分戒备之心。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必惹得她恼怒万分,以至于立刻要将这幻想出来的危机诛杀在襁褓。

眼前如重墨遮盖视线而真正困扰归海愁的,不是步叔敖的想法。

而是大师姐为何甘冒风险与步叔敖为难,又是因何故直指师傅为杀害师妹的真凶。

她固然肯相信大师姐为人稳重自矜,不似步叔敖般擅自对人无端发难,也难知道其中细致因由。

归海愁这般思量着,头顶‘涑’一声,步叔敖如一只巨枭自上空扑下。

这来头不小,似乎是要直取她与柳金摇的性命。

柳金摇先前与步叔敖鏖战多时,此时已热汗淋漓、疲惫不堪。

先前尚且是死里逃生,此刻又如何再战取胜?

归海愁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心底如擂鼓,她知道,自己十有**是要死在今日了。

唯一的好处,或许是和大师姐相伴而死,黄泉路上不孤单。

古时候豫让遁逃山中,就曾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

抑况是换一个人,换一片天;

临到这种事情,归海愁也会做出和方才同样的选择,然后面对另一个步叔敖。

步叔敖的手掌自高空劈下,有劈山分海的势头,若是以这手劲开辟天地,想也能成就夸父女娲。

可这一掌偏偏是劈向两个年轻野狐禅的。

柳金摇长剑一吷——

归海愁自知二人联手死战也不敌,索性一把扣紧柳金摇的手,转身就跑。

她心思专注,发足奔逃,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柳金摇惊诧发怔的一瞬以后,嘴角勾起的一丝蔑笑。

柳金摇一定不是那种一见人就咧嘴笑的女人。

长圆脸,骨骼棱角峻得过北方人,高眉剑戟,目似朗星。

不笑时冷漠,一笑便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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