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回来了吗？”
一间宽阔的、到处都是一片幽蓝的宫殿里，一个身着纱衣的美丽女子向着进来递茶的侍女问道。这女子云鬓高挽，容颜秀丽，尤其是一双水眸，幽幽地透出一种湖水的碧色，同她身上湖绿色的纱裙相映，就如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儿一般。
“回娘娘的话，尊上还没回来，娘娘漱过了口先歇下吧。”侍女将茶盘放在案几上，垂首说道。
绿裙女子应了一声，却不安歇，转身坐在床榻之边，一手轻抚自己的小腹呆呆出神，半晌忽又问道：“腊梅，今天是初几了？”
侍女想了一想：“娘娘，今日是十五，八月十五，是人间的团圆节呢。”
“八月十五……”绿裙女子喃喃地道，忽然站起身来，向外快步走去。
“娘娘您要去哪？”侍女见她动作，急道。
“我要出去找尊上！”
“可是、可是您的身子……尊上特意嘱咐娘娘要多多休息、不可劳累的啊！”
绿裙女子身影却早已消失在蓝色大殿的门口，只留侍女一个满面惊惶地站着，未几，终于追了出去。
八月十五，人间的仲秋节。她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她就要去找他。
这是一个宁静的小小渔村，渔村的后面，有一个幽静的山谷，山谷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在这初秋之夜里散发出淡淡的、略带寂寞的幽香。
穿过这个小山谷，就可以看到大海。玉色硕大的月亮玉轮一样荡漾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洒下万顷温柔银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时，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寂然默立于海天之间，立于这泼墨万顷的倾世月光下。
他的一头黑发被海风吹得微微拂起，身上一袭玉色的长衫甚至比这海天之间的月光更加温润明亮。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像一尊俊美的雕像，凝望着远方明光千倾的海面，一动不动。
一件银灰色的披风拿在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中，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肩上，男人琥珀色的目珠微微颤动了一下，看向自己肩头，接着回过头来，看着站在他身后、那双玉手的主人。
“入秋了，海风深寒，还是披上一件衣裳的好。”身后女子一袭湖绿色的纱裙，眉眼盈盈，幽幽说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男人低声问道。
“今日是八月十五，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因为……你忘不了她。”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去，继续望向遥远的海面。
“尊上，已经过去了近百年，你……还是不能释怀么？”等不到那男子的回答，那女子又说道：“如果清涟公主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伤心，一辈子都没有笑容。”
绿裙女子的这句话，竟使得男子琥珀色的眸光轻轻跳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她不会在天有灵的，她是妖，魂魄本就注定不会入轮回，更何况，轩辕承的那一剑，已经让她形神俱灭，就连一丝一缕的魂魄，在这天地间都不曾剩下。”
绿裙女子哑然半晌，终于勉力挤出一丝凄然微笑道：“即便是这样，清涟公主也不许您杀轩辕承替她报仇，可见，她是真的爱他。”
男子亦是淡淡一笑：“是，她就是这么傻，她舍不得轩辕承，也舍不得自己的血脉族人，她想要大家都活下去，却不忍心牺牲别人的命，于是，她只有牺牲自己，她用自己的形神俱灭，换来这个世界能再次看到日出日落、月明沧海。”
“尊上，您真的不为公主报仇么？”
“这是我答应过她的事情。”
“可是，你不恨那个轩辕承么？难道就真的可以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逍遥地活着？”
男人没有说话。恨，不错，他恨轩辕承，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恨他。如果不是他，那么她现在就会是他万般爱怜的妻子，就像当年那样陪在他的身边，而他也再不用压抑对她的感情，再也不用为了生死存亡的大义亲手将她送到别人的怀抱里！他要宠她爱她，要她每天都为他笑，为他牵挂，为他生儿育女。然而，这一切都随着轩辕承的那一剑化为了泡影，梦碎难圆。
她求他不要报仇，他答应，她要轩辕承活着，那他就如她所愿，让他活上百年千年！他知她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打散了轩辕承关于她的所有记忆，她本就稚嫩，再加上重创垂危，法力并不足以让这段记忆灰飞烟灭，呵，所以他要等着，等着百年千年之后，等到轩辕承能重新记起她的那一天，看他是否还能如此时一般逍遥自在。
两人之间良久无言，只有徐徐海风拂面。绿裙女子垂下眼眸，右手又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自己小腹，很久，才抬起头来，凝视着她面前那男子俊美的侧颜，幽幽地道：“尊上，妾身有一个问题，可不可以向尊上要一个答案？”顿了一顿，像是怕那男子不答，接道：“若是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妾身怕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玉衣男子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问吧。”
“若是……清涟公主还活着，如今还是高高在上的妖界之主、您的尊上，您……还会爱她么？”
“呵~~”玉衣男子忽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抬起头，目光遥遥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思绪……也落在了记忆中那温柔得不忍心触及的地方。
是的，他曾经以为她变了，是他和她的父王，亲手毁了她。他再看不到她眼中那好像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的光芒，也看不到那一双水银丸一样的双眸中对他温柔的依恋，她冷漠，她刻薄，她歇斯底里，甚至，她动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一刻，他心中的痛远胜于他所感到的耻辱，是他把她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是他，把那个怯怯地追在他身后，生怕让他失落伤心的小姑娘，弄丢了。当他在南柯一梦，用力握着她冰凉的手，逼她说出那个誓言的时候，他看到她已经失却光芒的黑眸中，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当初那种动人心魄的光彩。
“我……以我体内的妖族之血起誓，从今往后，无论灵魂还是□□，都将永远属于妖界，永无背叛，誓同存亡，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说话的女子美丽冷漠，端然威仪。
玉衣男子猛地闭上双眼，时隔百年，这清冷幽婉的一句话，在他心头清晰如同刀刻。
是的，那一刻，当他肃然跪在她面前之时，他心里，怀念的是那个在人间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小小女孩，是那个在九州地下的温泉湖里，令他差一点把持不住的娇俏少女。
然而……
“你知道，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么？”良久，玉衣男子终于睁开双眼，眼中的神色一如眼前景色一般宁静。
绿裙女子一愕：“臣妾不知。”
玉衣男子轻轻舒了一口气，望向天幕一盘玉轮，“她说：‘琅琊，那一次我打了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然后呢？”
“然后……”玉衣男子静默良久，低低一笑，“然后，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她形神俱灭，化为这世上的一缕尘灰，留他一人在这万里红尘，享受这无边孤寂的尊崇与生命。
臂弯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捧冰冷的空气，和那一只横枕在他臂上，闪烁着莹莹柔光的银发环。
你原谅我，好不好？
这柔柔软软的一句话，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回忆。
她的眼眸，就像当初在忘川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又像是那一年在白云山庄，她忽然紧紧地贴在他胸膛时那样，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原来她从来就没有变过，她还是她，是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痴情少女，是他愿意倾尽一生去守护的掌上明珠。
他将那只银发环捧在掌心，忽然之间，琥珀色的眼眸中流下了鲜红的泪水。他和她一样，都是妖，妖是不会流泪的，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化雨之灵凝成了一滴本属于人类的眼泪，留给了那个蓝衣飒飒的人间少年，而他，却用鲜血化作眼泪，只为了她。
绿裙女子痴痴地看着他比这海上的明月还要温柔的暗金色双瞳，忽然暗暗叹了口气，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生一世，她永远都不可能占据清涟在他心中的位置，不要说替代，就算是分去几分他对她的爱，都是那么艰难，如果不是她有了他的骨血，如果不是他必须要一个天命所归的继承人，那么，她与他之间，永远都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纠葛。
“我真羡慕她……”她喃喃自语般道，她虽然死了，却得到了一个深情的男人永恒的爱。
玉衣男子却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只是淡淡微笑着，望着他心中的那片天涯。他忽然不再那么希望轩辕承恢复关于她的记忆，因为这样，她就是完全属于他的，所有的记忆，都属于他。
海面之上忽然亮起了一点一点的光芒，似是温暖的灯光，这光点越来越多，有的已经随着水波漂浮到他们眼前，原来这些明亮的光点是一只只粉红色的莲灯，花心燃着一只只小小蜡烛，随风跳跃，仿佛一条流动的河，远远飘向海的另一个彼岸。
“今天是八月十五，人间会放莲花灯。”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言，听不真切，他也并不在意是否能听真切，他再也听不到那个令他心动的声音了，那么听不听的清，又有什么要紧呢？
“琅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忽然之间，一个无比清晰的少女声音传入了他耳中，清清甜甜，砰然心动。他双眼忽的睁大，霍然回头！
身旁俏立一个少女，眉眼盈盈，一袭白色衣裙，如同四月梨花。
他看着身旁少女，一动不动，喉头哽住，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少女偏头看他，灿然一笑，“你要多笑一笑的，阿承说过，爱笑的人才能活得长！”
他忽然笑了，笑意温柔，如同春风绿过湖面。
“好。”
他合上双眸，俯身吻向她眉间，恍然是那一年的梨花坳，梨花漫天，抚过她一双晶莹的泪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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