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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回 心织锦绣 符策千军

舒绿乔守在后山去路,早已等候多时。

她端坐在亭苑石桌前,俏颜肃穆,貌似云淡风轻,实则纤白的玉指不时轻扣着石桌,清眸也不住注视小径,显露出内心的些许惶惶不安来。

直到雁妃晚一袭妃衣丽裳款款走来,鸣凤心中的那方巨石这才堪堪落地,缓缓长出口气,急忙起身迎过去,牵起玲珑一对皓腕,将她上下左右打量审视后,还有些心有余悸。

“晚儿,怎么样?他们……”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雁妃晚也没挣脱,反手捉住她的衣袖,巧笑倩兮,“无妨,我没事。”

星彩般的眼眸指向在月洞外值守的卫士,舒绿乔当即会意,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虎台帅府遍布徐敬帘的耳目,隔墙有耳,何况是光天化日?

舒绿乔牵着雁妃晚的手,穿廊过径,回到客房。雁妃晚任凭她摆布,星眸微垂,落在她们牵着的手掌。她微微失神,随后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意。

舒绿乔走在前面,没注意到她蕴含深意的眼神。

一进房,舒绿乔在关门前,还特意左右巡视过,确定这里没人接近,这才落住门栓,等她回过身来,雁妃晚已经气定神闲的坐到桌前。

舒绿乔随之坐过去,“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雁妃晚不慌不忙的给她斟茶,再从容的推到她的面前,道:“藉求谋问策为名,一探虚实是实。徐敬帘在明处待客,屏风后还有藏着一人在暗中观察。他们这样做,就意味着已经对我起疑心。”

舒绿乔闻言,急切道:“那怎么办?要是这样,我们岂不是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雁妃晚星眸沉静,淡然自若,绝丽的容颜并无忧色,道:“其实,我是知道他们会这么做的。”

“就连在宴席时,我提到他染病的事触怒他,那也是刻意为之的。”

“什么?你说你是……为什么?”

雁妃晚忽然望着她,意味深长的笑道:“因为,我非常讨厌被欺骗和无法掌控的感觉,我想知道现在虎台正在发生着什么?或者说,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玲珑的眼睛太过清灵透彻,这让舒绿乔不敢直视,她隐约察觉到事情没她说的那样简单,却根本想不到别的端倪。

“那现在呢,你想要知道,已经知道了吗?”

雁妃晚轻揺螓首,微微笑道:“还差点,但是,差不多……”

接着,雁妃晚将她和徐敬帘在竹屋中的谈话款款道出。她说的语调淡然,平铺直叙,鸣凤却听的胆战心惊,越听就越是惶惶。

“按照徐敬帘所言,在天机楼被倭寇盗走的,难道真是一张收藏前朝宝藏的藏宝图?”

舒绿乔惊魂惴惴,却也满心疑惑。

“还有,你的驱虎吞狼之策,他们会听吗?”

雁妃晚容色冷静,“潜龙帮和巫山阴谋败露,他们骑虎难下,已是不能不发。而虎台若不先发制人,必受其乱,徐敬帘和韩玄都别无选择。至于什么前朝宝藏嘛……”

星彩绚烂的眸望向舒绿乔,“我以为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了我?啊?你什么意思?”

鸣凤知她言语多有揶揄,恐怕又是在暗嘲自己愚笨,“朽木不可雕也”,气急败坏的捶她粉拳,举着拳嗔怒道:“要说快说!不然有你好看。”

雁妃晚接住她的拳,收敛起那副游刃有余的笑意,却没和她解释,转而问起别人来,“金师兄和二师兄他们现在哪里?他们还醒着吗?”

说到这件事,舒绿乔也没再和她纠缠,笑的有些幸灾乐祸,“今日大早就醒着酒,大约还记着昨晚差点被人卖掉的事,现在还悔恨着呢。要我说啊,既然他们这么想做高官,骑大马,你不如索性就成全了他们……”

雁妃晚嗔怪道:“胡闹。金师兄素来心明眼亮,擅长随机应变,若非昨夜饮酒微醺,有三分的醉意,也不会轻易相信徐敬帘驰高鹜远之言,被他三言两语说动,险些投去帐下。”

若他们足够聪明,心持理智,就能想到,他们全无根基,空有一身武艺,就算投到徐敬帘麾下,军职高不过百夫,领兵多不过十数,至多充作前锋先军,更有可能就是成为徐敬帘的亲兵近卫。所谓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言不过是些空言许诺。

大丈夫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纵然籍籍无名埋骨荒丘也当无怨无悔,然而金虞和纪飘萍都有非凡的才能,不该埋没在此。

舒绿乔道:“今早,我将你昨夜的托付告诉他,金兄看来是一心想将功折罪,挽回颜面,还没梳洗净面就已经出府去啦。”

“金虞师兄看似随性散漫,实则是大巧若拙。他行事非常可靠,足以担当此任。问道贤居号称耳目神通遍布江湖,无孔不入,无所不知,相信他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雁妃晚不住称许金虞,似是对于这位同道师兄颇为欣赏。舒绿乔看着也有些吃味,就听玲珑转而问她,“还有二师兄呢?”

舒绿乔心里还酸着呢,听她提到允天游,更是不满的翻起白眼,轻嗤哂笑,“你关心他作甚?你那位二师兄心高气傲,约莫是知道自己昨夜醉酒失态,无地自容哩,”舒绿乔略微想想,玉指轻点朱唇,玩味续道:“况且你对金虞小子委以重任,他可能知道你相不中他,他这一无是处的,也不知道跑哪里发疯去喽?”

雁妃晚轻揺螓首,沉叹道:“小师叔为人稳重,金师兄行事机敏,唯有这二师兄自负武勇,桀骜不驯……唉……但愿,他莫要节外生枝,闯出祸来。”

金剑游龙允天游高傲自矜,但凡玲珑想要他去做的事必然要诚意嘱咐,若是旁人的命令又会让他感到心生不快,耿耿于怀?但要真没事让他去做又会觉得被人轻视小觑,总之他的性格十分麻烦。

概因此故,雁妃晚轻易不会向他托付要事。

也就是怕他留在虎台闯出大祸,否则雁妃晚真想将他留在这里供徐敬帘差遣驱策。但她也知道,一旦她离开,允天游决计不会留在虎台。

及至午后,金虞终于回到帅府,一来就连忙向雁妃晚汇报情况。

“我已经打听清楚,就在数日前的虚山大会,白骨旗旗主祝元放率部突袭英雄台,天魔手谢令如和四方盟主都难御其锋,好在有风师妹援手相助,这才死里逃生。风师妹一出手,果然技惊四座。她一举就击杀玉森罗座下的五大鬼使,还砍断祝老魔一条手臂。那老贼落荒而逃,白骨旗逃回鬼厌峰!”

年青男子喜色溢于言表,胸怀畅慰,对风剑心更赞不绝口,“现在天衣声势之高,名望之响,不止响彻西南,在这鹿河两岸也可以说是炙手可热,如日中天。相信她的事迹不日之内就会传到虎台,人尽皆知。”

金虞看向雁妃晚,见玲珑眼眸如星,粉唇含笑,又接着赞道:“当然,师妹你日前大破潜龙帮,生擒倭寇匪首的事现在也是广为流传,为东南群豪和两岸百姓所称道,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剑宗双姝之名非但名震武林,使正道群雄都交口称赞,更令那些邪道宵小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啊!”

雁妃晚没被虚名所惑,道:“她现在哪里?”

金虞回道:“我听说她辞拒意气盟的盟主之位,如今早已走出临末,按照约定往虎台而来,料想不日就能到达。”

雁妃晚略微思忖,道:“她从川北行陆路而来,要往虎台大营,必经阳山古道,你立刻让人密切关注此处,一有师妹她们的踪迹,立刻回禀。”

“好。”

金虞痛快应承,完全没觉得她的命令有半分不妥。雁妃晚抬眼问他,“丹青仙院长在临走前,把山河符托付给你了吧?”

金虞感到有些讶异,随即也就释然。以玲珑的聪慧,知道丹院长传给他山河符也不稀奇。况且,无论是院长和他都没有刻意隐瞒这件事。故而,雁妃晚知道,也属正常。

“符现如见掌门,若无这山河符,就算是我,也不能任意调度东南的贤居弟子为我办事。”

问道贤居虽以明哲保身立派,隐居山林性乐逍遥,仿佛只知肆意酣畅,清静无为。但创派七贤却有护佑山河,救危扶难之志,故而太平盛世之时则著无为书,风云暗涌之际即出山河符。

雁妃晚含笑,意有所指,“丹院长既然把山河符交给你,师兄可知道这是何意?”

金虞心领神会,也笑着回她道:“山河符一出,东南必有异动。说明此刻的虎台绝非风平浪静之地,他虽然将这件信物托付给我,实则却将调度贤居的权力交付与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做?愚兄全凭师妹吩咐。”

“金师兄言重,”雁妃晚气定神闲,成竹在心,“请金师兄传令出去,让贤居各门时刻严阵以待。我想虎台大营最迟不过明日,必有军令到来,此诚危急存亡之时,性命攸关之事。”

“你是说?”

“也是时候该让潜龙帮的那群禽兽恶贼尝尝,报应的滋味……”

玲珑预见虎台三军最迟明日必然会来主动联合贤居,出兵征讨潜龙帮逆匪。谁知金虞才以山河符传令到贤居各部,日落还未西沉之时,徐敬帘和邱澄怀就已经亲自登门来请。

他二人这一文一武执掌东南,地位超然。古有姬昌八百步背姜尚,秦昭王五跪得范睢。徐敬帘和邱望虽还不至如此,却也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和求贤若渴的诚意。

雁妃晚将他们请到房中,为避嫌故,并不闭闾。徐邱挥退左右,三人开始长谈阔论,到傍晚时分,徐敬帘和邱望以及玲珑并出房门,徐敬帘和邱望面有喜色,雁妃晚却仍云淡风轻,姑且算是宾主尽欢。

随后徐敬帘发出军令,告示帐下众将士,东南三军将聘用雁妃晚作为幕僚,在徐敬帘帐下效力,可直接向徐帅进言,司职参赞军谋。

众将闻言皆惊,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况且幕僚效命徐帅,军中参赞虽有官名,并无实权,故而也不算有违朝廷规制,众军更不必抵死相抗。

不过,区区江湖女子,不过短短半日,竟能得到徐帅的器重,在虎台司职小军师,如此奇事也着实让人惊叹称绝。

是夜,虎台大营擂鼓聚将,整备军马,集合战船,号令三军兵分两部十八路,发兵讨贼。

夤夜时,以迅雷之势出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部水路行军,从鹿河开出,沿途清剿潜龙帮在两岸的各部附逆;一部卸甲乔装,跟随问道贤居潜进州府,扫荡九处分坛据点。

纪飘萍和允天游与水师随行,金虞和舒绿乔则跟随游击出征。四人充作先锋前军,唯雁妃晚留守大营,与众部将军师参谋行军之道,胜兵之策。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东南众将领袖行军多年,东伐西战,生就豪勇气概,皆有骄矜傲骨,文武相轻,古早有之。

本来雁妃晚以一介女流,行参谋号令之事已然不能令人信服,更见徐敬帘和邱澄怀皆奉她为贵宾,逢策必问,恭谨谦逊的态度愈发使众人心怀愤懑。

徐敬帘和邱望暗使眼色,心领意会。在他们二人刻意刺激下,营中众将果然中计,立时以讨教为名藉机发难,扬言要向她请教剑宗的绝妙剑法。

徐敬帘和邱望见识广博,城府也深,明面责退众将无礼,实则暗暗袖手旁观。

玲珑以智计名传天下,却无人知其武功造诣其实也是当世翘楚。若无天衣横空出世,这青年一辈中武功第一人的名号,玲珑当可一争。

那员部将自傲出身将门,效命虎台之前久负盛名,征战杀伐十余载未逢敌手,堪称徐敬帘麾下屈指可数的一员猛将。但他贸然向雁妃晚挑战的结果,当然就是一败涂地。

众目睽睽,玲珑仅凭单手就能轻易夺过他的兵刃。无论对方拳掌如何刚猛,或是刀枪怎样凌厉,用尽浑身解数也不能奈何玲珑分毫。

越战就越是深感二者武功的差距之大,犹如天壤之别。最终雁妃晚不胜而屈人之兵。

徐敬帘和邱望暗中激将,本意就是想要她在节堂立威,雁妃晚不负所望,略试身手,虎台就再也无人敢轻觑这位小军师。

仅凭这身惊才绝艳的武功,这里也该有玲珑的一席之地。

再说虎台水路兵马挥军直下,突袭潜龙帮各部分坛。领军将领还道这些逆贼祸党盘踞东南数十年,料想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坛中更是强手如云,必然会负隅顽抗,已有死战的准备。

谁知众军杀气腾腾的扑过去,敌众居然立时溃不成军。等众军攻进分部,才知各坛各部竟然真如玲珑所料,早已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坛中精锐早遁,还在分坛值守的都是些乌合之众,潜龙帮各坛各部早已人去楼空,仅剩一副空壳。

水道如此,陆路亦然。虎台大营三军将士虽然并非皆是久历杀阵,身经百战的常胜之师,但也同倭寇匪盗周旋日久,训练有素,绝非潜龙帮这等恃强凌弱的匪寇能比。

因而,等到三军欺师压境,所过之处居然战无不胜,犹如风卷残云,有摧枯拉朽之势。

一场剿匪荡寇的平逆之战雷霆万钧,席卷东南。虎台抗倭荡寇的消息不胫而走,久受匪患迫害的东南民众皆喜极而泣。人人奔走相告,个个拍手称快,无不颂扬徐敬帘的武德威名。

百姓还自发的为他焚香供奉,甚至要为他修筑生祠的呼声也是越来越高,一时徐敬帘在东南的声望之隆,还要盖过远在中京的皇帝。

荡寇进行的轰轰烈烈,这边还没结束,徐敬帘更如有神助。定关的形势正如玲珑所见,走投无路的潜龙帮分坛部众当真趁夜行船,打算暗渡龙门峡。意图通过龙门峡,直接回到九龙湖惊波坛本部。

当时龙门峡已经重回潜龙帮掌握,但因之前被雁妃晚算计的太惨,元气未复,惊魂未定,这时也就能固守峡口,不敢贸然向定关进军。

樊荣按照雁妃晚的吩咐,放过负责探路的快艇疾舟,等到三艘巨帆沙船乘载的船队夤夜开进鹿河,驶往龙门峡的方向。樊荣当即发令,一时鼓号齐鸣,杀声震震,早就埋伏在两岸的战船舰队听令行动,将意图逃跑的船队和前来接应的龙门峡各船拦腰截断。

分坛的船队在鹿河江面就是瓮中之鳖。

为掩人耳目,各部打造的精锐战船都已经秘密送到总部惊波坛,分坛遗留的船只都是方便运输用的沙船。航行有余,御敌不足。此刻遭到定关水师的截击,更是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能。

樊荣指挥若定,一面调度战船从容抵御龙门峡来援之敌,一面全力围杀分坛的船队。当时真是势如破竹,力不可挡。

定关水师军阵严明,摇旗呐喊犹如山呼海啸般。他们发出震天的杀声,举着火把,挥舞着刀刃,黑夜竟然亮如白昼。

潜龙帮帮众大多是强盗流民出身,哪里见过这般骇人的军势?一见这等杀威煞气,船队无人指挥坐镇,登时军心大乱。

有手足发软不知所措的,有心惊胆寒,弃船泅水的,还有索性缴械投降,哀声求饶的。

兵败如山倒,一人如此,万军跟随。

樊荣立身如柏,目光似炬,轻抹唇边两道短须,冷笑道:“小军师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妙算神通之异。如她所料,尽在掌握之中。哼!既是些里通外贼,卖国求荣之徒,樊某岂容尔等逆贼全身而退?”

遂指挥各舰攻占沙船,歼击游艇和赤马,弃械投降的绑缚起来,负隅顽抗的就地格杀,至于那些弃船泅水,侥幸没死的帮众也早有安排。

两岸早就埋伏好军士,就等这些凶匪游到岸边,精疲力竭时,他们以逸待劳,轻而易举就将帮匪一网成擒。

龙门峡援兵完全被阻截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分坛各部被一击而溃却无能为力,最后徒留满江的腥血浸染鹿河。官军乘着俘获的船舰,押着满舱俘虏扬长而去,返回定关。

观云渡的这一战,定关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就大获全胜。斩敌四百余,俘虏近千众,至于抄没的军资财宝则不足为外人道哉。

不仅樊荣一战扬名,虎台重振雄风,就连剑宗的两位青年俊杰也凭藉此战的英武表现在东南崭露头角。谋划这场荡寇之战的雁妃晚更是名声大噪,风光无限。

东南各地已经开始流传雁妃晚“义救孤家女,大破龙门峡”的事迹。

水师官军收兵回城,樊荣奉命镇守定关,以防潜龙帮背水反扑,纪飘萍和允天游则返回虎台大营报捷。

虎台临江,分东西二峰,设左右两帐,因近鹿河,常年水雾氤氲,烟波浩渺,以天未明时雾气尤重。

虎台东营大帐辕门外,此时天光微明,士兵正在交班值巡。近日三军齐出,征伐逆贼,其声势之浩荡前所未有,众军尽知此时的形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执勤之时皆是精神抖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队官军巡逻至辕门附近,忽然隐约听到两声窸窣碎响。领队抬臂,各军止步,军士互换眼神,沉息静气,侧耳听声,果然听到些许古怪的声响,如猿似牛般,仿佛还有金铁摩擦之声,诡异非常。

士兵面面相觑,当时警惕疑心,领队打出手势,众军悄声拔刀在手,矮着身体,有条不紊的钻进迷蒙的云雾之中,行进中结成战阵,向声源处合围上去。

等到众军接近至十步之内,已经隐约能看见有道方长巨物立在辕门外的空地处,似是立着副棺材。

兵士围将过去,便看清那原来竟是一段一丈高,二人合抱的木桩。木桩直挺挺的立着,居然巍然不动。

那木桩上面缠着精铁锁链,五花大绑缚着个男人。但见那人披头散发,形容狼藉落魄,嘴里胡乱塞着一团破布,不住的摇头晃脑,口鼻呼哧有声。锁链因他的挣扎不住的摩擦木桩,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见众兵合围过来,他的身体陡然僵直,随即松弛下去,闭住眼睛,动也不动。

是个人?

众人蓦然心惊,谨慎的近前来观瞧。

那段三尺圆围的木桩被笔直钉入地面,男人身体悬空,双足离地,如此的重量坠着,那段桩居然还能深陷入地,纹丝不动,可见这木桩陷地之深。若非这段桩和周遭的空地格格不入,众人还以为这本是生长在此的树桩哩!

士兵们惊叹不已,啧啧称奇。

就看这树桩的体量和那名男人的身材,加起来怕不是有三百来斤的重量?

是马车运过来的?还是四人抬过来?

但这木桩周围别说是车辙,就是半只脚印也没有,这尊“活佛”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到这里的?又需要怎样的神力才能连人带桩“栽”在这平地上?

绕到桩后的士兵忽然叫起来,“队长!你看!”

领队连忙过来,就见那男人双臂打开,两只手腕向后,被结结实实的捆着几圈牛筋绳。领队还来不及感叹,这种绑法,还真是万无一失。定睛看时,才发现这木桩背面刻着四个大字——还君一诺。

军中丁伍识文墨者极少,大部能认自己的名字都算有点文墨。但那四个字笔锋苍劲,龙飞凤舞,饶是他们也能看出来,这木桩上的四字绝对能称得上是名家墨宝。

有士兵壮起胆拿刀尖挑起那人蓬卷散乱的披面长发。刚挑开,却被男人冷若刀锋,狠厉阴毒的眼睛骇得心中猛然颤抖,不自觉的退开两步。

男人形容虽然狼狈,眼中却还犹存狼威,即使落魄到这步田地,又怎么容这些小兵相欺?他翻翻白眼,转过脸去,对军士们不屑一顾。谁知这兵士中居然有人能认出他来。

有名士兵面露异色,突然近前抓起他额前的乱发,瞪圆眼睛不错分毫的打量他的模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将那名老兵拉架出去,却见那老兵突然惊讶的叫出声来,手指着男人恨恨道:“好哇——原来是你这狗贼!纳命来!”

一声大叫,当即抽刀便砍。众军早看到他的异样,随时防备,见他暴起,左右横刀连忙将他刀锋架住,趁机夺掉他的兵刃,后面两人出手立时扭住他的手臂,压住他的背脊。

领队厉声喝道:“涂老三,你想干什么?”

那士兵满脸悲恨之色,盯着那男人,眼中犹焚烈火,要将人烧成灰烬,“我要杀了他!”

领队看向那个男人,这男人阖目养神,熟视无睹,仿佛置身事外。

领队问那士兵道:“你认得他?”

士兵咬牙切齿,恨声道:“嘿!化成灰也认得!这个狗贼是潜龙帮嘲风坛的副坛首,人称托塔手的辛毅,辛老贼!”

众士兵闻言皆惊。

虎台三军扫荡清剿潜龙帮乱贼逆党的战事如火如荼,如今当下,本来远在遥东府千里之遥的逆贼魁首怎会平白无故就被擒到虎台辕门外来?

领队惊疑,“此话当真?”

那名士兵已然年逾三十,满目沧桑,身体扭动,没挣脱同袍的束缚,抬起脸盯着男人,真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两颊颤颤,脸色又苦又恨,“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这个恶贼夺我侄女,杀我兄嫂,还要斩草除根!若非老三当初福大命大,失足掉落进荒山的坑洞之中,也早已成个孤魂野鬼啦!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众位弟兄,你们放开我!”

老兵猛力挣扎,众人见他堂堂七尺男儿悲愤交集,动容落泪,身为出生入死的袍泽,俱都不忍。手中稍有犹疑,士兵挣脱束缚,猛然冲上前去,一拳狠狠打中那男人的面颊!

纵然是钢筋铁骨的壮汉,也被这一拳打得脸庞高肿,身躯晃动,那段木桩却仍纹丝不动,可想这桩陷地之深。

士兵怒目圆睁,夺过伙伴刀刃,暴喝着举刀便砍,却被领队横刀抵住。

到底是统率这支值巡小队的队长,也算是营中的精锐好手。他这般全力格挡,饶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也冲不破他的防御。

“够了!”

队长厉声暴喝,左右回过神来,又复扑过来缴老兵的械,迅速将那名官军按住,也不管涂老三如何发狂怒吼,也不敢放开。

领队的看向辛毅,向士兵解释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厮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总算是天可怜见,叫他落在咱们手里。他现在就是块任人宰割的鱼肉,你要报仇,又何需急在此时?”

士兵红着眼,咬着牙,恨恨叫道“我要杀他!”

领队蹙眉沉声道:“这狗贼身居要职,放以前,咱们还真不好拿他怎么样。但现在正是剿匪荡寇的时候,这厮在反贼里面的地位不低。也不知是哪位英雄,哪路豪杰在替天行道,将他生擒活捉送到营来。我想,送他到这里的人,必有他的用意,我们不能意气用事,以我的职权更无权将他发落给你处置。”

说着,领队看向左侧的那名士兵,他命令道:“你,速去回禀昭武校尉,就说抓到一名疑似嘲风坛副坛主辛毅的反贼,请他定夺区处。”

士兵拱手应诺,拔腿就跑,立刻去东营,向上官禀报。

领队拍拍老兵的肩,“等会我就向校尉陈情,到时若要诛杀此贼,就由你亲自操刀,替你兄嫂一家报仇雪恨!”

士兵闻言怔愣,随即跪倒伏地,眼含热泪叫道:“多谢副尉大人!”

领队道:“某人微言轻,这事我只能尽力而为,但你违反军纪,竟敢对长官刀刃相向,等你报完仇后,到军正那里领军棍去吧。”

老兵再叩首,“遵令。”

虎台东营帅帐,各路传令小校穿梭来去,出入往回,水陆两部十八路军传回来的各类消息命令都在这里汇总交流,由参议的将帅根据前线的讯息和战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身着铠甲,紫髯须发,仪表威凛轩昂的男人正与众将站在沙盘前,庄严慎重的推演运算各路部署的军队战术和行进路线。形容落魄,却拥有锐利冷眼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后,不时摇着扇,脑中的计策瞬息万变。

将帅博弈,兵士如棋,但有行差踏错,不但会让己方损失惨重,万千将士都有可能会因为决策失误而枉送性命。

战场博杀之残酷,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因而帐中将帅皆面色凝重,每走一步都要殚精竭虑,慎之又慎。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众将围在沙盘四周,各抒己见,为这次作战出谋划策,时而争论辩驳,时而沉思审慎,以致口干舌燥,额角沁汗都毫无所觉。

在这种沉重压抑的氛围里,唯有一人的存在格格不入。那名少女姿容绝丽,眸灿星光,悠悠然的托碟捧杯,不时拨弄杯中茶叶,看着茶中清透的倒影浅笑嫣然,仿佛超然物外,一尘不染的谪仙。

众将却不以为意,甚至对她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认为是理所当然。

打从当日雁妃晚轻描淡写就击败虎台那员骁勇战将,众将对她无不刮目相看,不敢轻觑。

三军出征剿荡逆匪后,徐敬帘屡次问计,玲珑都能从容安然的给出计策。

其中定关的那场围歼战,她的作用更是至关重要。龙门峡一战看似轻而易举,实则要成功指挥这场战斗,达成既定目标,需要谙知地势,时机,情报和谋算,四者缺一不可。

就是需要这样的神算奇谋,方能以迅雷之势将潜龙逆匪一击而溃。

十八路行军的讯息汇总到虎台,徐敬帘和邱望曾以此相试。雁妃晚虽然谦称说不识行军作战之法,然而从共事以来,众将官军听其言,行其策,每言皆如醍醐灌顶,每策俱是石破天惊!

至此徐敬帘方知,玲珑不仅谙熟东南各方的形势,还能审时度势,具备真知灼见,更能出谋献策。

其计神鬼莫辨,屡战屡捷。

玲珑如有未卜先知之能,洞察先机之异。逢战预敌,无有不验!

形格势禁问策之时,玲珑能谋;进退两难不决之际,玲珑善断。

三军此时进兵荡寇无往不利,势如破竹犹风卷残云,玲珑雁妃晚堪称居功至伟!

不过三日,小军师百转千机之名,在营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智计通□□声,甚至隐隐有超过“云开壑深”的邱澄怀之势。

军中豪杰英雄狂放,大部不论出身门第,但凭战场军功。玲珑出谋献策,战无不胜,众将心悦诚服,对她鬼神莫测之能可说是五体投地。

甚至因这种崇信所致,每逢行军要务,众将反倒不肯轻易向她问策,这有杀鸡焉能用牛刀之故,更以为玲珑的才能,该当用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众将出谋献策,徐敬帘计议定夺。这时,忽有一名小校走进帐中来报。

“启报总帅,巡防营的昭武校尉有军情容禀,正在帐外听宣!”

帅帐中的将士级别都在郎将以上,从五品上的官阶,昭武校尉为正六品,按例是不能自由出入帅帐议事的。

徐敬帘闻言抬眼,料想此时特意来禀,必有军情要务,遂颔首把人叫进来。

帐外一员中年将领,着绿袍银带,上前单膝跪倒在帅前,道:“启报麾下,巡防卫队在东营辕门外擒获一名贼首,经人确验,此人系潜龙帮嘲风坛副坛主辛毅,因此末将特来请示麾下处置。”

众将闻言皆惊,暗暗惊疑。三军开始荡寇平逆不过三日,嘲风坛还远在遥东府,战船兵队恐怕都还没打到鹿角渡,更别说兴师伐逆。怎么会这么神速,就能将这贼首擒来?

邱澄怀心念疾转,瞬息察觉出蹊跷之处,问道:“这厮被何人所擒?”

校尉如实禀道:“末将不知。据属下卫队回报,此贼被五花大绑的缚在木桩上,木桩就插在辕门外,不动分毫。桩后还刻着‘还君一诺’四字,以此为据,应当并非军中将士所为。”

“还君一诺?”

徐敬帘惊奇,一时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确然如校尉所言,以此四字为据,献俘之人该是和某人有言在先,遂擒拿此贼,以践行约定的承诺。

徐敬帘疑道:“这究竟是何方神圣,哪路豪杰,竟有这样的本事,能将辛毅此獠生擒活捉,献在帐前?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门道吧?”

三军出动剿荡至今,虽然势如破竹,有横扫东南之势,然而除玲珑在龙门峡一战中生擒潜龙帮两位坛主外,至此还未擒获一名分坛副首以上的枭魁。

但这位无名义士居然能生擒辛毅,按照这么算来,恐怕早在虎台决定兴师荡寇之前,辛毅就已经落到这人手里。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但知道虎台和潜龙帮必有大战,甚至还准确的预见到虎台进军的时机。

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等大神通,拥有料敌机先,先发制人的本事……

徐敬帘和邱望蹙眉思量,忽然醒悟过来,满眼惊疑的转向独坐角落,幽静如兰的少女。

如果说在座的所有人中,拥有近乎能预见所有形势走向的本事的人,就只有多智近妖,千机百策的玲珑……

就像是将帐中众将的目光吸过来般,将帅不约而同的回首,尽皆注视着那处角落。

雁妃晚正在安然品茗,仿佛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都全然与她无关。这样气定神闲,置身事外的态度,更让虎台将帅确信她就是生擒辛毅的幕后主使者。

邱澄怀暗暗惊疑,近前请教,道:“玲珑姑娘,你如此淡定,想必早知其中的内情,烦请姑娘不吝赐教。”

雁妃晚优雅的将茶杯放回茶案,视线环视众人,微笑颔首,“我在定关和丹前辈分道扬镳前,曾有过约定。院长虽然不愿涉足朝堂,但剿匪荡寇事关家国安危,他愿生擒此獠献在帐前。”

众将闻言皆惊。邱澄怀眼神登时清亮,合起折扇,慎重问道:“姑娘说的是问道贤居七门之首,那位人称‘一笔风雷动,丹青震九州’的丹青仙,丹院长?”

“正是前辈。”

邱望锐眼灵转,摇着扇,“潜龙帮退守岛内,拒湖不出。然这九部副坛主共有九人,恕澄怀愚钝,为什么偏偏是这位托塔手辛毅?”

徐敬帘略微思量,也疑惑道:“玲珑算无遗策,我等皆有目共睹。以姑娘的深虑远见,想必此举定有深意,不知能否为我等解惑啊?”

徐敬帘言语之中尽是称赞赏识,但众将稍稍思索,都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丹青仙生擒辛毅明显是在虎台决定出兵荡寇之前,也就是说雁妃晚早就确定虎台必定会发兵讨贼平逆。甚至她连具体出兵的时间都预算的分毫不差……

一念及此,众将不禁冷汗潺潺。

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她到底是人是鬼?

就算是作为己方,她的才能也相当可怕。

鬼神莫测的她,若是有朝一日,兵戎相见的话,作为她的敌人,又会怎么样呢?

雁妃晚视线扫过众人,疑惑者有之,忌惮者有之,惊惧者有之。然她全没在意,星彩明眸转动,款款说道:“要破东南僵持之势,需破局之法。而辛毅,就是这枚颗决胜的棋子。”

徐敬帘和邱望等部惊异,邱望道:“区区辛毅,竟有此用?”

雁妃晚眸光溢彩,笑意深远,“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潜龙帮龟缩不出,我们就更要引蛇出洞。辛毅作为引蛇出洞的那只鼠,恰如其分。”

一言惊醒梦中人,徐敬帘回过神来,恍然道:“难道姑娘先前的部署,正是为……”

雁妃晚颔首道:“不错,现在正是紧要时候。”

帐中半晌沉寂,徐敬帘见那名昭武校尉还站在原地待命,望向雁妃晚,“既然如此,这厮现在该如何处置?”

玲珑含笑回道:“丹院长千里献捷,礼重情深。至于刑讯之道,诸位之能远胜我十倍,也该让这恶贯满盈的逆贼知道,大齐的兵锋锐利,国法森严。”

徐敬帘听她此言,已知其意。不疑有他,立刻命令校尉将人五花大绑,大张旗鼓的抬进虎台大营,押进东侧的地牢中。徐敬帘还派出营中心肠最狠,手段最毒的军官对其严加审讯!

是夜子时,夜幕幽沉,万籁俱寂,军营篝火摇曳明暗,士兵往来巡夜,皆披坚执锐,恪勤匪懈。

然而连日来捷报频传,后方相安无事,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潜龙帮逆匪节节败退,力不从心,授首伏诛之时指日可待。如今疲于奔命已无暇他顾,至于进攻虎台大营那更是自寻死路,绝无可能。

将士们不禁生出高枕无忧的志得意满来。夜至此时,连日枕戈待旦的他们已经开始显现疲惫之态。

浑然没发觉,就在此刻,一路身着黑衣的刺客死士早就阴潜到辕门,越过东营大帐的重重守备,直逼东城的总领帅府。

这行不过三十人,却甚是精锐。他们身法诡谲多变,速度更是迅若风雷,来去无踪。这些人无声穿行在黑夜,犹如幽灵鬼魅,在阴影之中伏行,在黑暗处疾驰,能飞檐走壁,藏形匿迹。

他们在屋檐驰掠如电,在转角阴影处消失无形,犹如拥有异常的耳目神通,能准确的穿过所有巡防卫士。偌大的帅府号称最森严坚固的守备在他们眼里有如无物。

这行人落足无声,潜行无影,三十人分为六路,从回廊穿越,在屋顶疾驰,自梁底掠行,分别打四面八方而来,却同时到达帅府的书房。

精确无比的行动,没有半点失误,可见他们之间的默契和高超的身法,都远非普通的精锐能比。

书房之内隐见灯火昏黄,房外执勤的卫士身量挺拔如柏,他们目光如炬,全神贯注。

就算到深夜时刻,居然也无一丝懈怠。可见亲军近卫都是徐敬帘最倚重的精锐。

四道黑影隐匿藏形,如同鬼魅。

他们在黑暗中交换眼神,随即二人悄然潜伏到屋檐梁底。一左一右同时翻转身体,双足犹如倒钩,将整个人悬吊在梁下,同时伸出手臂,紧紧捂住两名卫兵的口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卫兵两眼陡然圆睁,震惊之下还不及反应,嘴里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倏忽出现两名死士,反手就是一刀。

那刀刃锋锐轻薄,切过人的皮肉喉管都没半分声响。寒光疾闪,卫兵身躯猛然震抖,脖颈处慢慢显出一道红线,渐渐的,伤口慢慢绽裂。

就在鲜血要喷薄而出,血雾怒溅三尺时,面前的黑衣人忽然扬手,抖出一块黑布,将喷溅的鲜血尽数收到布中,地面居然没沾半点血渍。

这等精熟的手法,若没有杀人如麻的经历是练不出这种手段的。

倒吊着的两名黑衣刺客忽然运掌出指,在卫兵后背拍点,而后他们松开禁缚,那两名已经失去生息的卫兵居然还能站而不倒,依旧挺拔着身姿,栩栩如生的站在门外。若非瞪圆暴突的眼睛已经没有半分神采,远观时,他们与活人无异。

这些黑衣刺客训练有素,绝非泛泛之辈。能在瞬息时夺取人的性命,出手还像闪电般迅捷敏锐,像风那样无影无形。彼此之间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若无千百次的刺杀搏斗,绝对练不出这样的本能!

门外的警戒已经解除,黑衣刺客抬手,六路死士一路潜伏到屋顶重檐处待命。其余二十五人悄然从房檐降落,随即紧贴着两侧墙壁,拔出腰间薄刃,双手持握,屏气凝神的靠近书房。

二人警惕着左右,小心翼翼的当先探路,他们一左一右轻轻推开房门,微弱的夜色照进这座厅中。左右点起两排烛火宫灯,星火如豆,微光如纱,照得满室景光忽暗忽明。

帅案前空无一人,案后的屏风却映着个安坐如山的人影。

刺客们再次交换眼神,都悄然摸进门来。脚底蹑足潜踪,悄然接近那尊伟岸的身影。

二十四人站到书房各处。他们已经做好一次暗杀失败的准备,并且提前将猎物的逃脱路线尽数封死。

在确保万无一失后。两名刺客开始举起轻刀利刃,接近这次暗杀的目标——大齐国柱——东南三军统帅,徐敬帘!

勾魂索命的恶鬼高举着杀人饮血的利刃,已经预见到胜利的模样。却浑然没察觉,他们其实从最开始,就已堕落彀中。

潜伏在黑夜中,拥有精湛箭术的弓弩手早已满弓搭箭,瞄准屋顶上警戒的六名死士。随着铜锣发出的巨响,那声音尖锐悠长,震人心魄。

进攻的号令发起,霎时,弓弦震动如风,利箭破空如电,径直射向死士的头颅!

刺客们虽然战斗素质极高,身法不凡。然而虎台官军都是精锐之师,黑暗中猝然以铜锣巨响先声夺人,再藉着铜锣声的掩护,弓弩手远程发难。

刺客骤闻巨响,心神猛然剧震,根本无法听声辨位。就在这须臾的破绽显露的间隙,箭雨倾泄而至。带着宛如厉鬼索命呼啸的低鸣,瞬间贯穿他们的身体要害。

纵然刺客武功高强,身法诡谲,直面铺天盖地的箭雨也是九死一生。何况是这猝不及防,来自黑暗中的袭杀?

这些来去无踪,身如鬼魅的死士,这六人从潜进虎台,还未斩获到任何战果就已经被狂暴的箭矢钉在屋顶之上,气绝身亡。

堂中的黑衣死士被这声铜锣巨响镇住,一时心魄俱乱,心中陡然无端生出不祥的预感。

屏风后忽然发出虎啸:“哈哈哈——东瀛鼠辈,犯边之贼!竟还敢故技重施,犯我虎台军威,当真是悍不知死!今日特意布这天罗地网,就是要叫尔等有来无回!”

话音刚落,屏风后转出一员勇将来。

那人身量魁梧,眉目方正凛冽,左右手持两支钩镰枪,桀骜挺身。身缠杀伐果断的威势,具有战无不胜的英勇!

这员虎将转出屏风,昂首阔步走来。左右两侧的书架屏风后面又陆续杀出三十名兵士,俱是身披重甲,无半点破绽的精锐。

他们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结成前后两排横列的战列,阵型渐渐收缩,向死士们绞杀过来。

同时,堂外铠甲金靴踏地之声整齐严密,三十名披坚执锐的士兵结成三列,守住书房的出口门路,将这里封堵的水泄不通。

书房外的屋檐,四周的回廊还埋伏着数支弓箭卫队,将箭头目标锁定门径。无法预计具体数量的精兵将整座帅府的书房围得固若金汤,真可以说是插翅难逃!

刺客们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他们已经身陷踏进这天罗地网中,纵是身经百战,无所畏惧的死士们也知这时大势已去,此战恐怕凶多吉少。

尤其在看到敌方重装步兵后,更觉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重甲步兵阵本来是为抵御骑兵冲击或是防御弓兵,推进战线所用,主战在平原。虎台坚守东南,士兵多数精擅海战,三军以水师和水师步兵为主,唯有游击一军会配备少数骑兵和弓兵,而重装步兵更是少之又少。

东瀛的忍者极为擅长暗杀隐匿之术,身法迅捷鬼魅,不似凡人。他们犹如贪婪索命,杀人无形的恶鬼,来去自如,行踪莫测,即使是横扫千军的勇将也对这些隐匿在黑暗中的黑无常忌惮三分。

道雁妃晚却说:“无论再怎么灵活诡秘的身法,都需要有足够的距离施展。除非真有上天遁地的法术,否则一旦陷入狭小封闭的境地,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

所以第一步,就是将东瀛忍者引入彀中。

辛毅被擒,潜龙帮不仅失去一员大将,潜藏在虎台中的内密也必然会暴露。所以,他们的计划必须提前。刺客定会孤注一掷,故技重施,首要的就是夜刺帅府。

第二步,东瀛刺客的目标非常明确。必是徐敬帘的性命。一旦主将身死,三军变乱,九龙岛和天临军才有可乘之机。

是以她让军中精锐布防在总帅左右。以重装步兵的盾构成移动收缩的城墙,以弓兵弩手作为掩护构筑的第二道防线。

第三步,合拢收缩,步步为营,围剿歼灭!

命在旦夕,生死顷刻,众忍再无犹疑。目视左右,忽然从怀中夹出数枚眯眼丸来。

这东西形如丸状,掷地之后,会爆出滚滚浓烟,睁目难分身形,伸手不见五指。忍者通常会藉此掩护,迅速遁逃,为保命脱身的不二之法。

众军见刺客从怀中取物,竟也不慌不乱。就在领军校尉抬手时,烟丸“噗噗”落地,发出爆响。一阵浓烟滚荡,当时目不见物。

众军显然训练有素,脚步井然有序。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不见半分惊乱。一列卫士持盾向前,二列卫士和一列背身相护,将战阵围得铁桶也似,没有半分破绽!

后列卫士祭出盾牌,封堵房门,叠加上中下三层,将出口处封的是风灌不入,水泼不进,真是铁壁那般!

前方无路,后退无门。即使强行冲门,门外也是杀机重重。就算现在殊死搏杀,也不过是困兽之斗。一旦众军合围过来,定是必死之局!

为首的刺客瞬间已经下出决断,一路选择按兵不动,两路刺客身形鬼魅,犹如两尾黑蛇,分别攻向左右,选择破窗而逃。

这间书房左右都有连房,墙壁虽然坚固,但是窗棂薄弱。此时没见光透过来,料想两边的房间应当无人。

没想到这些齐人百密一疏,竟还留着这等破绽?当真天不亡我。若能藉此贯通左右房间,黑暗之中他们当真犹如猛虎归林,蛟龙入海,正是一条好生路!

两路刺客忽然腾空而起,形似黑燕,迅敏如电,登梁上柱不过寻常,借着房梁用力一蹬,立时破瓦穿顶,逃出生天!

两路刺客同时向左右发起攻势,身形如电径直射向两侧的窗棂。

眼见脱身有望,刺客们不禁大喜,没想到这微渺的希望还未来得及让他们雀跃起来,瞬息已成死局。

窗棂不堪一击,一刀劈碎,势不可挡。数道魅影破窗而出,没想黑暗中,阴影处数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冷冽骇人的杀意瞬间让他们心胆俱裂。

刺客双目陡然圆睁,恐惧让他们一瞬间头脑空白,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迎面而来的长枪就将他们的身体贯穿,不费吹灰之力!

刺客们原本身体疾速腾空飞跃,破窗后瞬间陷入黑暗,一时不能视物。埋伏在窗后的卫兵只需要听到破窗声就立时将长□□出,这些所谓的最精锐的死士就如自戕般撞死在枪林之上。

轻而易举到甚至让人感觉无趣的围歼。

从梁上逃生的两路刺客,刚破顶而出,岂料将出生路,即到死门。漫天的箭雨当头罩落,纵他们有这身奇绝的身法,也在顷刻之间被箭雨贯穿身体。

整个人都被射成刺猬,绝无生息!

毛骨悚然的惨叫哀嚎传来,突如其来的失败让负责在原地牵制的最后一路死士心惊胆骇。

恐惧让他们露出片刻的迟疑,就在这瞬息的迟疑时,前后三排的士兵立刻举盾持枪,近前夹击,只需要一个回合就已经分出胜负。

没有留活口的必要,既然是死士,分出胜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他们的生死。

虎台刑囚大狱位于东峰山下,聚集东南匠师鬼斧神工之能,耗费数年的时间,才将虎台山体改建完成。

以坚石为壁,精铁为牢,修筑出这座浑然天成,坚不可破的刑狱死地。由东营重兵执守,是羁押要犯重犯的所在。其中的凶徒罪犯,或是犯边劫掠之贼,或是通敌败军之将,或是犯上作乱之徒,无一不是穷凶极恶的死犯。

此间守备之森严,非但精兵防卫之故,更兼以山为牢,厚重坚固,彷如铜墙铁壁,真可谓是天绝地塞,插翅难逃。

子时初刻将至,刑牢的守卫准备换班,接替守卫的是一队东营军士,共六十人。当先率队是军中一员七品致果校尉,来人姓廖名朗,如今不过三十余岁。东南虽有倭寇袭扰,却多是一击即退,鲜少触发大规模的战事,虎台的形势还算平稳。

此人年过而立升至校尉,也算年轻有为。

守卫领队任陪戍副尉之职,官阶军衔都有不止三级的差距,见是他来,不禁疑问道:“廖校尉,何事亲临啊?”

廖朗的面相凶狠,目光桀骜,人言他有狼视虎顾之相,便是同袍,面对他时,也不禁望之胆寒。

廖朗挺身按剑,其声朗朗。

“近日刑牢大狱羁押着一名要犯,兹事体大。麾下严令我等务必枕戈待旦,不能掉以轻心!任何人若无钧命,不得探视!”

守卫齐齐以枪击地,高声应道:“谨遵军令!”

廖朗满意颔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说道:“原定换防的仁勇副尉现在调往麾下帐前听用,今夜暂由本将代班,这是麾下的手谕,尔等先歇去吧。”

守卫领队接过字条,展开观瞧,见其上字迹和命令都没错,遂将手谕收入袖中,命令手下护卫交班撤退。

廖朗率领的六十名兵士换防到刑牢各处,等一队巡防卫兵经过后,廖朗狼目忽的一转,龇牙勾唇冷笑,笑容阴险狰狞。

他双掌轻拍两下,原本沉寂的幽夜倏忽掀起一阵阴冷的风来,高架的火镬都在这风声里忽明忽暗,不住的飘忽摇曳。

阴风裹挟着烟雾袭来,众人两眼忽而扑朔迷离,不能视物,只能眯着眼睛,以臂掩目。等到风烟散去,白茫茫的烟雾中忽然出现一行二十四道人影来。

这些人皆是黑衣覆面,蒙巾束袖。完全就是刺客灵活轻便的装束。他们收敛凛冽的杀气,站在那处纹丝不动,仿佛一群虚无缥缈的幽魂。

众军面露惊骇,却还是压抑着声音,没有呼喊出来。廖朗暗暗倒抽凉气,心道:不愧是东瀛最强的杀手,天临军势最为精锐的死士,这样鬼神莫测的身法,来去无影的秘术,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都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心生畏惧!

拥有这样神秘而可怕的死士,不管是索情探秘,还是谋刺暗杀,恐怕都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就算是统帅三军的那位大人的头颅,只怕现在也……

庆幸自己不是他们的目标和敌人的同时,致果校尉也对这次的计划充满信心。

虽然过早的暴露自己身份的这点让他先前有些许不满,然而如今计划顺利的推进和触手可及的成功,让他开始忘记这种不愉快。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非但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仅凭今日的功绩,在未来三分东南的大局安定之后,原本夹缝求存,仕途艰难的他能依靠着新的主人加官进爵……

廖朗收敛心驰神往的思绪,向东瀛忍者颔首示意。其实并不清楚他们是否能够理解大齐的语言,甚至他还怀疑过,这些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情绪,只会服从命令,执行任务的黑衣死士是否还是活着的人。

江湖传闻,川北邪道魁首,号称“魑魅魍魉,森罗百鬼”的主人祝元放精通炼制活尸鬼煞之法,同样穷凶极恶,泯灭人性的倭寇也未必没有掌握这种邪术秘法。

死士中的首领只是微微颔首,回以冰冷无光的眼神。随即就率领一众死士鱼贯进入。他们脚步轻快,落足无声,形如鬼魅,飘忽如风。若是仔细观瞧就会发现,这些黑衣刺客行进的速度和步伐,甚至是前后的间距都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的。

足见他们的训练严谨残酷到何种地步。

东瀛忍者素来极为谨慎,整队进入监牢,队末还留出两人守在入口处,防止被困杀在里面。

廖朗见他们紧贴着石壁,站在两侧,目不斜视,口不出言,仿佛死人般的沉默,察觉不到半分活人的动静和沟通的**。

他哂笑,知道这群倭寇的死士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或许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任何人抱有信任。

死士只会服从主人的命令,连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也不会信任,必要时,他们甚至会将刀刃对准自己的至亲和手足,何况是因为利益和东瀛人合作的齐人?

虽知如此,廖朗心中仍然生出怏怏不快的情绪,暗暗腹诽:你们这些蛇种豺性的禽兽,要不是潜龙帮牵线搭桥,老子怎么会愿意跟你们这些蛮夷畜生为伍?

当然,至关重要的是,东瀛人拥有的财富和许诺给他的报酬,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嘿嘿!等大爷到时在这东南站稳脚跟,你们就瞧好的吧!

虎台刑牢大狱以三百匠人和千名劳工耗时三年,倾注巨大的财力和人力修筑而成。

他们夜以继日,开凿山体,改造岩壁,修成这座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

这种坚牢和普通衙门建造的粗糙简易的木桩土墙不同。这监牢中通甬道,通道有进无出,两侧修造囚室,建筑用的都是石壁和坚铁,非巨力神兵不能破开。

若身陷此处,实为绝地。

刑狱共分为四层,按照所犯之罪的轻重和囚犯的权势地位划分层级,最低层关押的是身犯重罪的士兵,最高层则为监禁敌酋外邦,刑讯国贼叛将之所。

根据内密情报消息,此次前来结盟起事,失手被擒的东瀛天临军势少将军今元义雄十有**就被囚禁在最高层。

东瀛忍者身似鬼魅,穿行如梭,径直往最上层去。前来交班换防的兵队是廖朗的亲信,执守各层巡卫的士兵撤退之后还未重新布置。

叛兵里应外合,众忍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通行无阻到达最高层。

或许是太过沉静的环境给予死士们安全的认知,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诡异的沉寂中,死亡正在暗暗涌动,向他们张开凶厉的爪牙。

刺客们在甬道回廊中穿行,边走还边使用倭人的语言高呼殿下的尊名。

两侧厚重坚实的石壁宛若封闭的城墙,通道内回荡着倭人即使压抑也空幽清晰的声音。

没有任何回应,甚至其他坚石囚室之内也没有传来任何人的声音。一阵诡异的寂静如同山雨欲来的前夕那样暗流涌动,翻卷交缠的密云将这层封绝的囚牢笼罩其中。

感觉到莫名的忐忑与不祥的杀意,身历百战的经验让他们行事极尽小心。他们默契的拔出腰间的短刀,脚步谨慎的移动着,二十二对眼睛扫向四面八方,将所有以为的变化尽皆收入眼底。

沉静的空气中陡然传来一阵轻微窸窣的哗啦声响,众忍心念震动,纷纷屏气凝神。他们竖起耳仔细倾听,终于听出这是有人在不停晃动铁链的声音。

就听这沉闷的声响,恐怕绑缚着人的锁链异常沉重。

循声觅迹,发现声音是从最里面的一间囚室传来的。锁链晃动的声音里还依稀听见男人怪异的吼叫。像是被封堵住口舌,无法呼叫时,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怒吼。

众忍闻声目光发亮,心中生喜,登时快步如风,疾速向那间石室外聚集过去。

其中一人自恃眼力惊人,夜能视物,当即探眼往室内看去。

但见石室内支起一座铁架,铁架上用锁链绑缚着一个人。那个人四肢都被铁镣扣住,铁镣则连接着粗重的锁链,锁链末端被钉入石壁中。

那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正是犯人拼命摇动锁链的声音。如此层层束缚,道道重关,真可谓是万无一失的坚牢。

黑暗之中,首领双目如炬,待要看清男人形貌却是不能。那个人狼狈不堪,口舌被封堵,不能发出声音,一脸披头乱发恰好遮住他的真容。

观其形貌身量,听其声色呼息,似真有七八分的相似。忍者不能确定,里面的人是否就是今元殿下,然而纵使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侍奉主公,服从命令的本能驱使下,他们也不可能对石室中那个男人视若无睹。

首领眼神示意左右,众忍退开两步。男人聚气凝神,高举钢刀,就听叮——一声清脆锐利的金响,铁链铜锁应声落地。

刑牢大狱的构造是石壁铁窗,以寻常刀剑之锋利也不能被轻易破开,唯有铁链和铜锁有隙可乘。

锁链落地,忍者心中一轻,两名忍者使劲去推那道厚重坚实的石门。

他们的动作缓慢沉钝,囚室的石门都还没完全打开,只探进半个身体,就听石室内传来一声暴喝,“哈啊——”

其声震若雷霆,众忍心中发颤,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之中,数点寒芒闪到,隐藏在里侧的伏兵刺出三杆银枪!

这变故既快又险,身后俱是同袍,先首的忍者根本无法闪避,首当其冲,毫无抵抗的就变成枪下的一缕亡魂!

尖锐的长枪毫无阻滞的刺穿忍者几乎没有任何护甲的身体,一刺一拔,动作迅捷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眼见同伴在自己的面前被刺穿咽喉,妖艳的鲜血喷薄而出,众忍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踏进死亡的陷阱之中。

首领者心慌意乱,一句“撤退”都还没叫出声,石室三面遮挡的黑布被掀掉,掩藏严实的虎台士兵当场现身此处。

他们手持长枪,怒声暴吼,勇猛无匹的向前冲刺。

石室非常狭小,密集的长枪冲击比那些身无片甲,手执短刀的忍者更有优势。就在他们恍惚之时,忍者这方又折损数人。

侥幸没死的迅速退出囚室,门外聚集着他们的同伴,他们想要在甬道一决胜负!

忍者专精暗杀隐遁之术,以其鬼魅的身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面和士兵交锋,尤其是身经百战,能够熟练使用战阵的士兵冲突无异是以短击长,实为不智之举。

然而,埋伏在石室内的枪兵们并没有出门应战。他们非常清楚,囚室的出口只有一个,一旦踏出石室,必然会陷入左右受敌的境地。

纵然无惧生死,然而,统领他们的将领告诉过他们,无谓的牺牲是得不偿失和愚蠢的,他们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这里。

忍者眼睁睁的看着长枪士兵冲锋过来,他们紧执短刃,准备殊死搏杀。谁知那些士兵却是在佯攻,他们撤去长枪,却生生将石门推上,把自己留在囚室里。

沉重的石门闭合之后,危险的预感浮现在所有死士们的心中。首领环视左右,一颗心陡然沉落,有瞬息的时间,他无法呼吸。

他们现在身处在壁垒森严的甬道内,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坚硬的石壁。他们无处可逃,也无处隐藏。换言之,他们已经被困在这层天绝地塞的囚牢死地之中。

看不见的甬道深处传来石门开启的,沉钝的声音,能听见坚韧的军靴与厚重的铠甲发出的声响,士兵们发出的战吼犹如奔腾呼啸的洪流。

出现在甬道尽头的是两股重装步兵。

他们手执大盾,紧握长枪,步伐严谨。

士兵们面向东瀛的死士,神情坚毅,杀气凛凛。

大狱的甬道并不宽阔,六人擎枪持盾一字排开就已经堵满整条甬道,没有半分空隙。

盾牌护住身体,长枪向前直指敌军。

东瀛的死士已经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伏击。

精彩到让人惊叹的战术。

头领忍不住暗暗称赞,面罩里的笑容苍白而凄凉。

忍者在站在士兵面前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专精暗杀隐匿之术的他们,作为奇兵,作为死士是东瀛最为精锐的部众。然而一旦和士兵正面交锋,就意味着他们会失去所有优势。

更别说,敌人特意将他们引到这种无处可藏的地方。

选择使用平原交战时负责防御骑兵冲击的重装步兵。也就是说,布置战术的人应当十分了解他们忍的特性,并且早有准备,势要将他们诛杀在此!

身后是死地,眼前是军阵森严的士兵,他们毫无胜算。

但是,作为主公最为忠诚的死士,绝不允许怯懦的赴死方式。

众忍紧攥手里的轻刃,目光阴冷狠戾,像极那种无惧死亡,展露尖牙的毒蛇。纵然将死,也是极其致命的存在。

一声令下,重装枪兵勇猛的发动冲锋。

平原作战中就算用来防御也算是行动缓慢的他们在虎台三军中基本没有用武之地。若是能将这些神出鬼没,令人心惊胆寒的东瀛刺客尽数诛杀在此,必能一雪同袍嘲笑他们的耻辱,枪军必将名噪一时。

因而,这一战,关乎荣耀,关乎尊严!

狭小的甬道内,持枪执盾的重装枪兵的冲锋如同摧枯拉朽的洪流,无需胆怯,无需犹豫,只需要将阻挡在身前的猎物刺穿,拔出,然后继续刺穿,拔出,不断的重复着简单的本能。

枪兵的身后是弓兵,一旦有试图从他们头顶飞掠的敌人,立刻就用利箭将他们射杀。

一个方阵之后是另一个方阵,阵阵连环,确保无人生还。

无论是士兵的数量还是种类,或者是战前的布置,虎台都是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他们缓慢推进,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封绝闭塞的刑牢大狱之中,死亡的绞索渐渐收紧……

红色的焰火从刑狱狭隘的天窗直冲天际,刺耳的尖啸破空长鸣,在幽沉的夜色中炸裂,迸发出耀眼的霞光。

执守在刑牢入口的东瀛刺客闻声见状,皆是大惊。那是忍者的讯息,以焰火为号,若是白光则大功告成,呼应虎台营外的伏兵,前来里应外合,若是红色,则代表行动失败,陷入绝地。

两名忍者冲将出来,仰望着夜空,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然而监牢外士兵们骚动的反应和天空残留的白烟都在确定着这样的事实。

东瀛忍者是天临军旗下最为神秘的精锐。这支二十四名的死士绝不可能没有经历过死战就发出失败的讯号。

那么,只能这样理解,虎台囚牢大狱中,那无法窥见的坚牢深处一定隐藏着什么让他们绝望的力量。

仅存的两名忍者有过瞬间的踌躇,是转身以赴死的决心冲进监牢一探究竟,还是选择立刻撤退,将无法明确的情报传递给营外等待攻击的伙伴?

就在那短暂的犹疑时,远方的夜空忽然划过一簇红色的焰火,升空,而后绽裂,与先前刑狱之外升起的焰火如出一辙。

廖朗或许并不清楚那簇红焰具体代表着什么意义,然而当他望向焰光升起的方向时,那颗心陡然沉落,如坠千斤。

“那是……帅府的方向,那焰火是……”

忍者没有回应他的疑问,他们怔在当场,如同失魂的人偶。正如他们一如既往的模样。

不仅劫狱宣告失败,行刺的任务也已经无法成功,他们在此刻终是意识到,由始至终,恐怕他们自以为是的行动都只不过是在他人掌中摇曳起舞。

从最开始,他们就已经踏进陷阱之中。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此行,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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