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沛将头抵在砖墙上喘气,后颈的碎发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光晕,街面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待平复体内残存的沉痛,这才缓缓起身。
衣裙干了之后皱巴巴的,她看起来颇为狼狈,一路上不少人对她投以怪异的目光。
昨夜的不堪争前恐后涌入脑海,捏了捏犹自轻颤的指尖,阿沛面色微冷,她好像听见隳柔提起病心兰,李近雪要病心兰做什么?隳柔脾性阴冷,也不知最后会怎么处置他?阿沛忍住浑身不适,只好闭了闭眼。
“救命!救救……救救我……”一妇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追赶,竟然慌不择路地抓住了路中间的阿沛。
阿沛一时不察被拉的踉跄,街边的行人都远远躲开,眼见两个身形柔弱的女子被团团围住,路过的也都敢怒不敢言。
仿佛昨夜的急雨此时又携上了冬日的寒风,天色又有些阴了。
妇人没想到慌乱间抓的救命稻草竟是个女子,一时也慌了神,“谁许的你们你们找谁去!不干我和我女儿的嫌!”
“你男人赌钱,把你们娘俩输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也别天天带着你女儿钻狗洞躲了,嘿嘿乖乖跟我们走吧……”
行人对这伙人指指点点,他们是随州城里有名的恶霸,仗着会几手功夫开起了赌庄,出老千害人,不知道又是哪家昏了头的男人害了自家婆娘。
“啊!……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没天理了,没——”
阿沛反身一脚,最前面一个壮如山的汉子直直砸上了街角一块岩石,男人两腿挣扎着捂住胸口,那里已经内陷下塌,背上传来剧痛不知道是不是也凹了进去,鲜血和血块争先恐后要从口中喷出。
男人双眼发直,眼看是活不成了,余下的人面面相觑,阿沛收腿站立,眼中越发凛冽。
“走……走……打不过,快走……”余下几人推搡着跑了。
早在男人飞出去的时候,街边的小贩们都躲到了摊位下面,虽说随州有大家族谢家,城里还算秩序井然,但治理这种街边恶霸太过鞭长莫及……然而当街杀人平头百姓们还是头一次见。
“别跟着我。”
“姑,姑娘,求您,帮我救救我女儿……”妇人亦步亦趋跟着,枯瘦的手掌无措地绞着。
阿沛迟疑半晌,望了望阴雨后灰蒙的天,只觉得压抑极了,“你去报官吧,带着你女儿离你男人越远越好。”
妇人干裂的嘴唇一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咽了咽。
未免谢府生疑,还是该换身衣裳,腰背的胀痛很快被她抛之脑后,阿沛无视肋间的指痕唰唰往身上套衣服——那妇人跟了自己一路,她想让我帮她救她女儿,反正也要不了多久,帮她一回也无妨。
店小二殷勤地站在外间,阿沛眼睛一扫却看见意想不到的人,沉默半晌,“付钱。”
牵机定定端详她,最后目光定格在她微肿的双唇,他垂眼又抬起,“人家拿了你的荷包跑了,连你那皱巴巴臭烘烘的破烂都没放过。”
进去换衣服之前,妇人说她等自己,帮自己看着东西,这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阿沛从容理了理裙角,她偷了自己没放几两银钱的荷包难不成还指望拿这点钱去赎她女儿?
“你原来还这么热心肠啊?一脚把人踹死,你以为是帮了她,谁知道她女儿会不会遭毒手?”
阿沛却不会被他的冷嘲热讽影响,“不关我的事。”
牵机潇洒地掏钱递给店小二,后者眼睛都直了,“也是,你也算是救了那妇人,她也是跑得掉的,”
“可是她恩将仇报啊,我这就去替你杀了她。”
原本以为她会叫住自己,回头一看她比谁都沉得住气,要不是脸上掩不住的苍白,牵机几乎都要以为她是哪家娇小姐出门闲逛。
牵机抱着手臂,眸中闪着暗光,“你帮了她,却说不愿意救她女儿,她说你怎么就不能帮人帮到底,也不知道可怜可怜她们母女俩,真是可恨啊,那就只好偷了你的银两,你也别怪她不仁不义,好歹她还要去救她女儿,也管不着你是不是没了这点银两和破烂只能光着身子没饭吃。”
自永醴坊一见,她就觉得牵机身上多了点哀婉和冷厉,虽然他原本也这样,阿沛眉头微蹙,“人人都有自己的河要过,水要蹚,哪顾及得了旁人。”她眼底空空,声线早就变得喑哑,“向外求得太多难免落空。”
阿沛难得笑了,在牵机看来,她晨光下的展颜极度自然,牵机呼吸一促,急急别开眼。
她还在继续说,“救她是我的河,她偷我是她的河,其他随便。”
牵机讥讽扯了下嘴角,明明昨天夜里还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天一亮还是淡然如水,牵机冷笑,她要是不这样,说不定隳柔还能放过她。
阿沛知道他想说什么。
——
不知为何,李近雪突然改口,同意了谢拂的无理要求,待卫青赶回随州时一切已板上钉钉。
“你怎么不拦着公子?”
阿沛一头雾水,他们的事自己一概不知,更不知道李近雪和谢拂之间有什么打算,怎么拦?
阿沛迟疑道:“阿沛怎么能了解公子心中所想,又如何能左右公子的决定。”
自从上次李近雪吐血就再没见过卫青,一连就是十多日,不确定他们有什么密谋。
卫青还想说什么,李近雪截口道:“怎么,你喜欢谢小姐?不如,这人你替我娶了。”
卫青脸一下通红,“没有,我不是……”
室内暖香四溢,李近雪拥着厚厚的棉被不再理会卫青,朝阿沛侧了侧头,阿沛替他翻过一页佛经。
他必然不是真心要娶谢拂,然则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
“金公子人才出众,二娘眼光好啊。”
谢三川缓缓点头,环视四周,“今日邀众位前来也是想有个见证,多年来拂儿在我谢家庄重自持,可喜上天让我有了一个光耀门楣的女儿,原本晋儿成家之后,拂儿的亲事在我这儿一直牵挂,我一定要给拂儿找一个顶好的人家,一定要给我谢老兄一个交代。”
在座也是笑而不语,心中几番思量,对谢宗主的一番话似是认同。
谢拂今日一身出尘白裙,端坐于谢三川下首,闻言冷冷一笑。
“想当年拂儿还这么大点儿,”一位白发长者拿手比了比,“没成想这么些年也过去了,该论婚嫁了。”
一位美髯公声如洪钟,说话间毫不遮掩地打量李近雪,“拂儿,这位金公子对你可好?!”
谢拂下意识想开口,却听隔座的李近雪嗓音温润,“这位想必就是铁骷颅鹏先生了,金学时常听谢拂提起您,说您十分疼爱谢拂,谢拂幼时最喜欢揪您的胡子……”
“……”
一番话打趣下来,席间气氛不自觉融洽,美髯公笑过之后却虎目一瞪,身侧的骷髅铁器乌黑锃亮,“你小子别避重就轻,好生答话!”
李近雪自然知道分寸,正色道:“鹏先生但请放心,我与谢拂心意相通,虽相识不久但仿佛上辈子就已见过彼此,这种感觉就像久旱逢甘霖,我金学早已在佛前立誓,此生此世必对谢拂一心一意永不相弃。”
他说起谎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半点不心虚,阿沛百无聊赖地想着。
谢拂也没想到李近雪会如此配合,原以为她会自己应对今日的一切。
李近雪说得情深意切,看向谢拂的目光缱绻含情,美髯公抚着胡须暗自思量不再开口。
堂内灯火通明,李怀安时常在谢府打点,这次清正宗汇集他也混得角落一席,听到李近雪说的话之后比得知李近雪要娶谢拂还要震惊。
能让李近雪付出如此代价,看来霏仙图十成十在谢府了。
谢晋适时打圆场,“金公子人品贵重,这段日子我和父亲都看在眼里,诸位叔叔们不必太过担忧。”
一青裙美妇却面色不善,“既是如此,这位姑娘又与金公子是何关系?”
一瞬无数道目光刺在阿沛面上。
自从进了谢府阿沛没再与李近雪睡在一处,但如此美貌一女子跟在身边着实难说。
谢拂回头看了一眼垂头静立的阿沛,“是金学从天京带来的侍女而已,方姨别误会。”
她的目光游移在阿沛面上,明显不信,颇有一种要点醒谢拂的架势,“侍女?”
李近雪原本就不赞同谢拂曲折的做法,如今引得各种疑问也只好按捺住心绪。
“稍安。”谢拂正想辩驳听到李近雪低声说道。
“青夫人爱重谢拂的心情金学了解,只是不知阿沛,缘何会引得青夫人力诘?”李近雪坦荡发问,似是不明白青夫人明里暗里的指责。
正在此时,阿沛却行至堂中,委身跪下,“阿沛年少被卖进金府,多年来虚受深恩,只想一心伺候公子……阿沛承认……”
李近雪眯了眯眼,非常意外。
堂中下跪的女子缓缓看来,李近雪没来由的心头一跳。
“阿沛承认,确实对公子有非分之想,那是因为多年跟在公子身边,阿沛清楚的知道公子是如何好的一个人,怎能不让人心动……”
一泼滚烫的茶水兜头泼来,“贱婢!”
阿沛闭眼受住,丝毫没影响她继续演下去,女子惊恐伏地,茶水从发丝衣襟淅沥滚落,在场哪一个不是江湖老手气度斐然,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阿沛眼眸黑亮,续道:“……然而公子心中对阿沛从来没有男女之情,一心向往山水之间,即便是察觉到阿沛的心思也及时婉言拒绝,阿沛怎好纠缠,直到遇见谢小姐,阿沛才幡然醒悟,只有谢小姐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还请诸位勿要诋毁我家公子。”
女子声音哀婉,不难听出其中的难过与难堪,为美貌女子惋惜的同时打量李近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考量和赞赏。
谢拂分明感觉到身边人气息冰冷,侧头一看却见李近雪面色不变唯独眼里多了一丝愠色。
李近雪旁若无人一般,声音清冷,“回来。”
不明白李近雪在气什么,阿沛重新站回席后,还没等站稳被卫青扯过去,“别自作聪明。”
话虽是这样说,卫青却不得不承认她刚刚极有眼色,算是一路以来做的唯一一件有利于公子的事。
李近雪不着痕迹看了眼卫青,卫青得令支走了阿沛。
原本来送酒却被留下的赤灵抬手替谢三川斟酒,汩汩水声唤得谢三川回神,“好了,小辈们的事他们自有判断,我们也不便插手太过……”
青夫人只好作罢。
一小厮将托盘递来,上面是一纸笺,李怀安坐在最末席,此时狐疑地朝乌落递了一眼。
乌落将纸笺拿下恭敬递给李怀安。
白纸黑字写到——霏仙图就在堂上。
李怀安瞬间敛眉,突然想到什么,抬头一看果然不见阿沛——这是她递来的消息?
目光紧紧锁定堂上挂着的菩萨蛮。
没想到啊,苦寻多日的霏仙图原来就在眼皮子底下。
门外忽然传来异动,耳力聪明的人早已按住武器屏息以待。
正堂的大门轰然倒塌,而后一个个清正宗弟子痛叫着摔了进来,后面是一群手握血刃的深衣人。
铁骷颅当先反应过来,胸中却划过一丝剧痛,他狠狠按住胸口立马调息。
“怎么回事?”
“谢宗主,这是为何?”
“三川,这是什么意思?”
“……”
堂内顿时杯盘倾倒,斥骂声四起。
堂外燃起火光,无数黑影潜动,肃杀之意肆虐,谢拂这才从容站起,缓慢抽出一旁谢影的配剑,“各位叔嫂不必惊慌,谢拂确在酒水里放了点东西,只为……”说着,投手一剑指向上首的谢三川。
“让诸位叔伯看清杀我父兄的真正贼人!”
李近雪宽肩挺拔,从容洒落,不经意回头看了眼原先阿沛站的地方,她这时候不在。
赤灵异常安稳地退到一旁,抬头轻扫一眼,黑夜中的重檐深深,鬼面人蓄势待发,没人知道在那里还藏了无数杀招。
清正宗根基尚在,却不知被谢三川浸染几何,卫青临时回转天京调领王府暗卫快马至随州行动,却没想到今夜离魂宫也盯上了谢家。
状似无意扫了眼屋檐,卫青心头疑惑萦绕不散只好按剑不发。
罢了,只需完成公子交予的任务——配合谢拂取谢三川等人首级。
堂内剑拔弩张,席间早已不见李近雪的身影,虽然不知这一出演的是什么,但李怀安只觉再怎么样这火也烧不到自己头上,他沉着眸吩咐,“乌落,稍后趁乱拿下霏仙图。”
——
卫青方才让她下去换身干净衣服,阿沛见李近雪没有其他吩咐便依言退了下去。
换好衣裳刚走出厢房便听见正堂处有刀戈喧闹声。
眸光一闪,有人按住了自己肩头。
待闻到隐约竹香后,阿沛才放松肩背,任由来人动作。
李近雪声线微哑,低头说道:“你挺有本事的。”
他说话间气息喷洒在面上,阿沛却无心在意,心神都放在正堂的异动上,再看李近雪此时如此悠闲淡然,此事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谁让你出来说话的?”见阿沛不语,李近雪继续追问,他心中有气。
眸光追着阿沛的眸子,像是非要问个所以然出来。
待反应过来,两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没有点蜡烛,阿沛借着月光看到李近雪烁亮的眸子,突然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分明自己为他拖延了时间,他为何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只当他是闲自己多事,阿沛仰头避开,装傻道:“阿沛怕他人误会给您添麻烦,只好擅自做主……”
李近雪按下心中的异动,就像那夜的雨把他重新浇了一遍,心头的痛怎么也止不住,几乎比血莲香还厉害。
他借着笑呼出一口气,细细看着怀里人低垂的眉眼,突然玩味道:“对我有非分之想?不如仔细说说是对我的什么有非分之想,我也好替你实现愿望。”
阿沛垂下的目光逡巡,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公子你忘了,阿沛早就说过能跟在公子身边就已经满足了,阿沛的愿望就是这个。”
李近雪嗤笑一声,那模样浑然像个纨绔,野气十足,他温热的手掌捏了捏阿沛柔软的后颈。
“走吧,那边应该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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